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車嗖嗖地響著,如同計劃,正沿著西沙路往沙田方向前進。

原本預計馬路會相當混亂,難以行駛,不過現在看來,道路比起想像中要暢通得多。車子數量雖然不少,但公路較寬,亦沒有擠在一起,恰巧讓出一條路給富正淡通過。

雨依舊很大,啪啦啪啦地打在車身。雖則沒有使人煩躁,但看來沒一時三刻,這場雨不會歇息下來。

而最令人意外的,絕對是一盞盞的街燈。沒有電力到達的街燈,理應不會發亮,但驟眼所見,有些街燈卻出奇地維持照明……

噓……噓……噓……噓……噓……





牛仁晃那張死不瞑目的相貌,深深刻印在富正淡的記憶裡……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快。

他根本沒想過……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牛仁晃……那個豪爽、夠義氣的賣魚佬,竟然在自己眼前,就這樣死去……

「喂,你先係細路呀,柒頭!男人老狗煩膠咁。」





那張笑臉、那句日常閒話,竟成為了他的遺言……

為甚麼……

為甚麼……

為甚麼……

我……





自己死就算了……還連累到無辜的伍真綾……

帶她一起離開……到底做得對嗎?

富正淡並不肯定。

但大概是對的。

至少比留在那個充滿怪物的月台,會來得好。

唉……

他總是覺得,自己的運氣很差。由出生開始,無論上學、工作、人際還是甚麼都十分糟。

自己的奇差運氣,更會傳染給身邊的人。





讀中二的那年,富正淡曾有過一個挺談得來的男性朋友。

但由於周遭的人都討厭他,那個朋友也就漸漸疏遠他了,甚至在一次毆鬥事件上指摘富正淡,誣蔑他是打人的主謀。雖然,富正淡並沒有因此而變得完全不相信人,但後來兩人都再沒有聯絡,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自己的不幸,是會使別人變得不幸。

這種想法,是有潛移默化在腦底深處。但他盡量壓抑,盡量忘記,就是不想讓這種想法搞亂自己的人生。

他很困擾,無論甚麼時候都很困擾,好像所有人和事都與他作對一樣。有很多事想做,卻又沒膽去做,即使做了,也是一塌糊塗。結果,一事無成,20歲人,孤零零一個,書讀不成,工作也只是個半吊子。

然後,那一天,世界發生了巨變……

他期待已久的滔天巨變……





與母親的通話也從此變成電話錄音……之後,亦再沒有見過她了……

這種變化,好嗎?

這12天來,他經歷了許多許多,嘗試過一些人生從沒有體驗過的事,首次感受到母親以外的人給予他溫暖,還認識了伍真綾、黃圭澄、牛仁晃……

一切一切,來得突然,經過很快。根本反應不來,純粹憑著本能去行動、去生存……

他只是想自己的人生有所改變,而不是整個世界完全去改變……

唉。

原來。

自己在想甚麼都不知道。





自己就是無無聊聊,喜愛幻想,喜歡回望過去的一個人。

血的味道和感觸……好真實。

只要一想到牛仁晃那顆血淋淋的人頭……他便感到良心責備,那種熾熱的愧疚感油然而生。

即使只認識了兩日,他還是有這種珍惜、痛心的感覺。也許,是朋友太少吧……應該是沒有朋友才對……

走在那個月台上,曾有一刻是覺得安寧、舒穩的。大家都好友善,很好人……

但原來不是。

一切為虛幻。





他很明白,很清楚,他在「禁地」裡看到的是甚麼。握著大刀,滿身是血的盛明又在做甚麼。

遍地屍骸、血肉橫飛,嘔心至極,不可思議,那形同瘋子的行為。

更荒謬的是,葉英信要包庇他,助他滅口,追殺自己,而整個月台的人又站在葉英信那邊。他不知道原因,總之一切就是這麼奇妙,將歪理扭曲成合理。

終於逃了出來,現在,自己竟能坐在這裡……安然無恙,看著雨水,駕著車子,思索人生……

哈……真可笑……

原來的世界……

回得去嗎?

「阿正!睇住呀!!!」

嗯!?

富正淡急速扭軑,及時避開了一輛橫躺的貨車,剷上了行人路剎下。

「噓……噓……」

急促的呼吸、急速的心跳。

「無事呀嘛……你隻手傷成咁……不如抖陣先啦……」伍真綾一副擔憂的樣子,正輕撫著富正淡的頭髮。

她已慢慢冷靜下來,並將剛才發生的事組織了一次……縱然她還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但她不敢打擾富正淡,也不願去問不熟悉的肯尼。

唯有等待合適的時機。

「唔係……我無事……放心……」富正淡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想讓自己暫時忘記剛才的事。

