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體》: 第七章：從A到A+.01.恐懼時代

一對母女站在快餐店門前，檢查系統發出「唧」的一聲。這「唧」一聲含意非凡，表示母女倆並無身藏武器，沒有犯罪記錄，沒有傳染病記錄，沒有精神病記錄，沒有信用問題和破產記錄，以及沒有“不恰當行為”記錄等等等等，總之她們在系統中的評級是A。好吧，準確來說，女兒是A+，媽媽才是A。

媽媽本來也是A+的，但她後來被降級了。她被降級的原因是，她曾經在互聯網發放不實訊息。她說政府的新教育政策盡是空話，不切實際。為此她不但被評級機構降級，還被教育局請去問話，兩天後才被釋放。事實上，她還能保住A級評級簡直是鴻運當頭。一般在這種情況下非降至C-以下，評級機構絕不肯罷休的。她朋友聲色俱厲地說。

這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換作今天，同樣的情況可能根本不予評級，甚至因此入獄也不出奇。每次順利通過安檢系統，聽到「唧」一聲，她都會默默地感恩。因為，五年前的記錄說不定甚麼時候又會被系統撿出來重新審定，她聽說很多人都有這種遭遇。他們被重新審定後，便立即變成過街老鼠，任何安保人員都有權隨時隨地向她掃瞄搜身問話，大部分公共空間不許進入，乘坐公共交通也得使用「特別車廂」，銀行貸款、保險理賠、醫療協助等等服務，要不門都沒有，要不困難重重令你知難而退。現在，她還是一個A級良民，可以自由進出各種公共空間，真的要感謝神，當然她口頭感謝的是評級機構和大系統。



荷槍實彈的安保人員向母女微笑點頭，微笑是他的工作技能之一，如果他向“錯”的人微笑，除浪費嘴角向上彎的能量外，搞不好甚至會被懷疑與低評級的人私通，這不單影響工作晉升，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安全，萬萬錯不得。至於微笑的真誠度，反而無關宏旨。當然，宏旨具體是甚麼，其實也沒人說得清。





自動門打開，母女進入快餐店。店內客人不多。據新聞報導，最近商場商店的爆炸案發生率上升了七個百分點，所以很多人寧願躲在家叫外賣，也不願到食店犯險。因為外送系統全程不經人手，「反社會分子」要搗亂也不容易。雖然，以前也曾發生過幾次外賣盒爆炸或下毒的案件，但系統只對這種外賣襲擊發出橙色預警，表示襲擊可能性只是極高而已（最高級別是紅色預警，表示超高）。這一連串的「因為所以」很綿密，令人很舒服，於是大家都很安心地叫外賣。好吧，準確來說，這不是安心，只是少了一點恐懼而已。

須知道在這個天空下，沒有安心這回事，不能安心，不可安心。要是人民安了心，權力便不得心安。兩害取其輕（以權力的立場看），只好讓人民全天候地不安，如此，權力才有免於恐懼的自由。這對大局來說，很重要，至於大局具體是甚麼，其實也沒人說得清。

周六的早餐是母女七天裡僅有的共處時光，即使整整一小時都要呆在危機四伏的食店內，她們也很珍惜這短短時光。母女很快便找到位子，或者說她們很快便決定了座位，因為滿店都是空座空桌，根本不須找，只須選擇。雖然「選擇」已經成為「恐懼」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致病因子中的三甲分子，但母女倆從來沒有選擇上的問題，她們都知道自己要甚麼。

好吧，準確來說，只有媽媽知道自己要甚麼。女兒還不太知道，但她起碼知道自己不要甚麼，這自知之明已經很管用，至少足夠她健康不得病。這是大系統定義下來的病，廣義上叫做「選擇病」。這種病必須定時服食很多五顏六色添加了水果味道很昂貴的藥，所以很得各界歡迎。

她們坐在一個四位卡座，桌上顯示著「四位卡座，敬請合作」的電子字樣。合作甚麼沒有明言，意味幽深，為光潔亮麗但危機四伏的店面再多添一種未知的恐懼。相隔兩個卡座，有一名中年男子攤軟在座位上，雙眼緊閉，看來是死了。當然只是看起來像死掉，實質可能只是昏迷，但更大可能是睡著。他攤坐的姿勢很像被槍擊斃的樣子，頭顱後仰，雙手軟巴巴的攤放在兩側，嘴巴微微張開，嘴角有點光亮反照，可能是中槍後吐血吧！當然更大可能是口角流涎，睡眠的指定動作之一。





中槍男人鄰桌坐著一位小男孩，看樣子大概十歲左右，臉蛋長得很漂亮，大眼睛裡黑黑的大眼珠骨碌骨碌地轉動，嘴角的微笑是市面極度缺貨的天然純粹。他孤伶伶的坐在那裡，安靜地吃完他的早餐，可應該出現在他身旁的成人一直沒有現身。

母女倆也覺得男孩很可愛，可也擔心他的安危。她們倒不是擔市面上的心，即是怕男孩在公共空間遇上不測。她們擔心的是，男孩會被「保護兒童系統」吃掉。

在這個恐懼時代，一個十歲男童獨自出沒在公共空間，已經足以把他的家長抓走，控以「疏忽照顧兒童罪」。就算最後沒有入罪，評級機構也必定會出面維護「公義」，把家長的評級調低。門外荷槍實彈的安保人員亦早已盯上男孩，等過了可以採取行動的法定時間，他們便會去「保護兒童」。到那時候，他的家長就算現身，也不能把孩子領回，而且多半會被即時拘捕，男孩則送交「保護兒童所」照顧。一切都有指引規章，密不透風，令人心安。

好吧，準確來說，這不是令人心安，只是令人不再需要是人，物化地按本子辦事，令市面上的眼睛舒服。如果當中有人出現，意思是，如果當中有人不必要地考慮到男孩的感受父母的處境，那就不好，因為此舉會增加未知數，未知數會增加恐懼，恐懼令人不安令制度不安令大系統不安，要不得。

黑底黃字的M字招牌已經沒有往日的光輝。店內餐單顯示，餐廳仍然供應肉食。這是一個重要訊息，表示餐廳的品位並不高，屬於低下階層食店。市面上仍然吃肉的人，要不食古不化，要不負擔不起素食的開支，兩者都不是甚麼體面的理由。





事實上，若不是窮得三餐不繼衣不蔽體，人們都不會以身犯險讓肉食進入身體。事實上，根據市面上的標準，吃肉形同服毒，而且罔顧他人感受，不負責任，加重醫療系統負荷，罪大惡極。事實上，自從跨國財團準備好推廣素食後，各種證明肉食有害的醫學科研報告，便排山倒海發表出來。

事實上有事實，但事實下亦有事實。素食推廣很壯麗，尤其當跨國財團收購、吞併和搶奪了一切素食供應鏈之後，尤其當肉食導致的疾病可以被素食導致的疾病完美地替代之後，素食的推廣普及更是壯盛，甚至有點壯烈。然而，歸根究底那只是「經濟人」在市場上的又一次“理性選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