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四分鐘早上八點鐘,幸子坐在巴士上層左邊第三排。她像往常一樣,不排隊,等車門開了才從遠處走過來。她今天穿一襲桃紅色直身裙,裙子既貼身又短,把她身材的曲線表露無遺,甚至有所誇張也說不定,畢竟幸子無看過她的裸體。

幸子通過車窗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乘客上車雖然沒有爭先恐後,但也沒有排隊,只是含糊地圍成一圈,看起來有序地一個跟一個上車,但只要細心看,其實每個人都利用細微的動作走位去確定自己上車的序位,肩膀的一次轉動或重心腳的一次橫移,都足以影響多達兩三個序位。然而,大家都很刻意避開別人的身體以及別人的身外物,彷彿對方是個著了火的燈籠,稍為碰一下就會把你燙傷似的。這種含蓄而緊張的爭鬥,估計很能刺激腎上腺素、皮質醇,諸如此類的分泌。而滿腦子盛滿這些化學物質,估計很能令人發神經。

隨著她響亮的鞋跟聲,幸子知道她正踏著梯級,往巴士上層來。不消幾秒她就出現在幸子視線範圍內,她坐在左邊最前面的位置,她天天坐同一個位子,分別只是,有時坐靠窗的一邊,有時坐靠走廊那一邊。可無論坐那一邊,她經常會表現出一個姿態:不歡迎別人坐她身旁。每次有乘客示意要坐下來,她都會顯得不情不願,慢條斯理地把手袋拿走以空出位子,眼中充滿不屑,莫名其妙的不屑。

她身材好,但樣子很平庸,或者說不漂亮比較準確一點。她膚色黝黑,皮膚粗糙,臉上長了許多豆豆黑點甚麼的,輪廓也欠優雅,口太大,唇太厚,眼太小,鼻太大。但她的身材很好,這是幸子開始留意她的啟動點。雖然幸子不特別好色也不大會對陌生女人產生性幻想,但他可以想像,跟她做愛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記不清這奇怪想法從何時開始存在,它就是存在,而且每當看見她,這想法會再加強一點。幸子每天隔著一排座位,相隔一公尺距離,看著她的背脊,偶爾豐富那個想法,偶爾排除這種思想,直至她開始化妝為止。

巴士開動了。幸子看看手機上的時鐘,快八點鐘。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聽MP3,而是垂下頭一動不動,彷彿睡著了似的。幸子見她不動,就轉頭望向街外,街上行人不多,由於正值暑假,學生都跑到全世界去遊學,無錢遊學的因為沒有面子見人,都躲藏在家。因此,早上八點的街道上只有老人和一些半死不活的上班族在移動,看起來死氣沈沈。





她一直垂下頭,但身體動了幾次,似乎不是睡著,不知道在幹什麼。大概三分鐘後,她再次抬起頭,看了看周圍,幸子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見到幾十人正在街上搶奪免費報紙,亂成一團。幸子搖搖頭,抬眼看著大型廣告牌,一個人造美女正向他展開僵硬笑容,令他不安,不安感覺使他想起幾天前馬尼拉發生的事情,然後想起今早八點鐘的默哀,對,就是默哀,她在默哀,偷偷地默哀。幸子突然很想笑,但他忍住了,沒笑,只是閉上眼,默哀,為他的生活默哀。

她化妝了。這是幸子每天最期待的一刻。他喜歡從她的小鏡子裡偷看她臉上的某個部位,他喜歡看她旁若無人的專注,他期待著她失手,畫出長長的一道眉線,穿越雙眼直達髮際。可是她從來沒有失手,她手法的利落甚至會令人浮起一種不祥感,令人不寒而慄。幸子被它深深吸引著。

看著她化妝,他可以不想自己的生活,感覺很美妙,很平靜。他真希望她能一直化著妝,一直化一直化,直至他能完全脫離他的生活他的肉身為止。幸子好想跑到她跟前說:「妳可以為我化一次妝嗎?慢慢地化一次妝,好嗎?」事實上這句話幸子對她說過了,在他的夢中,她說好呀,然後展開不漂亮的笑容,在他的夢中。

幸子不喜歡她因為她樣子不漂亮,他只是喜歡看她化妝的姿態,而且她身材不錯,跟她做愛也會很愉快幸子估計,但他不喜歡她,因為她不漂亮。她不漂亮但身材好,朋友會笑他膚淺他估計,所以幸子不喜歡她,就是這樣。而且他的報表還未做好,報表可是要在今午會議呈報的,回公司以後連沖咖啡的時間也沒有,所以他不喜歡她,他很忙,忙得不可開交,他無暇替別人悲傷,他無暇默哀,他昨天加班直至十點二十三分,打卡機可以證明,他無暇喜歡別人,更加不會傻到去喜歡不漂亮的女人,他很忙,忙得不可開交,所以他不喜歡她,不喜歡誰,甚麼都不喜歡。

她在某購物商場門外下車,購物商場的名字很封建皇朝的感覺。「的的噠噠」的鞋跟聲很響亮,她扭著桃紅色的屁股趕去公司上班。幸子在巴士上層看著桃紅色遠去,然後轉頭看前面塞車的情況,有點哀,默默地,但他沒有默哀,因為他的報表還未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