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離汽車普及化已屆半世紀的現在,普羅大眾要有自己的車仍不是容易的事。首都圈等區與區之間有鐵路網連接,而巴士則相對是區內的主要代步工具。清早時份,雖然不是那種會有通勤高峰時段的都會,城中主要出入口的車站多少也會堆着來往的人群。


  除了東門是唯一的例外。克雷因老家所在的小鎮,就算以區內而言也是個特別冷清的地方,進出的人向來不多,連帶車站都顯得格外冷清。


  克雷因按平常的習慣預早五分鐘到步,卻驚異地在空擴的站頭裏找到熟悉的人影。


  「早安,克雷因先生。」卡特娜甚至主動打起了招呼。你怎麼知道是我?壓抑着由這股不解引起的動搖,克雷因故作平靜地回了一聲:「早。」






  「你來得可真早啊?」


  「我也是剛到而已,再說……拜託人幫忙的是我,又豈能不守時呢?」


  卡特娜一貫溫和的表情和語調,使她當下的這段說話聽起來格外真誠,也讓克雷因難得地由衷感到安慰。也許是因為他身邊老是有不認真或隨便遲到的人……






  「說的也是……」所以他也就乾脆認同了。就在此時,幾乎例必脫班的巴士竟然提早了抵達。












  像這種老態龍鍾的郊區巴士,連空氣裏都會飄着仿皮座椅的塑料味和油污的臭味。雖然也想過打開車窗,冬季的寒風又未免教人吃不消。幾乎都關得緊緊的車內,就只有引擎運轉的雜音。





  車程也要大半個小時,克雷因本來不介意看風度過,但那因天沒亮透而顯得昏沉沉的景色卻又未免太不討喜,毫無保留地展示着托爾維亞地區的天氣可以有多混帳。而就在他暗地呼了口氣,將視線移離車窗的時候──


  「那個──克雷因先生……」


  卡特娜說話了。還是不太習慣她閉眼看過來的舉動,克雷因稍稍別問了視線:「我知道你很禮貌,不過先生還是免了吧,你和我看起來也該是同輩。」






  那種突然冒起的不自在感,讓他無意中把話說得很冷淡。不過卡特娜似乎沒在意,只是按他的話調整起語句:「那麼……」


  「克雷因你相信「作品中的靈魂」嗎?」








  「是有聽說過……」片刻過後,克雷因才聽懂了她在說甚麼:「怎麼特然說這個?」






  「你的店是做工藝品的吧?所以我想你應該會知道。」


  「是啊……雖然也只是知道個大概而已。」


  其實那不是我的店。但克雷因懶得糾正,而且也覺得先別干擾她比較好。


  「而且工作之外,我想你應該也有聽過。」


  卡特娜理應感到意外,事實卻不然。克雷因沒有機會反問,全因她馬上就已經給接下來的話開了頭:「無論任何形或的創作,都是種孕育生命的過程。」






  「思想、感情、審美觀……林林種種的元素紛紛會以不同的形式反映在作品之上,本應是「死物」的它們,到這時候就不再是單純的無機質了。他們好比盛載着一小塊生命的罐子,縕含着作者的碎片,像生命一樣存在。亦因如此,每件作品都是獨一無二的,就像世上不會有完全相同的生命一般,那怕是作者本人刻意模仿,他也不可能造出完全一樣的作品。」


  明澈有力的話聲,沒有盲目附和周遭的嘈音,清晰地傳進了克雷因的耳裏。他不禁暗想:的確是有點藝術修養的人才說得出來的話啊。他從沒有想過這種問題,也說不上很感興趣,但少女出色的演講卻讓他覺得倒也不壞。


  卡特娜應該也樂在其中,短暫的停頓過後,她又繼續說道:


  「不過,作者雖然是賦予作品生命的人,他們卻無法完全控制作品。老師他說過,好的作品甚至會被注入靈魂,就像離開娘胎的孩子一樣──從塗上最後一筆顏料的那一刻開始,它就已經是個獨立的個體,靠着作者給予的靈魂來影響他人。有時候,即使那不是作者的意思,卻也成了作品自身的意志。老師是這樣告訴我的。」


