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幔下的咒語: 第四章 毫無退路?(上)
第四章 毫無退路?(上)
於是,女孩醒過來了。
沒人能身於充斥着灰塵與黴臭味的房間而感覺自在,窗戶擋得密不透光而變得漆黑一片的環境,更是為精神帶來額外的負擔。但女孩早就習慣這些了,一直以來都待在牆邊的昏暗角落,使她幾乎可說是天生就不懼怕黑暗。或者,她雖然心靈健全,卻不具備會膽怯或畏懼的感情。
所以,她毫不遲疑地動起身打開房門,生了銹的手柄轉動時發出了不甚得體的怪聲,擺動的門扉為缺氧而死的空氣吹進了一陣鮮風。放眼望去,外頭的走道和房間裏一樣黑暗。
在這昏暗的世界裏,女孩感覺到鼠輩們慌忙走避的氣息。對牠們而言,自己想必是種既討厭又不可思義的傢伙,雖然總覺得恐怖與被恐怖的關係反了,不過她從來都不太放在心上。尤其在今天,搞不好可以為現在的生活畫下句點的這一天,心中的喜悅足以蓋過一切。
咯、咯、咯、咯、咯、咯……
所以她用比平常還要輕飄的步伐擺動着幼小的雙腿,躍動的腳步聲在死寂的走廊中奏出了明快的旋律。
橫過長廊,沒整理好的窗簾從隙縫裏透進外面的活氣。那個新奇的世界固然誘人,不過她從沒想過要離開這個家,她生於此,也將永遠屬於這裏,除此以外她不需要任何東西。她等的就是這個時刻,要是能實現自己的「使命」,那外面的事根本微不足道。
她懂、她感受到、她知道他定必會回到自己身邊。因為她們的命運可是相連在一起的。
「因為……已經許過諾言了啊。」
女孩暗自低語的聲音,在萬賴俱寂的虛空中卻響亮得異常,打不消,也趕不跑。
*
和幾乎是半個旅遊區的市區比起來,這邊的小鎮就像個未開發的社區一樣冷清。明明已經是該開始忙碌的時間,只有零星行人來往的街道卻仍是靜俏俏的。沿着地上那些因保養不善而變得灰蒙蒙的石磚望去,可以看到某家商店的招牌隨着寒風前後擺動,游手好閒的中年女店東,正和路過的主婦一起不知為了甚麼話題而大笑出聲,洽巧映襯着廣場中央那不溫不火的噴泉濺下的水花。
如果說市區那邊只是天色惹人厭,那這兒就實在是很不知所謂了。這個小鎮本身就散發着一股頹廢的味道,一但接受自己也是這種「蕭條」的一份子,想要衝出小鎮的志氣大概也就煙消雲散了。克雷因打從少年時代開始就如此告誡自己,所以即使重臨舊地也沒有甚麼好想念的。雖然為配合卡特娜的步伐而調慢了步速,他仍然時刻計算着遠開這裏的最短路徑。可別想要求他繞路……
不──也不盡然,父親的墓可就在這附近。他固然討厭父親,但卡特娜有權知道這些,所以他剛下車就和對方說過這件事。其實母親和梅蒂也在這裏,事務局貼心得多餘地把父親的墓安排了在兩人旁邊,不過克雷因無法毫無心理準備的就去面對兩人。
「是啊……不過我想今天還是集中在一件事上吧,我也不想延誤你太多時間。我改天會自己再來的了。」
可是卡特娜如是說,也讓克雷因覺得自己真的被當成很冷漠的人了。不過想着這樣也沒差,也不能否認,他真的有這樣想。
於是兩人抵着冬日的寒風,橫過了人煙烯少的大街。
亞德里亞家的宅邸位於離大街約十分鐘路程的鎮區邊緣,從以前開始,這棟房子就算得上是這偏遠小鎮裏最宏偉的建築。幾代前的亞德里亞家曾經是個頗具影響力的地方權要,但早在父親那一輩時就已經變成戶只是比普通人富有一點的人家了,所以才會有這種與克雷因印象中的家境相去甚遠的、氣派的大宅。
不過,甚麼華美氣派早已成過眼雲煙,閒置了兩年的庭園已經成為雜草的溫床,放眼望去,樓高兩層的石造式建築,屋頂上的紅瓦片部份已因日久失修而剝落,長年經風雨洗禮的外牆也染上了深沉的灰色,散發出有如堡壘般的壓迫感。這裏已經不是克雷因認識的家了,花園門前飄着混有泥土與雜草氣息的腥苦臭味,彌漫着寂寥氣息的廢屋,只會令觀者望而生畏。
克雷因怎樣都沒想到,會用這種形式再次踏足這裏。既非情願,也無任何覺悟可言,就回到了這比六年前更加徒具形骸的地方……
「這邊。」
