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烏蛟騰下車,我不知道安琪要帶我去哪。 

烏蛟騰還有人家居住。 

對上一次行山已經是很久之前。 

最印象深刻的行山,是伴爸爸回鄉,然後自己一個人任性挑戰黃山,交了一個朋友。 

湊巧,也是女性,也是年紀比我大,就像安琪一樣。









每一段旅程,總會交一些朋友,然後又離別。 

我知道,安琪一定來過烏蛟騰,這個地方也一定代懷念著某些人或事。 

懷念的人,總離不開兩種,得著或虧欠。 





安琪在烏蛟騰的故事,我沒有問。可能這幾天成熟了,覺得愛聽故事的人,都是八掛的。 

很多時間,與其七咀八舌地講,不如用心感受好了。





「奇怪了,以前這裡有紅葉,好美麗的」,安琪眼睛在尋找紅葉。 





「或者季節未到吧」,我回應。 

以前,兩個字,就代表一個故事,或者安琪在紅葉下有過一段很值得懷念的回憶。 

不過天意弄人,過去的人不能重遇,又過去的景物也無緣份重溫。 

安琪的失望,我完全感受到。




當我和安琪一起行山,而安琪的心卻想著過去跟另一個人行山。 

我覺得尷尬;緣份將我和安琪拉在一起。









大家都有心事,但山上的空氣,總是令人豁然開朗。 

走了一個又一個指示牌,烏蛟騰九擔租下苗田。 

我問安琪究竟要去哪。安琪走在前面,回頭一笑,說「紅石門,很難行的」 

路途遇上幾個對頭人,應該是返回起點的人,安琪雖然不認識他們,但總會笑笑打招呼。 

感覺上安琪是個遠足老手,這些招呼問好也是登山者的禮儀吧。








走了一大段路,看了不少風景。 

停下來又看風景。從高望下波平如鏡的水面,遠遠又是山,沒有高樓大廈,只有自然。 

香港的郊野,其實很美麗。世界這麼大,這麼美好,只恨我沒有太多時間,便得離開了。 



我們食了一些茶點。 

停下來,風景的情懷下,我不禁問安琪「我走了你會掛念我嗎?」 

她眼睛向右一轉,望著海和山,想了一秒,說「應該會的,你幾好人」 





我的嘴角不禁笑了,然後又止了笑容,心中又感一陣頹然。




「走啦」,安琪說。 

一個人不開心,就得走走。去個旅行或野郊遊,活動力總會分泌一些物質,抑制憂鬱。 

這是安琪說的理論。








走到一半,安琪停下來,細看旁邊的叢林。 

我說,「有蛇嗎?」,她答「紅石門的入口到了」 

原來這兒綑了幾條絲帶,地上一塊石頭寫著紅石門入口。 

一看便知,這不是官方的行山徑,算是一條秘道。






陡斜直下的路,還有不少碎石,叢枝橫生,我基本上不敢挑戰。 

就在門口,讓安琪教我下斜心得。 

她說「不要跌低」,這不就是廢話嗎? 





