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強在下午十二點十二分發現杯子不見了。他肯定因為他看著廚櫃下的電子鐘顯示12:12。他身子發著抖把廚房睡房客廳廁所都翻了過遍,遍尋不果。

於是他調出長闊高今早寄來的郵件重看。信中寫到:「期限已過,大家都對你很失望,杯子已破,人也破了。但還有人要破,這次不是她,是你。除非你做成一件事,否則,破的人是你。」信中沒有提及要做成一件甚麼事,只是國強的無力感越來越深重。

就在昨晚,長闊高的來信說:「杯子將要離開你,而你將接受下一輪的課程。」國強昨晚特地把杯子鎖在抽屜中,今早一醒來就去查看了一次,杯子安然,一切正常。下午準備午飯時,心血來潮打開上鎖抽屜,探頭一看,結果杯子消失了。



杯子是憑空消失不是丟失,這點國強可是要堅持的。因為他從昨晚至今一直沒有離開家門,當然也沒有人進入他家,而且他在早上查看後,至中午發現杯子不見的幾個小時內,一直保持清醒,誇張一點說,他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鎖著杯子的抽屜。因此國強斷定杯子絕對是平白地消失,而不是被人偷走。





這幾天一直沒有她的消息,能幹的頭腦慢慢把國強由緊張不安教育成事不關己己不勞心,吃得下睡得著的心安理得狀態。可是,她的照片和杯子的消失都或多或少證明長闊高非同尋常,絕對不是鬧著玩的網絡閒人。如今她生死未卜,他也被列入「人破」的等候名單。他怕,但也不想承認自己怕,畢竟長闊高始終只是一封電郵的寄出者,沒有露過面,沒有證據證明他做過甚麼,如果怕他,國強覺得很傷自尊,他那寶貴而脆弱的自尊。

國強沒有吃午飯,沒有做其他事,楞楞地看著抽屜,又看看電腦,等待長闊高的電郵。電腦屏幕已經切換成休眠狀態,國強和整個屋子都切換成休眠狀態,正等待某人移動滑鼠或在鍵盤隨意按鍵去結束休眠。可是,一直等一直等,這個人一直沒有出現。

手機鈴聲響起:「That suicide is painless. It brings on many changes. And I can take……」國強拿起手機,看也不看就按鍵聽話,很聽話地聽話。

「先生,你已被隨機抽樣選中進行年度健康食品調查,問卷完成你將得到價值五十元的購物禮券……」

「先生?你還在嗎?」





「我在,購物禮券我怎麼拿?」

「哦,你可以留下地址我們寄給你,又或者……」

「行,寄吧!」

「嗯,那我們現在就開始問卷調查啦!先生你貴姓呀?」

「我姓陳。」





「年齡是屬於十五到二十,二十到二十五,二十五到三……」

「二十五。」

「那先生的家庭成員有多少?」

「嗯……四個。」

「分別是?」

「嗯……父母,我和妹妹。」

「那,全家人的收入大概屬於五千至一萬,一萬至一萬五,一萬……」

「四萬。」





「哦,請問先生的工作是……請放心,大概說說行業就行,並不需要提供詳細內容的。」

「貿易公司經理。」

………

他放下手機便拿起坐檯月曆,在代表今天的小方格上謹慎地畫了兩條直直的對角線,簡單來說,就是在小方格上打交叉。記不得從甚麼時候開始,他忽然覺得有必要對個人生活狀態,進行量化記錄。他以為此舉可以有效監控生命品質,並且能及時加強或改正那些出問題的部分。

誠如諸公所料,最初被量化的生活項目當然是做愛。當日言還在的時候,他會很認真地記錄每一次做愛的時間,這裡說的「時間」有兩個含義。第一,甚麼時候做愛,例如,晚上十點,早上八點三十九分;第二,做愛耗時多長,例如,半小時,半天,又或是經典十一分鐘。後來,日言跑了,國強就改為記錄自瀆的次數以及相關的數字。國強也會記錄一個月下來吃了多少微波爐盒飯,電郵信箱一天收多少垃圾電郵,一天接多少通金融投資借貸直銷等等的垃圾電話,還有最重要的當然是一天花了多少錢。他一天到晚就忙於這些記錄,忙得把數字背後的實質也忙掉了以及忘掉了。