路上雜草很多,所以克雷因拉住卡特娜的手腕,引領她繞過礙事的障礙物。沒想到才被棄置了這點時間,環境就已經比想像中差得更多,他只能希望房子裏頭沒有跟着倒掉。
八爬上關前的樓梯後,他便收回了手,轉而翻出昨晚特地翻找出來的鑰匙。克雷因覺得直到尋回這個,才記得自己原來是這所房子的合法繼承人。
生銹的門柄扭動時會發出軋軋的聲音,一把推開雖然老舊卻仍然堅固的對開式實木大門,他本想為卡特娜引一引方向,對方卻已經自動就位站在門邊了。
「進來吧。」直到克雷因如是說,卡特娜才總算踏進了屋裏。他隨後便帶上了門。
兩人踏在地毯上的腳步,打亂了原本密鋪於上的塵埃,迎面而來的黴臭味還是教克雷因覺得不太好受。本來天色就不算明亮,沒有點燈的室內就更是顯得昏沉沉的。小至一個花瓶,屋內的一切都維持着它失去主人之前的原樣,僅有空殼的大屋裏頭飄着一股虛無的死寂,也是教人更加覺得透不過氣來的原因。
所以克雷因第一反應就是試着打開大門附近的窗戶,同時回頭向卡特娜問:「要拿的東西,在二樓的東翼吧?」
二樓除了各人的睡房,還有着父親的工作室,畫作如無意外都應該存放在那裏了。卡特娜自剛才起就一直只顧四處張望,明明閤着眼,卻像普通人一樣接連左顧右盼。片刻後,她才猛地意識到克雷因的提問而慌忙回答:「嗯……嗯,我想是的。」
雖然幅度少了,但她依然像想觀察甚麼似地別過了臉。在克雷因家的時候,對方也不曾有過這種表現。這裏有這麼新奇嗎?他暗想,也許即使是身為父親弟子的她,也不常有踏足這個家的機會吧?畢竟這裏是父親拒絕任何外來者進入的「領域」所在……
對,連我都在排除對象之內。想到這裏,克雷因將冒升的不快宣洩到窗戶之上,但文風不動的窗子卻背叛了他的預料。
「怎麼打不開……」
他喃喃說,又試着換旁邊的窗子試了試,然後嘆口氣。真是的……才一會沒人住,就已經壞成這樣了嗎?
「沒法子……我們速去速回吧,不然都要悶死人了。」
他說着,自背包翻出了油燈。聯邦的政府部門平常總是拖着肥大的身驅,連寄個郵件都有着繁複的手續,所以他不可能來得及申請復電復水。在這陰暗的地方要是連燈都沒得開,找東西可就辛苦了,所以他只得自備照明工具。
兩人橫過玄關前的大廳,沿着寬廣的階梯來到二樓。正面的牆壁掛着大幅月亮與夜海互相映照的油畫,不過據克雷因所知,這並非父親的作品,而是許久以前就放在這裏的名畫仿製品。
往右轉,也就是走進東面的走廊,一路的牆上也是掛着零星大小不一的畫作,他也分不清哪些會是父親的東西,並自暴自棄的覺得,要是卡特娜所謂的心眼有這麼厲害,那就待她「感應」到了再來告訴他吧……
而對方也的確沒說甚麼,他們就這樣走到陰暗通道的盡頭,尋找着父親的生命殘渣。
推開門的瞬間,克雷因就知道裏面還是一樣塵埃滿瀉,房間甚至連簾幕都拉上了而顯得幾乎一片漆黑。提起手上的燈具照了照,克雷因發現這裏的陳設幾乎跟記憶中的別無二置──除了沒看到他一直在用的繪畫架。雖然如此,那張陳舊的椅子卻仍然待在原位,眾多畫作或毫無章法地堆放在各處,待遇好的就掛在墨綠色的牆上,甚至連那些被梅蒂進來玩時弄崩了一個角的畫框,也依舊掛在原來的位置,不動分毫。
那個人當真被時間之神遺棄了嗎?克雷因實在不懂如何面對眼前的異況,他靜靜步進父親已經停止跳動的心臟,伸手撫摸畫框崩裂的角落。畫就掛在這麼當眼的地方,框上有損傷,那個人不可能注意不到……
當時,慌忙替梅蒂將畫掛回去的人就是克雷因。
才剛感受到木頭微涼的質感,他卻馬上又收回了手。我回來不是為了這些。也許馬上就會脈動起來的情感遭到壓抑,克雷因像突然回過神似地想起某個畫家還在身後,一面回過頭說道:「大概就這些了吧?」
話雖如此,要把這邊所有東西連框子搬走可不簡單。他正想問對方有沒有事先找人幫忙,卻因注意到他當下的反應而襟了口。
也許因為沒料到克雷因會突然回頭,卡特娜嚇一跳似地慌忙收回了搭在搭在門把上的手,後退了兩小步。克雷因也很愕然,只想到開口問:「這門有甚麼問題嗎?」
「不……沒甚麼別的……」
嘴上這樣說,但卡特娜此時的微笑僵硬得很。克雷因不禁想:這像伙從剛才開始就慌慌張張的,沒問題嗎?