「HEY。」這時,後座的肯尼霍然開口:「不如係度休息一陣,我想去個廁所。」他說畢,又打了個眼色給富正淡。

富正淡從後望鏡瞧到肯尼的訊號,便柔聲對伍真綾道:「阿綾……妳係度休息陣先。我去個廁所,好快番。妳拎實把槍坐定定,我唔會去好遠,有咩事千祈唔好開門,知唔知?」

「嗯……知道。」

見伍真綾乖巧地點了點頭,富正淡便跟肯尼走出車外。

二人匆匆走遠,很快地消失於滂沱夜雨之中。伍真綾打開背包,取出一塊餅乾,送入嘴中細細咀嚼。

這個小背包是她掙脫馮希柔那時帶走的,裡面僅有一把剩5發子彈的手槍,幾件內衣褲、一袋餅乾和一枝水。

其實,伍真綾很想知道二人在鬼鬼祟祟計劃著甚麼,但既然富正淡從不對她提及,必定有其原因,亦是無可奈何。

她不知何時,變得依賴富正淡起來。富正淡說的話,她都會聽,她都會相信。

或許,富正淡,已經在無形之中,成為了她的心靈支柱……






富正淡跟著肯尼走了半分鐘,沿途避開喪屍,經過一個公園,到了一個避雨亭,但肯尼仍未停下。然後越走越遠,黑沉沉的氣氛也越來越恐怖,富正淡於是喊道:「喂,呢度屙啦,行咁遠做咩呀。」

肯尼停住腳步,回首投以冰冷的目光,便脫下褲子解決。

富正淡是察覺到肯尼的目光,但他也沒有為意。

「落咁大雨屙尿,真係第一次……」他緩緩脫下褲子,伸出去感受一下,發現雨點比起花灑要大力好多倍。

「哼,你都幾好心情喎。」

「唔好,一啲都唔好。」富正淡頓了頓,道:「不過,我唔想成日都喊住口面咁做人。教精你啦,笑又一日,喊又一日,點解唔笑呀?」

「哈,HOW OLD ARE YOU?細路,唔洗你教我。」

「哦……講下笑啫……你無事呀嘛?個心口……」

「岩岩包紮左,OK,我無咁易死,唔洗你虛偽嘅關心。喂你頭先話,病毒感染唔到你,係咩意思?」

甚麼虛偽的關心?突然在說些甚麼?

「其實我都唔係好清楚……但係,我曾經比喪屍咬過。」富正淡的說話令肯尼的目光有些變化,但他沒理會續道:「總之,我應該唔會屍變,我仍然係人類,就係咁簡單。」

肯尼慢慢穿回褲子,道:「你咁肯定?唔比你係講大話?憑咩要我信你?」

「你又咁肯定?你係醫生定科學家?你又知喪屍係經咩媒介傳染病毒?你又肯定嗰啲係喪屍病毒?」富正淡嘆了口氣,又道:「肯尼,所有野都只係我嘅推論。若然我真係病發嘅話,你大可以殺左我,我已經有哂心理準備,我無怨言。但係,我希望你可以送伍真綾到安全嘅地方,佢手無縛雞之力,自己一個人唔得……」

「伍真綾。」肯尼忽然打斷富正淡的說話,用冷冰冰的語氣道:「又係伍真綾,你真係好緊張佢。」

「係呀,我好緊張佢。」

「緊張佢,緊張到連受咁左咁重嘅傷,都可以完全唔在意。緊張到要犧牲自己,都在所不惜……哼,好笑好笑。」

富正淡聞言,立時舉起左手,笑著說:「哈……你話呢個?啦!其實比喪屍咬,只係痛一下咁多,無錯嗰一刻係好痛……但係,無你想像中咁勁,唔會持續好痛咁……你心口個刀絕對比我痛啦,你都叫救左我兩次,我……」

「OH NO,我唔係講呢個。你頭先係馬鞍山站,唔係比盛明劈左刀?你右手咁大條痕,你當佢無到?」

此時,富正淡察看右臂,驚見一條覆蓋了半隻手臂的細長刀痕。這是剛才救伍真綾時被盛明所傷,自己一直只顧著逃,都沒發覺到。

雖然血液早已凝固,但他卻突感刺痛:「係……係喎,係有啲痛……唉我慣架啦,我細細個比人恰,幾個人捉住我,攞界刀由手掌界刀落手踭,割斷左唔知咩脈,入埋深切治療部,依家咪又係生勾勾棟係度,哈哈……」

肯尼看著富正淡的笑臉,突然快步而上,一拳將他擊倒!

