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志南和溫亦雲很清楚喪屍的弱點,非常合拍。除了手榴彈外,他們利用鬧鐘,預設時間,拋到和逃生路線相反的角落。鬧鐘一響,喪屍便會表現得痛苦,發瘋似的衝向那個位置。


我質疑他們為何會了解這些特性。


我們在蔡章閣中學的一個暗角位,等待時機。此時,賴瑋婷向我擔保,溫亦雲絕對是個好人。起初,他們從大興花園逃過來,是不知道這些特性的。只是他們夠聰明,能在一夜間觀察到喪屍的某些特質。


我不相信那兩個男人。






我相信賴瑋婷。


置樂區的喪屍並不多,大部分可能已衝到三聖村。


不過,我還是恐懼得雙手抖震。






溫亦雲堡的眼神很不屑。


鄭志南舉起步槍,指揮我們前進。這個人很難捉摸。沒有危險的時候,他的煙癮很大,不停抽煙,並不時跟他的秘書調訕,很無賴。林永珊望著他的眼神,總帶著崇拜和尊敬。他們的關係一定不簡單。


這刻,鄭志南非常嚴肅,儼如一名稱職的領袖。






我們在置樂花園穿梭,喪屍們一如所料的愚蠢,被引走。


鬧鐘的戰略,一直順利。


不過,最鋒利的刀,都有生鏽的一天。


溫亦雲故計重施,向著同一堆剛被騙的喪屍,拋出鬧鐘。牠們呆了一會,拋頭痛叫,緩緩走向鬧鐘。我們以為牠們又中計,便偷偷走過小巷。誰知,中計的是我們。


牠們一腳踏碎鬧鐘,高叫,呼喚同類。






我們被迫狂奔。


林永珊拋出僅餘的手榴彈,將包圍的喪屍炸死。鄭志南、溫亦雲和成洛澤很勇猛,開槍打開缺口,且戰且退。


大家都很慌張,再沒有在柏麗廣場時的遊刃有餘。


我們亂得不成隊型。


鄭志南耗盡子彈,用一把精細的牛肉刀肉搏。喪屍差點咬中他,林永珊捨身相救,卻被抓著肩頭。她一度被數隻喪屍拉走,全身也是咬噬的痕跡。鄭志南表現出真正的恐懼,發瘋大叫,搶走溫亦雲的步槍,殺死那些喪屍,把她救回來。






蕭明敏縮在一旁,忽然被一隻從樓上跳下來的喪屍撲倒。古道一直留意著她,在喪屍的牙齒觸及粉頸前,舉起長刀亂劈。蕭明敏看見死在她身上的喪屍,嚇得瀨尿,流出濁黃的液體。古道用不尋常的氣力,背起蕭明敏,而且跑得最快。


溫亦雲保護賴瑋婷,冷靜地選擇最佳的路線。賴瑋婷也不怕血,殺死數隻喪屍。


成洛澤殿後,揮舞自製的兩刃長矛對抗喪屍。他被喪屍咬了數口,喝令我們快走。我回頭一看,他很害怕,雙眼滿是淚水,卻不斷舞動長矛,把大批喪屍殺死。他狂叫「我不怕你們!」,喪屍一個個倒下。喪屍一度畏懼。最後,數十名喪屍在成洛澤喘氣的空隙,一湧而上。他痛哭,並重覆叫喊著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的名字。離開置樂花園時,已不能聽見他的聲音。


我們落荒而逃。


一隻少女喪屍從暗巷撲出來,差點把美螢殺死。那一刻,我並沒有考慮自己的生命,擋在她的前面,結果被喪屍咬中手臂。喪屍的牙齒不強,只咬掉一小撮臂肉。不過,已留有牙痕,並流血。






如果病毒會傳染,我會變成喪屍。


我也想犧牲自己。


不過,我們看見生機。


我們在一個十字路口,繞了一圈,然後躲在東華三院屯門綜合服務中心的後巷。喪屍們的嗅覺並不靈敏,沒有發現渾身血腥味的我們。牠們見到我們突然消失,很疑惑,最終跑向三聖,離開視線範圍。


我們狼狽地逃入這間在置樂和三聖之間的多層服務中心。






我們走到最上的一層,確定中心裡沒有喪屍。]