然而卡特娜只是靜靜走到他身邊,又讓他覺得這樣問不好。如果是工房那個討厭的老頭,他倒是會毫不猶疑的刨根問底……
「我說啊……要搬空這裏也不是說笑的,你應該有找人幫忙吧?」
「嗯,我有朋友就住在這附近,想讓他來幫忙把東西寄在家裏,遲些再拿走。」
「就住在這邊嗎?」克雷因跟着揚了揚眉,把話接了下去:「介意告訴我是哪戶人家嗎?」
克雷因也不懂為甚麼──或者是下意識覺得之前的話說得太難聽,他於是故作好奇的問了。
「咦……?」
好似真的會很困擾,卡特娜的手按全胸口,遲疑了一下。眼見他的反應,反正不重要,克雷因想說不如算了。
「我不介意……不過,我想克雷因不會認識他們啊。」
然而對方的回答差點就讓他直呼一口氣。在這又狹又小,人口流動又近乎零的迷你小鎮裏,怎有可能認不出任何一戶鄰居?不過,別人也沒義務非得交代清楚,克雷因想着要不要追問下去,但是……
「砰!」
身後的門突然像被用力甩上一樣猛地關起。由於事前無法預料,卡特娜嚇得小小的驚呼出聲,克雷因也頓時像觸電一樣混身打抖。
這冬天的風還是這麼強勁……才剛這樣想,他卻馬上就意識到問題所在──關得連蚊子都飛不進來的房子還哪來的風?──並為此感到背上一涼。繞過仍然不明所以的卡特娜,他回到門邊用力拉下門把,然而把手卻不動分毫。
也有可能是鎖出問題,畢竟這邊的門似乎都不太靈光。他於是又試了幾次,可換來的也是一樣的結果。
「……怎麼了嗎?」
卡特娜也靠了過來。屢敗屢試,就在克雷因念着「回到這裏果然沒好事」,並且更用力拉下門把的時候──
他差點以為自己把整個門框給扯掉了。
傳來像是撕破發霉畫布的觸感與響聲,總算願意乖乖趟開的門扉邊上,則留着彷彿泡水的紙張被扯壞的痕跡。片刻過後,克雷因才意識到他拉開的「不僅」是房門,邊框甚至周邊部份牆身,;3像畫劇道具一樣給撕下來了。那懸在半空、無力地下垂的「牆壁」,倒也真的似是圖紙造的道具。
他可真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克雷因……?」無暇理會身後語帶憂心的卡特娜,他因為注意到門後的異樣而悄悄撥開門,慎重地探出頭。
黑暗漫延開來,哪裏也找不到本應存在的走廊,那死寂得了無半點生機的走道,現在卻為另一種死寂取代。左手提起的油燈完全起不了照明的作用,打不散的黑色霧團後頭,卻突然在與克雷因視線並排的地方冒出了一雙眼睛。
「甚……?!」
還來不及思考,數十上百的眼睛又紛紛填滿了本應是地面或天花板等的所有地方,一雙雙靈動的瞳孔閃耀着好奇的目光,窺探裏頭的人影。下一瞬間,它們卻一同瞪大眼睛,似是隱藏着一觸即發的惡意洪流──
「躲開!」
克雷因馬上向右撲倒卡特娜,並乘着慣性在着地之前繞了一圈,好護住對方。被甩開的油燈奇蹟似地沒有翻側,就落在兩人旁邊,使得強忍住背部痛楚的克雷因仍可以確認眼前的狀況。
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正確,利刃般的黑影瞬時劃破了兩人方才站着的位置。變得有如破布的門扉最先慘遭扯裂,黑影隨後又筆直撞到後頭的牆壁,畫框墜地,傳來木頭與玻璃碎裂的聲音。
全無餘暇去推斷那是甚麼東西,克雷因只見黑影又轉而刺住頭上的牆壁,不敵震盪的掛畫隨即掉落。來不及了──如是認知到的克雷因只有再次翻身擋在大概仍沒反應的卡特娜身上,落得被畫框砸中後腦的下場。
於是,克雷因造起了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