突然見叢林微動而傳來雜聲。 

聲音越來越近,終於看見兩個年青人,一男一女,走出紅石門的斜道。 

看見他們,安琪便問「還有人在下面嗎?」 

男的回答:「沒有人!全都走了,我們是最尾的。你們還不下去嗎?小心入黑後趕不及上來。」 

安琪說「好的,我們會小心時間了」 




其實在我們的世界中,沒有小心這回事,因為我個已經死了,不用怕其他危險。 

不過那對年青人只是過客,就不必解釋清楚了。 



年青人走了。安琪說:「一雙一對的探險也浪漫。」 

我答:「幸好我們也是一雙一對」 

笑。深呼吸一口氣,便走入了往紅石門的秘道。 

要是我沒有死了,我一定不敢挑戰。 






突然之間我說,「假若我在生便愛上探險行山這種刺激,沒有自由駕車的興趣,或者便不用死了。」 

安琪回應「我喜歡行山,不會駕車,還不是死在馬路上?」 

命運帶給我倆無奈;我們的臉上還是掛笑容。




這條通往紅石門的下坡路,既崎嶇,也危險。 

我們萬分小心,避過一枝枝植物,碎石,下斜。 

時時刻刻的警剔,也教人疲累。 

我突然發覺這種狀態有得著,起碼叫自己不會分神,胡思亂想地傷心。 

是與大自然博鬥的感覺。






 一直也怕扭傷腳,幸好到平地了。 

經過一段平坦的路,遠遠看見一間石屎小屋。 

安琪說,「到了」。 

然後就看見一片紅色,一片海。 

如果我不是死了,一定會覺得好驚奇。 

這裡的地下,不是灰灰白白,是紅色的。 

小屋已經荒廢了。我只覺得以前往在這裡的人很可憐,因為每次離開也得爬山坡。 




安琪跑了一小段,在風景之中,也同時在看風景。她深呼吸一口氣,像寶礦力廣告的女主角,青春和活力。 

我也跑。到了她身邊,覺得這角度看風景最好。 

海水和紅石。 

難得我們遲出發,這風景沒有人,只我倆,特別寧靜。 

我覺得寧靜就是美。



坐在紅石之上,安琪又點起煙。 

水透明,天空藍,石紅。 

開揚的景色下,吐一口煙,慢慢升上天空。 

我說:「世界多漂亮,怪不得你不捨得離開。」 

安琪嘴巴吐出一聲,我也不知道她呻吟抑或嘆氣,然後便躺下來,望著天空。 

人是傳染的生物。我看見她躺下來,自己也躺了下來。 




天空是天堂嗎?我也不知道,但細望天空,自然會想起天堂。 

我問安琪:「離開的過程會怎麼樣?」;安琪沒答我。


沉默必定使人尷尬。 

不過在我和安琪的默契下,一切也被消化,可能因為我們是生死之交吧。 

天氣這麼好,我問了另一個問題「你會掛住我嗎?」 

她答「會」;我有點開心。 



倒數日子,我總希望別人會記住我。 

我要消失了。希望有些人會令我覺得,我存在過。






 看看時間,快五點鐘,喊安琪離開。 

安琪起來,說「想到要爬上山坡,真的不想離開」 

我也不想離開,可惜還是要走。





上坡的路果然吃力。 

安琪在中途問「你的背包看似很重,不如我們交換。」 

其實我的背包不重,不過還是交換了,因為我喜歡被照顧的感覺。 




我覺得自己的腳快抽筋了,安琪扶著我,說很快便登上了。 

結果,咬著牙還是完成了。只是想不到死了之後,還要勞役自己。



對趕路的人,時間特別殘忍。 

夜來得突然,眨眼天空變得比地上石頭更深色。 

我們的腳走得更快,視力慢慢變差。 

原來到了郊外,才會由細節中感受到天色的變化。 



就突然,安琪的急步停下來,我也停。 

看錶,六點多了。 

天已經完全黑了。或者有月光,但樹下更暗。 

帶出手機的電筒,夜求出路。 

我竟然沒覺得危險,反而覺得刺激。 

幽暗中默步是一種快感,能聽到樹葉的聲音。






遠遠有反光,是兩個人。 

我問「鬼嗎?」;安琪答「不,你才是鬼。」 

然後發覺兩個人是剛在紅石門遇見的青年人。 



我問「你們不是早早走了?」;女的答「拍照久了」。 

看男背包上掛了腳架,大致上是個攝影發燒友。 

他們沒有電筒,走不了,電話的電不多,不能放光,本來打算留來報警。 

結果,跟我們的燈火離開。 

重遇,往往是緣份。





回到人煙處。一對年輕人上了私家車,順道載我們回市區。 

道別一刻說聲謝謝。 

我們在市區,坐車回中環,再回到長洲。 

我說「反正他倆愛攝影,早知拍個照留念」,或者我太希望世人會記得我了。 

安琪說「算了吧,人生總有遺憾。」 

我突然問「以前你也一樣,會和男朋友行山?」 

她答「對呀」 

又沉靜了。我知道不應該打探別人的過去。 

不過每個人也會犯錯。反正我能犯的錯,應該不會多了。





 返到長洲便到大排檔食飯。 

又是同一樣的老闆娘,同一樣的對話。我開始對這種生活產生熟悉感,慣性。 

安琪點了辣酒花螺,告訴我特別想食這味菜。 

我覺得,辣酒花螺是一個重溫,是止渴安琪的回憶。 

我沒有探討背後的故事,或者背後根本也沒有故事,就是安琪想食辣罷了。 




今天沒有飲酒,吃過飯後,吹一吹海風,回去洗澡,睡覺。 

可能體力勞重,睡得很甜。 

只覺得,今天的生活,平凡得很。 

以為死後的日子會以淚洗面,原來還不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