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風雲傳: 二、燒賣

　　「趙…趙常？」我驚訝道。「沒錯，就是半年前與你決鬥的那個趙常。他在你閉關修煉之時闖上山來，與師父較量。」大師兄頓了一頓，沉聲道：「師父不敵，斷筷受戕。」「怎…怎麼可能？」我簡直難以置信。

　　要知在筷林的江湖裏，筷客視筷子重於性命，如同寶劍之於劍客。筷子遭斷，是對筷客的莫大折辱，同時也是剝奪「筷客」身份的殘酷象徵：筷藝始創者嚴令，斷筷者今生不得再握筷子。因此當我聽得師父慘遭斷筷時，心中如同響了一個轟雷，久久不能平靜。

　　「那麼，師…師父現在何處？」大師兄歎道：「師父自斷筷之辱後，已下山隱居，不問世事了。」我心中疑團未解，問道：「趙常半年前只不過與我打成平手，半年之內功力豈能精進如斯？」大師兄答道：「聽江湖上傳聞，趙常為了成為『天下第一筷客』，不惜偷練筷林禁學『摧花毀石訣』，半年之內功力大增。遊雲派得悉事由，即將他逐出師門，豈料趙常竟憑一雙銀筷，把整個遊雲派挑了。」

　　我心中驚異更甚。「南龍北雲」，遊雲派一向與巨龍派齊名，勢力渾厚，地位超卓，已儼然成為號令群豪的筷林領袖。趙常怎能單靠一人之力，便能將它毀掉？難道他的功力已到達超凡入聖的境界？

　　大師兄續道：「江湖上不少筷客仗義反抗，與他相鬥，盡皆不敵。三…三師弟與四師弟斷筷遭難，二師弟避禍隱退，筷林正氣已是名存實亡。」我越聽越怒，心中悲憤異常，眼中如欲噴出火來，恨不得將「斷玉銀針」寸寸折斷。





　　大師兄歎了一聲，鄭重道：「小師弟，自問師門五人中，以你悟性最高，而你又曾與他決鬥，深知他的底細，現在能與他抗衡的，就只你一人了。」他又道：「這不單是為了師門深仇，更是為了江湖無數筷客的福祉！」

　　我好不容易壓下心中悲憤，沉聲道：「師兄重令，師弟定當凜遵。」
  　　三個月後，禾輋順德經典。地點依舊，人物如昔，心情已盡不同。

　　趙常見我到來，冷笑道：「你來了。」我道：「我早晚會來。」說罷雙方默然不語，凝目注視對方。外面人聲擾讓，雙方氣場內，卻是一片死寂。

　　趙常打破沉默，道：「還記得上次的決鬥嗎？自我練功至今，只有你一人才稱得上是我對手。」我哼了一聲：「你還不配當我的對手。」趙常「哈哈哈」的一輪狂笑，道：「你看看我，現在不是成了江湖上人人震懾的『天下第一筷客』嗎？你花半生追求的，還不只是這個名銜而已？這世上除了我，還有誰能當你的對手？」





　　我見他狂態畢露，顯然走火入魔，不再與他爭論，冷道：「你現在回頭，向天下筷客謝罪道歉，還能還你一個名譽。」趙常笑得更瘋，道：「道歉？現在江湖中，哪一個不向我俯首稱臣？有誰配我向他說一聲『道歉』？你想稱譽天下，便出招吧，打敗了我，你便是『天下第一筷客』了！哈，哈，哈！」

　　我心中憤慨之餘，亦不禁感到悲哀，昔日知己竟成了筷客眼中的魔頭，不由得惆悵萬分。我下定決心，既然他不肯回頭，那就只剩下兵戎相見這條路了。

　　我望向枱面，只見兩端各放一個蒸籠，籠內放的不再是潮州粉果，而是「入門級」的燒賣，心想：「塵歸塵，土歸土，由燒賣而始，由燒賣而終。」

　　與上次的「爭奪戰」不同，這是一場「攻防戰」，既要突破對方防線，奪得燒賣，同時又要抵擋對方的攻勢，着實不易。我坐了下來，歎道：「事已至此，可怪不得我。」趙常取出銀筷，喝道：「還多說甚麼，開始吧！」

　　正當我想出招時，趙常的筷影已籠罩於我身前。我料不到他的攻勢如此迅速，只得把筷子一橫，勉強擋住。趙常所使的「摧花毀石訣」凌厲無比，不但凶狠毒辣，招招攻人要害，且招式中皆帶有剛猛霸道之勢，我的功力根本不能與他相比。交手數招，已顯得支形見拙，險象環生。





　　我見如此下去必然落敗，忙斂定心神，使出師傳「凝筷禦勢」，只守不攻，漸漸扳回劣勢，變成相峙局面。我見師父如此功力，仍敗於趙常手上，更是小心迎敵，不敢貿然進擊。

　　只見桌上筷影縱橫，兩雙筷子形成黑白兩道玄光，互相糾纏制衡。勁風撲面，玄光閃爍，兩人正施展渾身解數，全力相抗。

　　「摧花毀石訣」果然名不虛傳，縱然我全取守勢，功力仍是遠遠不及，不過一會，已呈劣勢。銀筷形成的氣場正逐漸擴大，我只能受制於他的氣場下，苦苦撐持，料想不過三十招便要斷筷而亡！