終於,安全了。


大家也鬆一口氣。這時候,他們警惕地望著我,還有傷勢不輕的林永珊。


溫亦雲提出要殺掉我們。


鄭志南著得發瘋,護著林永珊,用牛肉刀指向溫亦雲,威脅要把支持這個提議的任何一個人殺死。


他們沒人敢動。


最後,在賴瑋婷的提議下,我和林永珊被鎖在另一層樓的雜物房裡。他們在玻璃窗外,一直觀察我們。


我理解他們是在擔心屍化。


我克制對死亡的恐懼,找來一支筆和紙,想記下變成喪屍時的身體感覺,盡自己作為人類的最後義務。我還寫了遺書,等待死亡的一刻。


美螢一直在窗旁,樣子很憂心。


林永珊無懼痛楚,替自己包紮和消毒。她的傷口不深,但又多又密,渾身牙痕,幾乎體無完膚。她見到我寫遺書,笑我傻,也幫我處理傷口。


外表凶惡的她,也有很女性化的一面。


我和林永珊在房間裡談天。她說,鄭志南是黑幫家族的長子,無可奈何要繼承家業。他熱情,很聰明,有義氣。最大的心願只是到外國讀書,而非做黑幫頭子。他的人生充滿挫折,還因為一次意外,琅璫入獄。人們只懂看表面的事實,從來不會用心去理解他的全部。她自小便是青梅竹馬,才知道他的真性情。


我詢問四年前的事情,她不願回答,推說是略知皮毛,無資格評論。


黑暗中的等待,很漫長。


誰知,天也變黑,我們還是健在。晚上八時,他們把我們放出去。溫亦雲解釋,之前的生還者都是在六小時內便會變異。所以,我們應該沒事。


鄭志南再也沒有裝酷。


他一見到林永珊,便拋掉煙頭,跟她旁若無人地擁吻。林永珊流出熱淚,因為鄭志南一直不願意確定她的女朋友身份。她在房裡告訴我,正式成為他的女人,是她的最大願望。兩人的紋身很恐怖,現在卻讓我有龍鳳和鳴之感。


美螢不願意和我接吻。


她向大家提出左撇子免疫的理論,認為牠們絕對不是喪屍,而是有強烈攻擊性的原始人類。牠們應該被稱為「暴徒」。


後來,我們找到一個機會獨處。她緊抱著我,流露對我的擔心,差點滴淚。


「軒,請忍耐……如果這真的是病毒感染,那麼我們必須先弄清楚感染的途徑。空氣?唾沫?血液?性交?如果血液是可以傳染,你的身體應該還存有病原體。在確定傳染途經前,我們不要親密,好嗎?」


我一凜。


「為何不把這個可能性告訴他們啊!?」


「我擔心他們會殺死你、這是為你著想。」


最後,美螢隔著一張白紙,吻了我一下,試圖讓我心安。


綜合服務中心沒有電力,只有冷水。


在Zara拿取的衣服大派用場。大家用冷水草草清理身體,換上乾淨的新衣。不過,有一個人拒絕更換。


溫亦雲舉起一套灰黑西裝。


「溫老師,你不是最喜歡西裝嗎?以前上你的課程時,你每一天也有不同的西裝。你還說,衣櫃裡全部是名牌西裝……」


原來,古道是他的補習學生。他如數家珍,講出溫亦雲當年的浮誇表現。


他並不是揶揄,是真心尊敬溫亦雲。原因不明,我也沒興趣知道。


「白痴。」


溫亦雲聽到「老師」兩個字,顯得更冷漠,原封不動地把西裝摺回背囊。


我們吃東西時,提起成洛澤的犧牲,氣氛變得很黯然。老實說,我並沒有他們那麼感觸。畢竟,我未曾和他說一句話,只算是個陌生人。不過,他的壯烈犧牲為我們提供生存的機會,實在很偉大,我沒法不動容。


我們輪替休息。


我睡得不安樂,很沒有安全感。


人有三急,我走向洗手間。途中,我在一間小房外聽見拍拍聲和碰撞聲。我很緊張,靜靜打開一條小門縫,卻看見鄭志南和林永珊在做愛。他們太投入,完全沒有發現我。


我嚇了一跳,然後得啖笑。我靜靜地關上門後,又見到古道和蕭明敏在走廊的盡頭接吻。


他們互相愛撫,亦都非常投入,完全看不見我走進洗手間。我躲在門後,好奇地偷窺,見到古道的動作很笨拙,明顯是沒有經驗。蕭明敏一直引導他去探索女人的奧秘。最後,他們拖著手,走進一個房間,鎖了門。


這場災難,摧毀了許多生命,也破壞了許多家庭。原來,它也孕育了不少新戀情。


我想起歷史課提到的「戰後嬰兒潮」。人們在不安定的環境下,更加互相依賴,互相需要。生命隨時消失的時代,是會鼓勵更多生命的出現。


我又想起哲人說:「恐懼是最強效的春藥」。


我也很想和美螢親熱。


回到大廳時,卻見到美螢和溫亦雲躺在地上談笑。美螢笑得很燦爛,很美麗。原來,那個男人也會這樣笑的。


我很妒忌。


「軒?是時候了,我該告訴你四年前的事情。」


美螢若無其事地向我招手。我本想發作,聽到這一句,乖乖地坐下來。


「四年前,我二十二歲,護理學的課程還有一年便結束。我很不甘心,不願意只做一個小護士。我想進入醫科,要成為一個醫生。所以,我努力讀書。不過,我得到一級榮譽也是沒用。因為,從護理學跳入醫科是歷史罕見的。所以,我需要一個推薦人。我機緣巧合地遇上一個機會……」


美螢的神色開始凝重,而溫亦雲也回復冷淡的樣子。


「我認識了連醫生,也就是那個死者。」


連醫生?