當初,他對「一整天沒有說話」的日子打交叉,後來發現這很費事,於是改為記錄「有說話」的日子,整整一個版面,國強發現有六個交叉,全都畫得工工整整,交叉沒有畫出小方格的範圍,也沒有太短觸不到小方格的邊緣,很漂亮的交叉,但只有六個。

國強做完問卷調查,立即重回休眠狀態,但腦袋停不了。





國強二十五歲時,確實跟父母妹妹住在一起,雖然家裡從來沒有四萬元月收入,他也從來沒有當過貿易公司經理,當然他也不姓陳,可他記得,那時候他們一家人很快樂。他和妹妹雖然經常吵架,但關係其實很親密,甚麼話都能講,甚麼玩笑都能開。父親很嚴肅,不苟言笑,但從不干涉兒女的事,你可以說他給予兒女足夠的自由,也可以說他對兒女漠不關心,兩種說法與事實都相差不遠,是好是壞完全視乎你如何詮釋,對,就像世間上大部分事情一樣,歸根究底都只是詮釋的問題。

母親像妹妹,好吧,邏輯的說法是妹妹像母親。她們都是大開大合的人,藏不住情感,有怒就發,有樂就笑,一目了然,簡單,因而很美。國強像父親,愛面子,不表達,慢慢也就變得不懂表達。他經常被妹妹戲弄,沒辦法,裝模作樣一臉認真的人總是引誘別人開他玩笑的,這是宇宙定律,大概是這樣。有時候,國強甚至會被媽媽戲弄,對,國強媽其實最挑皮。

除了牽強的凹凸論,你很難解釋國強父母的結合,兩個南轅北轍的人走在一起,平日也不見得有很好的溝通,媽媽的玩笑話,爸爸不懂笑,爸爸懂的「正經事」,媽媽一概不想懂,弔詭的是爸爸也不想她懂。他們了解彼此的習性喜好,無錯,可這種了解只止於表層,爸爸或許能預測媽媽的某個行為,但他不會知道她行為背後的動機,他根本不明白她的思想套路,並不是不想明白而是無能力明白,線路不通頻道不同,勉強不來。

雖然國強父母彼此相接的點那麼少,接得上的地方亦那麼淺薄,可他們硬是能無風無浪渡過幾十年,你可以說他們是模範夫妻,亦可以說他們根本沒有婚姻,兩種說法與事實都相差不遠,再一次,是好是壞完全視乎你如何詮釋,或者說,你要的到底是甚麼。

你要的到底是甚麼?

國強不知道,他三十二年的歷練只足夠他知道自己不要的是甚麼,但幾年前國強可是連自己不要甚麼都不知道的。那麼說來,這不啻是一種進步。談到不要的東西,國強可是多著的啊!這幾年(就是他剛剛懂得自己不要甚麼的這幾年)他很果斷地把一切看不順眼的人事物拒之門外,結果門外堆積如山,門內空洞冷清。國強知道是時候找些想要的東西填一填門內的空,於是他問自己:「余國強,你要的到底是甚麼?」然後,然後她離開了他,他的工作離開了他,然後,然後他的家人進來,又被趕走,然後……亂七八糟。

電話鈴聲再次響起:「That suicide is painless. It brings on many changes. And I can take……」

國強記不起手機鈴聲何時換上《Suicide Is Painless》這首歌,他腦海中根本沒有自己操作手機換鈴聲的畫面。他只記得之前的手機鈴聲是貓王的《A Little Less Conversation》,很雄性的一首歌。或許最近講的話已經夠少,再少就成無,無是一種很可怕的狀況國強覺得,所以他換了鈴聲,他猜,只是猜,他依然記不起鈴聲是何時換,在怎樣的氣氛下換的,完全沒有這個記憶。至於,為什麼那麼多歌曲不用,卻偏偏用上《Suicide Is Painless》,他不想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