　　「難道命運注定筷林正氣氣數已盡？不可能！」為了江湖上無數筷林俠客，我不能落敗！這股鬥志在我心中燃燒起來，頓時精神抖擻，一改頹勢，轉守為攻，使出渾厚正宗「飛龍筷訣」，中官直進，直指趙常要害。趙常手腕微顫，喝了聲「好！」，只得回筷擋架。我避強攻弱，手腕斜揮，一招「揮星掠月」，疾若流星，直攻他身前蒸籠。這招全不留勢回守，全仗剛勁的攻勢逼他收回銀筷，攻敵之不得不救，實是一道殺着。

　　趙常似為我剛勁之勢所懾，迴筷一掠，避開我的攻勢。我把握良機，乘勢將燒賣夾起。不料趙常忽而筷子回轉，使出一招「追魂鎖影」，向我筷身攻來，我閃避不及，手上竹筷竟為他所夾！原來這只是他誘敵的招數！趙常大笑道：「你輸了！我的內力已貫穿你的筷子，只要你微一使勁，筷子立斷無疑！趕快棄筷投降，不然叫你嚐嚐斷筷的滋味！」

　　我心有不甘，卻無能為力。如此情形，除了投降還能如何了結？但我知道，這聲「投降」關乎筷林命運，無論如何也不能出自我口。

　　「還有甚麼辦法呢？」我心中沉吟：「到底要如何才能反敗為勝？」
　　「大師兄，像師父這般高手仍為趙常所敗，我到底要如何才能擊敗他？」大師兄沉默良久，道：「師父臨走前，曾傳我一部秘笈，聽說威力無窮，創派祖師也是靠它連敗江湖十八路邪敵。只因秘笈太過深奧，連師父也無法領悟，因此沒有起練。以你的悟性，或許可以一試。」說着從懷中取出一部經書，遞上我手。





　　我彷彿從迷霧中看見一線曙光，心想說甚麼也要把它練成，這是擊敗趙常的惟一機會！只見經書封面上寫着「破邪要訣」，連忙將其打開，接着為之一愕：秘笈上一片空白，只左側寫着四字：「追本歸元」！我心中納罕：「這是哪門子秘笈？難道只靠這四字便能功力大增？追本歸元又是甚麼意思？」
　　趙常刺耳的笑聲使我徹底絕望。我不能投降，那就只剩下斷筷一途，意味着我的筷客生涯即將終結。我哀傷不已，心中忽然浮起一段又一段回憶：小時候與師父到茶樓吃點心…與師父對招，第一次奪得燒賣…粉果半裂，與趙常惺惺相惜……

　　粉果…燒賣……

　　是點心！筷藝的精髓在於點心！沒有點心，筷藝將如何自處？當我們為了江湖事爭鬥不已之時，忘了點心才是一切的起源！筷藝只是點心的衍生物，如今只顧筷藝而忘了點心，根本是本末倒置！若然只求筷子上的名利，而忽略享受點心的滋味，那筷藝還有甚麼意義？一個筷客連這最基本的道理也不懂，還自詡甚麼「天下第一筷客」？

　　我凜然道：「你輸了！你連品嚐點心的心也沒有，憑甚麼做『天下第一筷客』？」說着將手中竹筷使勁一扳，筷子受力折斷，同時筷端上的燒賣乘勢回飛，我張口一咬，一把將它咬住！

　　趙常聽着我的一字一句，心中震撼不已，喃喃道：「筷客的意義是甚麼？」他面如死灰，呆坐桌前，忽覺手中無力，銀筷應手而跌，在桌上擊起「咚」、「咚」兩聲，如同兩道晴天霹靂在他心中響起，『天下第一筷客』的幻影已破碎無遺了！

　　我不再望他，轉身離座，離開這片江湖之地。
　　一星期後。江湖事依舊，但它不再存在於我的世界。趙常自順德一役後銷聲匿跡，不知縱影。大師兄順位繼承掌門之位，而遊雲派亦由殘餘子弟重整旗鼓。江湖復歸平靜，一片生機繁盛的景象。而我？我不再是一名筷客了。

　　我坐在法國西岸海邊一間餐廳上，一邊看着明媚風光，一邊吃着當地特色午餐。我望着一碟七成熟美式正宗半肥瘦蜜汁叉燒，手中拿着一杯秘製醇釀82年百事，和風輕輕拂面而來，湧起海邊微浪，亦翻起我心中思潮。





　　這個世界很大。除了筷子之外，還有刀、叉、匙羹。這個世界還有很多東西值得我去發掘。筷子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名過客。

　　可是，我能放下嗎？

　　天邊倦鳥向着自己的巢穴歸去，而我，再也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歸宿了。

　　「不好意思，這裏有人嗎？」一把清脆悅耳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索。我抬頭一看，一名黑髮少女出現在我眼前，清秀如畫，明麗照人，手中正托着餐盤，嘴上露出微笑。

　　「這麼湊巧，你也是香港人？」那少女向我靠近，「自我三歲起，便已移居法國，至今我還只回過香港一次而已。」我喝着百事，聽着她的話。

　　「對了，你能教我握筷子嗎？」

　　我笑而不語，默默享受這寧靜而淡恬的風與光。正是：





　　江湖消積怨 異鄉結奇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