  ──還特意在最後又說一次,克雷因可無法當沒聽到了。所以,才說我在工作之外應該也有聽過是吧……






  「……我修養沒這麼好,沒想得如此深入。只把這些事看成工作的我,才造不出甚麼有靈魂的作品。」


  所以他也轉而擺出這種不想正面回答的曖昧態度。然而卡特娜只是搖搖頭:「沒這回事。」


  「我到過你的店,雖然只是在外頭,但我能感覺到店裏洋溢着一股暖意。手工品們可是在躍動着啊,我看得見也聽得到。能做出這種作品的人,想必是有顆溫潤鮮明的心的。」


  看是指……用那所謂心靈的眼睛嗎?聽起來真像玩笑,或是童畫書裏的情節。不過克雷因沒有直截了當到把這種感受說出口,只是回應了另一件值得在乎的事:「那又不是我的店。」


  「我只是個學徙,一般來說都該先想到師傅吧,店裏的東西也大多是他造的。」


  「雖然如此,但我分得出來啊,比如櫥窗第二行左起第四件的音樂盒,還在上方掛着的小蜂鳥項鍊,都是克雷因的作品吧?即使有相似的味道,但他們的性格和其他作品相差很遠啊。」


  這下可真的嚇到克雷因了。這傢伙究竟是甚麼人啊?他好不容易才令自己不把「你怎麼會知道」說出口。


  「而且……」也不知道是否沒察覺他的動搖,卡特娜又把話說了下去:「真好啊,能像這樣有自己的作品,向所有人訢說所思所思,留下有這麼一個我存在過的證明……如此一來,大家就不會忘記克雷因了吧。」


  明明身為藝術界的新晉紅人,語氣卻像怕自己的東西沒人看一樣憂愁。她的忽然感性倒是讓克雷因很不解:「你不也留下作品了嗎?」


  「人們就算忘了克雷因.亞德里亞,也不可能忘記卡特娜.尼爾森吧。」


  跟卡特娜比起來,他自是個小人物。克雷因實在捉摸不到這個人的想法。然後,圍繞在耳邊的噪音突然擴大,視野也跟着轉暗,行走在山道中的公車鑽進了隧道。


  『可是根本沒人認識我啊。』


  克雷因來不及思考,短促的小隧道一轉眼就過去了。方才的環境既暗吵,他只是勉強看到對方的嘴形根本無法斷定她說了甚麼。而且卡特娜馬上又像個沒事人一樣,更令他不得不懷疑自己的眼睛了。


  「克雷因和我不一樣,畫家啊……總是些很自我中心的人,相反地,做工藝品的人應該多少會抱着「希望得到它的人會高興」這樣的心思吧?所以,大家應該會比較樂意記全克雷因的。」


  「你這麼看得起我,也令我很困擾。就像我剛才說的,這只是工作,所以我才不是有這種心。只是有個離家出走的小鬼,為了謀生而裝出了個藝術人的樣子而已。眼睛雪亮的人對此應該會很不洩吧。」


  再說,歷史也不曾捨棄一個畫家而記下工藝品技師的名字。不過克雷因不認為這是值得繼續爭議的事。


  「說起來……「他」有向你提過母親……還有梅蒂的事嗎?」


  所以他提起了別的話題。卡特娜稍稍回過頭,沉思了一會,才慎重地開口回答:「我只是聽宅師無意中提過而已……不過,我記得是……」


  「嗯,往生了,在分離主義者九年前的襲擊裏。」


  要說出口的時候,倒沒想像中那麼苦澀。克雷因當下甚至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不過我想那人不會願意提起太多吧。或者說,如果他願意開口,我也許還能繼續待在那個家裏。他根本就不懂。」


  「所以……你果然還在生老師的氣嗎?」


  這是卡特娜至今最直白的一句話了。雖然如此,她卻不像要替老師抱不平,而似是真的關心克雷因的想法。於是他也回過頭,回望對方緊閉着的眼睛。


  「有人也不稀罕我原諒他……我是想這樣說的,但事實是他已經不在了。無論愛恨,對已不存在於世的人表達意念也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那些事早就討不回了。唯獨這句沒說出口的話,讓克雷因的內心泛起一陣漣漪。卡特娜雖然沒生氣,卻顯得有點失落,想張口的嘴巴最後還是把話吞了回去。


  那樣子看着就令人難過,所以克雷因也跟着別過了臉。卡特娜尊敬的老師,在他生中畢竟是個全然不同的人物。


  旭日東升,本應象徵一元復始的朝陽,在此地卻被濃濃的陰霾絆住,深陷其中。附着污垢的車窗外邊的世界正不斷流消逝,告訢過客他與家的距離正在拉近。


(注:插圖轉自P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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