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開眼睛,這是我在人間最後一天,安琪還睡得很甜。 

這天我不追求人世的遺憾了,可能是看化了吧。



推開窗簾,陽光晴朗,換上了當天買下的白色比堅尼。 

我一個人就到海灘外,曬陽光。 





今天的早上的陽光比任何日子還要暖。 

慶幸這天的天氣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一天,如果下雨的話,我會十分傷感。



閉上眼睛,享愛陽光,思緒突然濃起。 

不覺間妨彿聞到潘SIR的氣味,皺眉頭,竟然想哭了。 





心中喊自己,不要在最後的日子悲傷。 

就站起來,離開了沙灘,回去渡假屋,止了情緒。




回到屋內,安琪依然未醒來。 

我沉了一會,在露台看風景,然後還是出門買早餐。 





人與人的交流,是我最後一個早晨。





可以的話,我會選擇留在長洲耐一點。 

好可惜,時間不允許了。 

這是我在地球上最後一個早餐。










途中經過一間小店,進內,買了一支筆和一本簿。 

回去,吃自己的早餐,一半安琪醒了,和她一起食早餐。






安琪問:今天想去什麼地方? 

我答:沒地方,留在長洲。 





拿起了耳筒和安琪的電話,聽歌,她的歌全都是東京事變和椎名林檎。











我睡床上,面向陽光,結尾的日子,又緩慢又急速。 





安琪沒事幹,也沒話好說,一起躺在床上,分我一半耳筒,聽同一首歌,看同一個太陽。 

或者吃太飽了,不知不覺又睡了,想不到人生最後一天,會如此捨意。







睡醒了,卻發覺安琪也睡著。 

一個人到外面看海。 

海和陽光協調。 





呆了很久時間,安琪出來找我。 

她問:不捨得嗎? 

我答:你又不捨得嗎? 

其實我很想安琪捨得這個地球,離開人世上天堂,因為每一個死去的人,都不應留在地球的。



 





她沒說話;我也沒說話。 

有時候,不是話語能改變一個人的決定。 

臨走的一天,我覺得遺下安琪是一個遺憾,可惜沒能力改寫。




望著海闊天空,只覺得對自己喜歡過的人或喜歡過自己的人,都好遺憾。

陽光使人疲累。 

我們兩人還是回去屋內。 

抽自己的煙,思緒沉默。 

看著世界的學生鬥爭,警察放了催淚彈。 

學生和警察,都存在小小的電視中。

  