我從來沒有聽她提及過。


「連醫生是內科的國際權威。我在瑪麗醫院實習時,在一個研討會認識他。往後的實習,他也很照顧我,給我很高的評價。誰知,他真的是喜歡了我。他是有妻子的,又怎能……」


美螢皺起眉頭,樣子很委屈。我和溫亦雲都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不過,他是香港大學醫學院院長的朋友,又是榮譽顧問。所以,我忍耐他的騷擾,半推半就,只希望他願意為我寫一張推薦信。他用權力壓迫我,我不屈服。他便改變策略,開始追求我,發出很多的求愛短訊。我不能直接拒絕他,唯有委情假意地回應,然後刪除,不讓Raymond見到……」


溫亦雲突然歎了口氣。我從這個一直想聽的故事清醒過來,見到美螢輕撫他的手背,想要安慰他。


我的好奇心,超越了妒忌心。


「我沒有把連醫生的事情告訴Raymond。那時候,Raymond剛向我求婚,很著緊我的一舉一動。而且,他是一個超級大醋酲。所以,我把這些事隱瞞。誰知,Raymond太細心,發現異樣。有一天,連醫生約我到他的診所,說同意給我寫推薦信。我很高興,便在休診的時候上去。連醫生原來是那麼人面獸心,他竟然想佔有我……」


美螢閉上眼睛,像是回憶一段憾事。


「此時,跟蹤我的Raymond見到,奮不顧身地保護我。連醫生發了瘋,威脅我們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否則會向所有人說我是送上門的妓女,又冤枉我多次和他發生了關係,技術很棒!軒,你也知道我是虔誠的基督徒,根本不是事實!Raymond失去冷靜,和他扭成一團。混亂之間,他舉起一把小型手術刀,割傷了Raymond。Raymond亦拿起一把小刀,意外割穿了那個禽獸的頸動脈……」


她躲在我的懷裡。


「連醫生流血不止,很快便斷氣。Raymond殺了人!為了我殺了人!」


我望著頭髮半白的溫亦雲。


這四年的牢獄生涯,令他的容貌比以前的海報,足足老了十多年。


「最後,Raymond趕走了我,去了自首。警察找到我的在場證據。我被帶去問話。我和盤托出所有的事實。」


一段血腥的歷史。


我一直擔心美螢和溫亦雲的下獄有關,只是未曾想過關係是這樣直接的。


不過,我也有點疑惑。


「你不是很害怕和討厭這個男人嗎?」


我毫不留情地指著溫亦雲。


溫亦雲望著美螢。


美螢立刻搖頭,很緊張。


「不,我從來沒有討厭Raymond!如果這是璇璇所說的,她錯了。她粗心太意,根本不了解我!我對Raymond的只是內疚!至於……害怕……」


她望著溫亦雲,露出非常內疚的樣子。


「我很害怕Raymond出獄後會報復……因為,在聆訊期間,我被知內情的醫學院院長用一個很婉轉的方法警告,如果我洩露連醫生的獸行,便不能再在醫學界立足,連護士也不能再做。我很害怕,不敢替Raymond出庭提供自衛殺人的證據,推翻了之前的口供。結果,Raymond只能用衝動作為求情理由,改判誤殺。由於我改了口供,法官對他的印象不好,本來四至六年的刑期,改判了八年的即時執行。」


我對美螢的自私,感到非常驚訝,她在苦笑。


「我很自私,是吧?我明知道那是一個閉門聆訊,也選擇讓自己的未婚夫含冤。這四年來,我過不了自己的良心,一直不敢回去教會。我不敢再面對神,犯的錯誤太大,恐怕連神也不會寬恕。我常常幻想,Raymond一旦出獄,便會找人來替我報仇。Raymond如此有能力,一定會找到我的。所以,我逃避,從此不再聯絡……想不到,Raymond竟然已沒有恨我……」


她握著我的手,很溫暖。


「這一年,是你拯救了我。沒有你,我也不敢再面對神。沒有你,我也不懂如何再感受真愛。軒,我知道你很愛我。你用祥和的心,包容我的所有缺失。所以,我也希望用同樣的熱情回報,即使你不是我喜歡的一類型,也無視你比我細四年。所以,在你一年的追求下,我答應和你在一起……」


她鬆開手,慢慢移近溫亦雲,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那個男人也沒有預料美螢有此一舉,冷漠的表情瞬間變得非常愕然。


「不過,我真正還愛的……是和我有多年的經歷的未婚夫……多謝你……阿軒……你是個好人……對不起……你會原諒我吧……」


我天旋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