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前世




我怔怔地看著紗兒,因為一切都來得太過突然。






她以輕盈的步伐走到我的面前。當她與我的距離縮短至一步之遙時,我再也感受不了被束縛的感覺。




「來吧,我扶你!」紗兒拉著我的手。






面前的,是我一直渴求著的少女,緊握著的手沒有鬆下來的意圖。她只是莞爾一笑,沒有把我的手甩開,只是輕聲安慰著我。




「已經沒事了。」






她手掌的溫暖,使我不捨得把手放下。當我冷靜下來後,才意識到自己的無禮,唯有依依不捨地把手鬆開。




想起自己的臉上滿佈淚痕,我趕忙把它擦乾。




我不要以這糟糕的臉孔和她重逢。






為什麼她會突然出現?




我不在乎。

好幸福。




「準備好了嗎?我想告訴你這個夢……還有有關我的過去,一切一切。」她說。






少女說這話的時候微笑著,然而堅定的眼神卻帶著悲傷。她再次牽起了我的手,而我感到她的手輕微地抖動著。




看她那副充滿決心的樣子,也許,她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能坦誠道出她的身世吧。




沒有比紗兒更加真實的存在了。我輕輕地回握她的手,希望能向她傳遞自己的心意。






「剛才你所身在的,是噩夢。」




甫一打開話匣子,就是預料之內的答案。




「我身處在噩夢之中?那就是說……我還在做夢的狀態,還沒有死?」我不禁插嘴道,言辭間透露出我的喜悅。

是啊。只有沒有死去,才能跟紗兒重逢啊。






「不錯,你還沒有死。」她頓了一頓,續道:「在一個噩夢裡,你面對的是自己的陰暗面和所害怕的事物。噩夢可以是現實不如意的重演,也可以是內心的不安所造成。」




不安。




陰暗。




原來,真瑜對我來說,是這樣負面的存在嗎。




嘴角不自禁露出了自嘲的冷笑。




「噩夢形成的原因可以是心理創傷,還有日常的焦慮和壓力……另外,如果人體受到傷害還是得到疾病,引發噩夢的機率也會提昇。偶然做一下噩夢對人體其實沒有什麼影響,但是由於你有做清醒夢的能力,所以對夢的感覺異常深刻。而這樣很有可能對你造成很大的心理傷害……間接影響了你的求生意志。」




求生意志?我依稀記得自己被水母灼傷,之後因為太過疼痛而不省人事……




「我現在是不是在彌留階段?」我問道。




「對,你的肉體如今陷入昏迷之中。」紗兒平淡地說。




「那我怎麼辦?」




「沒有辦法,只有聽天由命。在這段時間請讓我繼續說下去。」




明明是生死攸關的事,但我沒有太過激動,我覺得繼續聆聽她的話,比起活著更加重要。

「我知道你陷入了噩夢,便第一時間把你解救出來。」她毫不費力地舞動巨大的銀色長槍。「呃,這把長槍現在應該不管用了。」手上的長槍忽然消失,像變魔術一般。




「大致上是這樣吧?我想你應該還有很多疑問……現在是發問時間,有不明白就問我吧!」紗兒說。




「為什麼之前妳要躲開我?不管我如何呼喚妳,妳也沒有出現……到現在,妳卻過來把我從噩夢帶走?」




我再也按捺不住,把藏在心中的困惑一股腦兒地道出。




「因為我不想你死。」




簡潔的話深深敲擊著我的心靈。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跟妳的消失有什麼關係?




「我是不幸的存在,跟我在一起的下場只有死亡。如果你死了的話,便會像我這樣無依無靠,永遠只能寄望著進入別人的夢。」




紗兒雙眼閃過一絲痛苦的目光。




無法理解她那意味深長的話語,我,仍然一頭霧水。




「關於噩夢的事,大致上已經弄清楚了吧?那現在,我要跟你說我的故事。先旨聲明……我這番話可是很認真的,如果你敢開無聊的玩笑打擾我的話,我就永遠都不理你了!」




調皮的她,竟然如此煞有其事地強調這點,我決定嚴肅的態度傾聽。




「首先我要解釋一下,人類如果帶著遺憾死去,靈魂便會離體,在另一個空無一物的空間飄浮。這些靈魂,偶而會感應到人類睡眠時所產生的腦電波,然後被呼喚到不同的人的夢中。靈魂可以選擇和做夢者共度美好的時光,或令做夢者的夢變成噩夢。它們只能在夢中找到一點點的慰藉,而夢完之後,它們便會被做夢者遺忘,漫無目的地繼續在空間流動著,直至被下一個做夢者召喚。至於我,我曾經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現在是這些靈魂的一份子。」