富正淡的右頰被打得凹陷,痛得怒叫:「頂你!做咩打人呀?你唔係真係想殺左我嘛……話哂……」

「我對你好失望。」肯尼又說出不明所以的話,讓富正淡一愣:「我真係對你好失望,我仲諗住你係個果斷強悍嘅男人,估唔到呢種時候,你只係掛住女人。女人,仲為左佢身受重傷,更離譜嘅係你……為左佢,甘願變成ZOMBIE,甘願接受死亡,甘願奉獻一切。我好失望,我睇人嘅眼光竟然咁差。DEADWOOD。」

「吓?咩DEAD咩呀……你無啦啦講咩呀……」肯尼剎時的轉變讓富正淡摸不著頭腦,但同時使他起了戒心。

「我好後悔,後悔同你一齊離開左馬鞍山站嗰度,仲諗住去搵政府根據地。如果我一直留係嗰度,跟住葉英信,生存機率或者更大,起碼我唔會硬食一刀,仲比喪屍追到無氣抖。」

吓?你是甚麼意思?聽到肯尼提起葉英信,莫名火起,富正淡開始嚴肅起來。

「聽住,富正淡。」肯尼的語氣異常冰冷,神情也變得冷酷:「第一,先不論你講真講假,到時你變做喪屍嘅話,我一定會殺左你,你唔好諗住搞咁多野。第二,我只係會保障我自己嘅生命,而嗰個女人,佢對我無任何幫助,我唔會納入保護範圍之內。」

……?

肯尼走到富正淡身旁,釋出極不友善:「我之所以救你,並唔係因為真係想救你。無論點都好我既然上左賊船,就只可以繼續前進,唯一做法係將有用嘅野留低。我希望你唔好阻到我……假如你或者嗰個女人阻住、拖累到我嘅話,我會毫不留情咁解決你地。你好好提醒下你嗰女人,你死左之後,如果佢仲想保命,就好好跟實我,聽我說話,唔好做多餘嘅事。」

肯尼冷嗤一聲,轉身就走,卻被富正淡擒住肩膀:「喂。」

富正淡的力氣頗大,但肯尼更確切感受到的是……他體內發出的一股透骨寒氣,深入肺腑每一寸部份,那種感覺是與接觸盛明當時一模一樣……

「肯尼,你咩意思?」富正淡眼神堅定,淡淡的道:「開門見山,你講咁多野,無非都係想話我地阻訂者。咁好,你比架車我地,我地走,咁就唔會拖累到你。」

「你講咩話?」肯尼一手甩開他,朗聲道:「架車係我搵到,係我比你地坐,係我話比你地知,你憑咩叫我走?要走都係你地走!」

富正淡正視著比自己高一個幾頭的肯尼,沒有答話,本來的嘻皮笑臉亦沉寂下去。

「富正淡,你唔好逼我。」肯尼將嘴臉貼近富正淡,咬牙道:「我真係好後悔,選擇左你。如果我選擇嘅係葉英信,或者幾日之後,我就可以安全咁番美國。為左救你,我已經捱左一刀,仲要搞到同葉英信反面,我唔會再做呢啲咁白痴嘅事。你唔好再惹火我,OK?」

富正淡暗暗呼吸,冷靜下來,嘗試抑制住自己那不可歇止的怒氣:「好呀。以後大家各不拖欠,我只係想保護好伍真綾,大家去搵到安全嘅地方就散。」

「OK,NOT BAD。」

肯尼不滿拋下一句,便徑自往七人車方向回去。

此刻的富正淡,凝望著肯尼的背影,眼海裡充滿憤怒、疑惑、不安。他深深感受到,現在的肯尼,帶給自己和伍真綾的威脅非同小可。

肯尼這個人,本來心機就十分重。一天前他也曾拔槍指住牛仁晃的腦袋,口口聲聲說大家只是互惠互利,實際上他在盤算甚麼沒人知道。富正淡想起昨天下午跟他討論逃離一事,每每說到救出牛仁晃和帶上伍真綾,他也是千般不願意。

原來如此……他本來就視這些人做負累,自己亦只是隻有優勢的棋子,才被表面信任。

任何可能對伍真綾產生不穩定因素的事,他都敏感非常。很明顯,現在他和肯尼已經墮入死局,不可能擱下伍真綾不管,也不可能將車子讓給肯尼,徒步走到九龍灣。

肯尼剛才的說話很明確,白痴都聽得懂,肯尼明顯是對自己產生了敵意。自己被感染了,失去了利用價值,就要拋棄,果真現實。還想著大家經歷過生死,會增進一點點的感情。

他一日在的話,伍真綾的危險就與日俱增,誰知道他會不會突然將兩人推出車外,眼白白看著他們被屍群吞噬,就像高功利的行為一樣?

沒錯,現在要讓肯尼離開,只有一個辦法。

自古以來,不會說話、不會動的,唯有死人。

富正淡已經無法再維持理智,牛仁晃被殺早就使他幾乎崩潰。一直以來他都不是個特別堅強的人,只是隱藏自己,將怨念和不滿埋到最深而已。

一種刺激感官從他的腦海意識,游離全身,直達心臟,再傳播到每個地方,散發出空氣之中……

那是,他對薩克拉‧肯尼的……

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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