如果我是年青人,或者我會到場支持。 

好可惜,我已經死了。 有沒有真正民主,對我來說沒有意思。 

有沒有我到場,也當然沒有意思。 


看著廣場外的學生奮鬥流汗,心還是不停跳動。當然,人心是會跳動的。 


唐英年說過,梁振英會用防暴警察鎮壓。歷史的確還了唐唐一個公道。 

身為一個老師,也擔心在場會有自己的學生,也擔心開開槍。 

好可惜,望著電視,什麼也做不了。





美是我的學生,也是這個社運的搞手。 

如果我有能力,我希望保祐她。 

然而我無能為力。 



每一個人,為了自己的夢想,什麼也不害怕。






安琪把電視關上了,說討厭看這種紛爭擾亂。 

我尊重安琪的想法,同意把電視中的世界斷電。 

雖然是關心時局,不過我明明,反正明天也不在人間,無論多少事情發生,世界也得和我斷絕來往。







屋內二人,聽音樂,抽煙,沉默下來。 

那一邊的世界在動盪。 





無聊,風景也給看透。 

安琪拿了一些文件給我,要我簽好了,明天就不用倉猝。 

簽著簽,又想起第一天和安琪會面的情況。 

眨眼便走過了七天,流了不少眼淚,也有不少笑容。 

說過了自己的故事,也聽過了安琪的人生。 

我問安琪拿了一本疊白紙,因為我突然想寫下這七天發生過的事。 

安琪覺得我的想法有意思,她自己也寫下了這七天的日記。 



結果在長洲的小屋中,兩個人低頭埋首在白紙黑字中。 

我們說好了,明天離別時交換日記,好讓我們懷念對方時,能睹物思人。 

我不知道安琪會不會想起我,但我一定會想起她。







回憶這幾日的日子而寫字,竟然會由心中微笑出來。 

終於都明白,為什麼上帝會賜七天的時間給人們留戀。 

走過這小小的時光,的確令我放下了枉死的孤獨感覺。 

感覺如果自己沒有經歷過這七天,必定死不甘心。




大家的日記也寫好了。 

安琪想偷看我的,我搶回來。我覺得當口當面看別人感性文字,會好尷尬。 

天色也夜了,要得吃過我們最後的晚餐。 




同一樣的大排檔,我和老闆娘道別:「我們明天走了!真的不捨得你。」 

「不要緊呀,有空再來長洲囉!」,她說。 

我和安琪也笑著拋出一聲,好。 

說不上強顏歡笑,不過這笑容背後是很複雜的情緒。 

反正大排檔的人也討論學生和警察打鬥。 





我和安琪一起食最後的晚飯。







時間在倒扣,無人能夠阻止。 

一來又關心離開後的自己,同時也關心離開後安琪的生活。 

她答:「還不是如此生活吧,不過少一個朋友罷了」 

有點感觸。







你不能上天堂嗎? 我問 

能。隨時。  她答。 

為什麼不上去呢? 我問。 

我也不清楚了。 她答 






記得她曾經說過,因為死時太年輕,太任性,結果為了自己的男友而留下人間。 

我好懷疑,世界上會否有至死不渝的真愛。 

我又再當一次八婆,問她:你還掛住你的男朋友嗎? 

她答:不了,反正他已經結了婚。 

究竟安琪的答案是假或真,相信連她自己也不清楚。 



「我再在離開時見一個」我說;她很好奇我的答案。 

這個人是安琪的男朋友。 

畢竟安琪是我的僕人,沒有能力反抗我的意願。 

不知道安琪會喜歡或討厭再一次看他,不過反正我也離開了,儘管任性一次吧。






安琪無奈地苦笑,說我是一個死八婆。 

一聲好,一聲走,她很瀟灑地答應。 

不知道再遇自己已結婚的舊愛,心情會是什麼樣,不過安琪的表現是爽快。 

其實覺得安琪應該沒有留戀,一個沒有留戀的人,行動不會拖泥帶水。





我們在逃離長洲的船上,為著看他一面。 

你會很驚嚇的,安琪說。 

究竟他是什麼樣子呢?我問。 

我也不知道,當天使以後便沒有再見。安琪答。 


船到了。安琪說一句「真快」。 

我知道安琪其實不想看見男友,因為如果她急不及待要見他一面,只會覺得船程太長。 

安琪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就因為我個人的好奇心,她不介意挖開自己的瘡疤。 

這一刻突然後悔,可惜,船已到中環,我沒有打回頭的勇氣了。









我不知道安琪男友在哪裡,安琪一直領住我走。 

沒有坐車,就徒步的走,沿路很多疲累的年青人迎面。 

發生什麼事,我和安琪也不知道。 

我問安琪要到哪去;安琪自己也不知,但她的直覺好準,不會錯。一個天使的直覺是百分百準確的!








越來越多年青人。 

安琪跑了,我也漸漸的跟著跑。 

或者要見一個多年不見的人,心情開始激動了。 

我們的步伐沒有驚動任何人,發覺這裡是市民佔領了的馬路上。 

奔馳的感覺,多麼著急和踏實,每秒也清清楚楚聽自己的心跳。 

周圍的人都亂跑起來。 

一個阿叔大嗌:加油,年輕人,香港是你們來保衛的。 

我心想,這是革命嗎? 

活到最後一天,看見革命,也算大開眼界。 

人群,馬路,和黑夜。









人群越來越濃密,安琪推開一個又一個人,我緊緊跟隨。 

一個人遞我口罩,叫我們好好保護自己;安琪已走得遠遠。 

我沒法再追,定下神來,看見周遭的人都戴上口罩,保鮮紙保護皮膚。 

人群的盡頭,也是安琪跑往之處,有一班防暴警察,和市民對峙。 



終於在最前方找到了安琪,她轉個背來,跟我說:「我的預感,他就是在這裡」 

「是警察嗎?」我問,她點頭。 

她喊我遞她口罩,免得被男友看見後,要化成蝴蝶。 

我明白這種感覺,每次化成蝴蝶,反而顯得人鬼殊途更淒涼。








這邊的市民戴上口罩;那邊警察裝上防毒面具。 

大家都躲在防具之下,卻又聚集在一起。 

所有的噪音都顯得沉默,尤其是每一個人的心都動盪不安,只會聆聽到沉默的呼叫。 

究竟會不會開槍鎮壓?這是每個人都想知道的問題。 

幸好我已經死了,沒有人再為我擔心安危。 

也想告訴身邊的人,我已經過世了,不過還是支持你們。









安琪戴上了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而這雙眼睛凝看著裝上面具的警察。 

沒有表情,只有眼睛,人們的眼神自自然然會說話。 

安琪沒有流淚,是個堅強的人,雖然這一刻無比的可惜。 




難得一個機會,給自己看看在生時的戀人,重溫這個遺憾。 

偏偏,這個久違的戀人的樣子,被一個防毒面具遮蔽了。 

面前上幾百個警察,誰會是安琪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