她這番話便使我驚訝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麼瘋狂的設定啊。




「在現代人的認知裡,我應該算是一個幽靈吧?你是不是見到了鬼,所以害怕起我呢?」




她雖然是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道,然而眼神帶著失落。




「果然會害怕呢。對不起,我不會再打擾你了。」紗兒看我沒有回應,便低著頭說道。




她想鬆手,但是我不會客許她離我而去,所以,我毫不猶豫地緊緊握住她的小手。




「我不害怕,只是覺得太奇妙而己。」




少女失落的表情一掃而空,暗笑起來。




本來我不是一個迷信的人,聽到這些超自然的設定當然會不習慣,不過,世間本來就無奇不有,這點絕對不會影響我對她的感情。




如果說到害怕,剛才的噩夢應該比這個事實可怕一百倍。




有關真瑜的思緒一閃即逝,我再次把注意力放在我眼前的女孩。




「那麼,請你傾聽我的故事。」




「嗯。」

「我生前居於某一條小村落,這條村落大約有二百來人。雖然人不多,可是民風純樸,人與人之間有著深刻的牽絆。我們村落地理位置良好,所以我們差不多每年農作物也大豐收!雖然不算富裕,但我們還能夠自給自足。至於我自己,是村長的二女兒,家人都把我視為掌上明珠。」




紗兒的表情,像是回味著自己昔日快樂的時光。




「我和大姊的感情最好了。她總會買給冰糖葫蘆給我,而我每次也會把最後一顆留給她。有時做錯了事,她往往都是第一個替我說好話,所以我很喜歡她。大姊比我年長五歲,可是我們之間沒有隔閡,我和她形影不離,每天都過著快樂的生活。」




少女訴說如童話般的開端,但臉上的幸福,滲入了愧疚與憂傷。




「但是,一切的變化都在那天開始。有一次我不小心掉進河裡,救了我的,是我大姊。本來體弱多病的她在那次下水後感染了風寒,然後一病不起。」




紗兒慘然一笑。




「是她用了她的性命把我的生命換回來的。」




瘦弱的身軀不停顫抖,她的內心正在撕裂。




「我姊死了之後,家人視我為不幸,不是對我避之則吉,便在我背後冷言冷語。一直自責著的我,一直也想以自己的生命贖罪,自殺的念頭每天都會浮現……我沒有自尋短見,是因為一個人。」




紗兒臉上流露出像是五味雜陳的表情。




「他是我我大姊生前的未婚夫,是一個溫柔和穩重的人。儘管他也因為大姊的死受到了打擊,但他是整個村落唯一一個還會對我好的男生。」




描述那個人時,紗兒時而快樂,時而哀傷,時而憤怒。




「在那個時候,他是我唯一的依靠。後來漸漸的,我們關係變得親近了,而我也愛上了這個人。我大姊是最美麗的人,我自知自己絕對比不上她,所以不論是髮型、裝扮,還是言行舉止,我都盡力模仿著大姊,希望我能成為大姊的代替品。」




她又展開微笑。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對他的補償。」




聽到這裡,我的心也像是被揪著般難受,身為故事的主角,她所受的傷害到底有多深?




為什麼,她非得要有這樣的命運呢。




「在我十八歲那一年,我們成親了。我以為我可以得到幸福,但那天,那個人露出了真面目。原來,他一直認為我是害死我姊的人,在洞房花燭夜,他不斷掌摑著我,並以怨毒的語氣說:像我這種帶來不幸的傢伙,只有這樣我才能感受到失去最愛的痛苦。」




被背叛了。




被拋棄了。




接下來的結局,我大概也能猜想到。




「然後我的記憶也模糊了。我不知道自己如何從他那處逃出來的,只是一邊哭,一邊跑……那時我心想,既然唯一支撐著我的人不再存在,那麼,我就沒有活著的理由吧。於是我跳進之前溺水的河,了結我的一生。」紗兒盡力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不過眼眶佈著一層薄薄的淚膜。




「接著,我就變成這副樣子了。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活著,現實再沒有容納我的空間。如今我唯一能找到快樂的方法,便是在夢裡和做夢者度過短暫的快樂時光。」




面前的少女,有著比我想像中更為悲慘的過去。我沒有再說任何話,輕輕把她擁進自己的懷裡,而她也沒有反抗,只是靜靜地依偎在我的胸腔中。




「嘻,畢竟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現在沒什麼啦。」她笑著,然而手仍緊抓我的衣領。

她在渴求著我的溫暖嗎。




「很久之前?是多久?如果是說村落的話……」我像是想起什麼,自言自語道。




「應該是差不多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怎麼了,你是不是嫌棄我這個老太婆呢?但我的外表,應該跟我死前沒兩樣啊……」她吐了吐舌頭,苦笑道。




雖然我為她的真實年齡感到驚訝,但更令我震驚的是,這一百年來,她只能以靈魂的姿態不斷的走進不同的人的夢裡,找回自己,和那一點虛幻的快樂。




「這樣的事,會維持多久?難道妳永遠一直也只能這樣嗎?」




聽到了我這個問題,她好像明白了我言下之意,以平淡但肯定的語調回應:「對。我永遠只能在夢和虛無的世界中穿梭。怎麼說呢……我都已經習慣了,而且在夢境也挺好玩的。只是……夢完了之後我便回歸虛無,僅此而已。」




我的手不自禁地輕輕摸著她的頭。她笑了一下,續道:「被做夢者召喚也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我試過等了整整兩年才能進夢……那個時候還真的有點無聊呢。」




兩年裡只有一個人在什麼都沒有的空間飄浮著?




