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體》: 第九章：Suicide is painless.02.人生有意義嗎

「你好，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一把低沈而冷靜或是冷淡的男人聲音從電話那頭傳出。

「問卷調查嗎？有送購物卷嗎？」

「有，先談再送。」

「問吧！快點我很忙。」國強說畢，不禁面紅，猶幸家裡無人，對，幸好，家裡，無人，至少這一刻如是。

「你覺得人生有意義嗎？」





「嗄？」

「你覺得人生有意義嗎？」

「你這甚麼調查嘛！甚麼意義不意義？」

「對，甚麼人生意義？你的人生有甚麼意義嗎？」

「等一等，你先告訴我到底會送甚麼購物卷？」





「送你人生意義。」

「嘿，原來是個神經病！去死吧！」國強很果斷地掛斷線，把「神經病」拒之門外。雖然，門外堆積如山，門內空洞冷清，可是這也沒辦法他覺得。

人生有意義嗎？

國強曾經認為人生的意義端賴某些特定物事的多寡。於是，他曾經很努力地把市面上流行的一大串「必須」「應該」「無可避免」統統據為己有。他還聽說，如果每個項目都能夠貯存一定（“一定”的具體意思可升可跌，隨大市變動）的數量，效果更佳。於是，他花了更大的努力屯積更大串「必須」「應該」「無可避免」。可當他泡浸在「效果更佳」的時候，身心卻只感到累。他沒有深究「效果更佳」是否等於累，因為如果是，他接受不了；如果不是，證明他在整個流程上必然出錯，那更接受不了。

國強以前確實擁有過市面上的風光。雖然客戶中大部分都是退休人士，儼然是把棺材老本交給他操控，但他憑著一股雄心和私心，硬是可以能人所不能地，毫不猶豫地，完全忽略客戶利益地，在賭場中狂飆亂闖。





賭場是這樣的。它是全社會頭腦最好的人聚集的地方，它是全社會最昂貴的財貨聚散的地方，它是全社會最多工具的地方。不斷洐生工具的地方不斷洐生工具，有很多工具，太多工具。據說，工具是用來分散「風險」的，至於他們口中的「風險」，與正常而且善良的人所理解的「風險」是否同一種東西，他們沒有說明，也沒有「人」膽敢說明。



不斷洐生工具的地方不斷洐生工具，但懂得操作工具的人不足夠。沒錯，表面看起來那裡聚滿了「人」，但你其實很難在「人」群中找到人。很少人很多工具，一不留心你會以為那是專門生產工具的地方，不，那是專門生產悲劇的地方，「人」們就在悲劇中找給養，養得「人」們肚滿腸肥，指甲也能搾出油，油從指縫間流到地上，饑餓的人們你死我活地趴在地上，伸出舌頭舔那粗糙水泥地上化不開的一滴油，一邊舔一邊淌下成年以後的第一滴淚，一滴換一滴。「人」們說，這叫「等價交換」，據說這是一種資本主義美德。

時間很快把那些可以用數字表達的物事都壓扁都磨碎，變成粉末，然後拿來粉飾太平，消費社會狂熱分子說，這叫「刺激經濟，貢獻社會」。然而，雖然人們前仆後繼為粉飾太平提供粉末，但天空知道，太平山下從來沒有太平。即使話語權擁有者把這種前仆後繼定義為「X港精神」，但天空知道，城市沒有精神只有病，傷害別人的只是別人，不是天空。

那幾年國強贏了很多可以用數字表達的物事，他作為「人」對這些物事這些數字亦很欣賞很沉迷，那是種「說不出的快樂感覺」他曾經對某位一夜情人這樣子說。他一直沒有深思為什麼是一種「說不出的快樂感覺」。

直至幾天前，當他吃著味道很官能也很單薄的微波爐盒飯時，腦海突然浮出一句話：「之所以是『說不出的快樂』因為那裡根本沒有快樂。」

剎那間，國強頭頂燈泡亮起，他一邊咀嚼味精濃厚的肉片，一邊咀嚼這句話的含義。但不得要領，他只是覺得口渴，需要喝水，非常需要喝水，否則他會當場乾枯，變成一具乾屍，然後像古墓女乾屍一樣，被脫光光放在展覽館示眾。對，乾屍不享有人權只有乾屍權，所以脫光衣服供遊人參觀評點也合乎情理。況且，就算給足她人權，對女乾屍也不一定是好事，她不一定想要這種充滿特色的人權。

國強連續喝了五杯水，身體總算沒有乾枯，沒有變乾屍不享有乾屍權。他終於看到以往的自己，從展覽館的玻璃櫃中，他看到自己趟在那裡，脫光光的他是個不折不扣的「人」，他不懂飛行，但他相信「人」可以飛行，所以他一直飛行他以為，像一具赤裸的乾屍那樣子飛行，雙手沒有展開，雙腳沒有合攏，飛得不像Superman不像Ultraman，只像一具赤裸的，女的，有殘留髮絲，鼻子塌陷，舌頭半伸不伸，眼睛半閉不閉，而且據聞皮膚還很有彈性很適合拍護膚品廣告的一具會飛行的女乾屍。





無力感像無月無星的黑夜一樣，固化萬物。天空知道，停止流動意味死亡，日言尚算生死未卜，但國強卻鐵定死掉。他或許不是乾屍，但他死了，毫無疑問。令國強感到高興的是，死人享有死人權，死人有權不是甚麼人，死人根本不需要是甚麼人，死人就是死人，類別就是死人。

國強搞不清楚究竟是他連累日言，還是日言連累了他，如果日言已經死掉，國強惟一希望的是，不要讓他知道。如果下一個死的是他，那就去死吧！千萬不要讓他死前知道日言死了，千萬千萬不要讓他知道日言是他害死的。他無法忍受為了他這爛人生而犧牲日言的生命，這是一種浪費，無用，沒有回報的事情。別誤會，他可不是為日言傷心，或者說主要不是啦！他主要是為自己感到不值。他根本不認為自己需要為這種愚蠢無效的犧牲負責，況且事前根本無人徵詢他的意向，可到頭來責任卻硬生生放到他頭上，他感覺很委曲。

電話鈴聲再次響起，國強把握時機組織罵語，他要的是隱晦而刻薄的罵語，這樣才能顯示出他的機智他覺得。電話響了八下就沉默下來，國強才剛剛想好三句漂亮的，正自欣喜卻突然落空，這令他難受了很久，他一直看著沉默不語而且帶點高傲的電話機，努力維持他認為真實存在著的難受，情緒中暗暗生出一種詭譎的滿足感。

叮噹……叮噹……

門鈴沒有響，那叮噹之聲只是收到新電郵的提示聲。那是長闊高寄來的電郵，信中內容如下：「杯子離開，杯子破碎，日言拼不回風字。余國強，你要做的事是拼字，把風裡的虫找回來。假如，明天日出前找不到虫拼不成風，則人破。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