幸子姓林,全名就是林幸子,但他與小林幸子無關,他不懂演歌,不是女人,也不是日本人。多年來,除了小時候熱愛幪面超人,年青時迷戀過中山美穗以外,他的人生與日本亦沒有任何交集,他甚至連馳名世界的日本卡通日本電玩也不看也不玩,與其說他剛好不喜歡日本潮流文化,不如說他刻意迴避與日本有關的人事物。

當然中山美穗是例外,亦是意外。因為幸子在現實生活中遇到一個與中山美穗有八成相似的女孩。事實上,他可是愛上這女孩之後,才知道中山美穗是誰的。女孩最終沒有選擇他,當然啦她長成一個八成的中山美穗,在公共屋村這種小地方,那可是不得了的美女,必惹得群雄並舉。幸子從名字到身體到性格,都不夠雄。他的愛基本上是被消滅於萌芽狀態,值得慶幸的是,參與消滅的大部分是並舉的群雄,八成中山美穗沒有參與,至少沒有當面對幸子說過甚麼傷人的話。

幸子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名字的由來,那是媽媽告訴他的。他媽媽簡直是急不及待的要告訴他,在他五歲未夠的時候就向他解釋,彷彿怕兒子長大後會埋怨她似的。結果幸子長大後還是怨聲載道,經常借故發難,說媽媽替他改了個日本女人的名字,讓他給同學笑話云云。媽媽也承認當時確實有點思慮不周,可是當一個七十年代的年輕媳婦連續生了三個女兒,懷著第四胎的時候,丈夫在一次工業意外中身亡,家婆一邊哭兒子的死,一邊罵媳婦不祥人的時候,她居然順利誕下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封住了家婆的嘴,亦卸下身上的罪,至少卸下一大半吧!可以想像她當時是多麼興奮,在這種不正常的社會規範下不正常的心理狀態下,改出這樣的一個名字,說實話,已經相當不錯。

「幸子」就是幸運得到的兒子,或幸存的兒子。可幸子的幸運似乎在出生那一刻就用完了他覺得。沒有學識技能的媽媽,一人獨力供養四名子女一個婆婆,家境當然不會好到那裡,話雖如此,但當時大家都窮,就算窮困也沒有掉隊的難堪,所以大部分人,尤其是小孩,都能安貧樂道,當然他們的「道」只是簡單生活之道,沒有甚麼哲學含義。然而,幸子不行。他非但不能樂道,更不能安貧,他就是受不了貧窮,沒有人知道小小年紀的他從那兒獲得參考值,足以令他那麼在意自己家裡的窮,總之他一直關注著這個窮,然後他一直都窮他覺得,就算日後擁有了自己的物業,窮的感覺也沒有離開過他即便一秒。

幸子覺得自己窮,天天說自己窮,說著說著,日積月累,窮就不再只是窮,它變成了一頭大怪獸,大怪獸隔三差五就會張開嘴巴,噴出恐懼之火,燃燒幸子的五臟六腑。幸子為了避火,只好拼命找尋水源,日日夜夜,只為了讓提款機裡的綠色小數字不斷更新變長,變成長長一串數字,只是數字。大怪獸害怕長串長串的數字幸子以為。





幸子無時無刻都有很多種類的「以為」。最新鮮熱辣的一個「以為」是,他以為回公司後必定連沖咖啡的時間也沒有,結果他喝完一整杯咖啡,發了好順暢的一個呆,才開始工作。工作嘛,就是完成報表囉!幸子把生產部傳過來的一大疊資料輸入電腦,然後運行一個程式,那是公司特別聘請軟件公司製作的特別程式,據說是為公司度身量造的。程式運作完,就會產出一個檔案,由於檔案格式不適合轉成印刷品,所以幸子必須人手加工,搬字過表,把各種讀數指數部件編號搬到另一個試算表處理軟件,然後打印,報表就會吐出來,對,就是喝醉酒之後人們慣常做的那種事。



然後到了月中,幸子就會將採購部傳過來的一大疊資料輸入電腦,然後運行一個程式,那是公司特別聘請軟件公司製作的特別程式,據說是為公司度身量造的。程式運作完,就會產出一個檔案,由於檔案格式不適合轉成印刷品,所以幸子必須人手加工,搬字過表,把各種讀數指數部件編號搬到另一個試算表處理軟件,然後打印,報表就會吐出來,對,就是喝醉酒之後人們慣常做的那種事。

接下來就是月底,幸子接過銷售部傳過來的一大疊資料,然後輸入電腦,再運行一個程式,那是公司特別聘請軟件公司製作的特別程式,據說是為公司度身量造的。程式運作完,就會產出一個檔案,由於檔案格式不適合轉成印刷品,所以幸子必須人手加工,搬字過表,把各種讀數指數部件編號搬到另一個試算表處理軟件,然後打印,報表就會吐出來,對,就是喝醉酒之後人們慣常做的那種事。

下午開會時,這些報表每人將得到一份,跟會上提供的三明治奶茶一樣,都是每人一份。報表跟三明治奶茶一樣,對,再次一樣,你不吃它不會餓死,你要是吃完它多半還會消化不良,因為午飯吃完還不夠兩小時。報表在這裡就像某種薩滿教傳統器物一樣,你相信它有用,它會很有用;你不信它有用,它便確實是一件廢物。但它的「用」完完全全是形而上的用,先天注定並不能產生實際的用,並不具有物理上的用。報表上的數字圖表分析,好比繁星點點的冬夜海面上漂浮著的一部iPad,你會忍不住看它幾眼,但你不會用它,至少不會認真地用它。





報表,它證明公司管理的精幹,它表達公司架構的合理,它是資本主義動力學的一種美,它令得西裝筆挺的東西體面起來,它完滿了簡單複雜化的故事,它使幸子的綠色小數字不斷更新變長,它供養著幸子的恐懼大怪獸,它功德無量,並且人人同意。

呈正立方體的速遞包裹,趁幸子跑到後樓梯吸煙時,偷偷放在他的辦公桌上。幸子粗暴地把包裝紙盒拆開,裡面有另一個黃色紙盒,盒面上沒有任何文字圖案甚麼的。幸子不假思索再往下拆,同樣粗暴地。紙盒終於粉碎了。盒裡有一張廣告宣傳單張,單張旁邊有一個被防震硬紙架包裹著的杯子,杯子烏亮亮的反映著光輝,杯身上印有一個「風」字,幸子在「風」字裡隱約看見自己扭曲拉長的暗黑身影,他想通過杯子的反映看看自己的眼睛,但不得要領。他只看到模糊模糊的一個拉長了的頭部,眼耳口鼻都隱藏在黑暗中。

宣傳單張寫著:「感謝你參加我們的『人生意義』競猜遊戲,現送上精美水杯乙隻,希望你繼續支持我們的活動。」

「人生意義」競猜遊戲?

幸子對此毫無記憶,但他平常記憶力就很差,毫無記憶的事情本來就多著,並不奇怪。他沒有費力去想,隨手把精美水杯乙隻放進抽屜,拍拍手就離開,繼續製作他的報表,沒人看的報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