那不是比監禁更殘忍,更折磨嗎。




實在太殘酷。




生前有著悲慘命運的她,直到死後也不能脫離命運的擺佈。她是如此的純真和惹人憐愛,實在不應該落得如斯下場。




已經夠了。




我很想成為她能依賴的存在,如果能令她再次高興,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呃,還有幾點要補充的是,由於你學會了做清醒夢的方法,所以我較容易接受你的腦電波……托你的福,每次跟你做夢,我也能盡興而歸……至於第二次進夢嘛,那不過是一個巧合……本來我只是嘗試一下可不可以讓你逃過被燒死的命運,趁對你的感覺未消失前強行再次走進你的夢中,沒想到真的成功了。咦?你想說為什麼我知道你會有意外?身為一個靈魂對這方面的感應可是很靈敏的啊。」




她像是想要為我解除一切的困惑,認真地把她所知道的和盤托出。然而,我對這些細節並不在乎。




我只是希望她永遠也能出現在我的夢境之中。




「對了,你想知道為什麼我會救你嗎?」她瞇起眼問道。




不知道,所以我茫然地看著她。




「我曾經下定決心不再和你相見的……可是看你可憐的身影,我便不由自主地把你救回了。」她抬起頭看著我。




我們互相對視,互相苦笑,一切盡在不言中,時間似乎停止了流動。




「因為……在夢中和你一起時真的很高興。還有,謝謝你還記得我這個虛幻的人。」




怦然心動。




「不對,對我來說妳是真實存在的。」我不假思索地說。




「啊。」




之前訴說悲慘經歷的少女也能強忍著眼淚,然而聽見這句話後,她的眼淚卻如缺堤般落下。




她聲嘶力竭地哭泣,我只能默默擁抱她。




夢是屬於紗兒的地方,只有在夢中她才可以尋回快樂和自己。就算她有自己的意識,但對於所有做夢的人來說,她只是一個幻象,一個在現實世界裡永遠也觸及不了的人。




在夢完之後永遠不會再記起的人。




因為一直在夢中,她甚至忘記了自己曾經是有血有肉的。




那句話,可能解除了紗兒一直背負著的詛咒吧。




良久,她的哭泣聲慢慢靜止。




「不好意思,這是我第一次被當作是真正的人……真的很高興。」




哭泣著的紗兒咧嘴笑道,看起來更加惹人憐愛。我想告訴她,我的夢會是她的避難所,是她的家。我想永遠守謢著她。我想永遠和她在一起。




「我愛妳。從我們第一次相遇,我便已經想這樣跟妳說了。」我把一直收在心裡的話說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跟一個人表露自己的愛意。




儘管是在夢中。




她輕輕依偎著我。




「是嗎?你沒有騙我?我自己已經是不幸的存在……還有……我們會有將來嗎?」她柔聲說道。




對於她的憂慮,我沒有明確的答案。但是,她也沒有要求什麼承諾,我只是單純想讓她知道我的心意。




「我只是想和妳在一起……請妳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守護著妳……從今以後,妳再也不是一個人。」




「如果你和這個不幸的我一起的話,很可能會有危險啊。我已經不想再去害人了。還有……」




我的手指按住了她嘴唇,她像是嚇了一跳般,未完的句語被我強制中止。




我苦笑:「別再說啦。妳已經救了我兩次,還說什麼自己是帶來不幸的人?」




紗兒臉上泛起了一片紅暈。然後,她臉上像是流露出甜蜜的表情,並閉上了眼睛,似乎她在期待著一種東西。




我們的雙唇輕輕接觸著。在接吻間,她那芬芳的氣息傳到了我的鼻中。這只是一個蜻蜓點水式的吻,可是這也是我有生以來感覺最甜蜜的一個吻。




「謝謝你,我會永遠記得這一個晚上的。」她說道,但卻同時帶著些許落幕的表情。




「為什麼不高興?難不成妳又要再離開我?」




我不安地問。




「我不想離開你,可是你的夢快完了。再過一分鐘後,你就會醒來,回到現實世界。」紗兒依依不捨地說道。




「回到現實世界?也就是說,我已經度過危險期?」




「嗯。」




很諷刺的是,我現在一點喜悅的感覺也沒有。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真瑜。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一直沉睡下去。




「那……明天晚上我們還可以再見的,對嗎?」我問。




「嗯,一定!就怕你生氣不呼喚我呢……這次我不會躲你了……」紗兒帶著歉意苦笑。




聽到她這樣說,頓時像是放下了心頭大石。




「約定好了,我們打勾勾吧?明天開始做夢後一定要第一時間想起我!」童心未泯的少女伸出尾指,我也理所當然地跟伸出手。




「我啊,會永遠等著你的。」紗兒若有所思地說。




一想到她要回到虛無的空間,我就感到莫名的愧疚。然而,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不會讓妳等太久的。」




我不甘願地閉起了雙眼,回到屬於我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