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度改變,場景也轉變。


我站在破碎的路障前,頓覺天旋地轉。腦海裡,是美螢靠在溫老師肩上的可怕場面。


她對我微笑。


讓我著迷的天使笑容。有氣質,又高貴……






「噯……為甚麼停下來?」


同伴們對小欖守軍的精密佈防咄咄稱奇,沒有立刻發現我停下腳步,蹲在破裂的公路上,雙手無法抑止地抖震。


這個回憶一定是出了問題……






「不可能的!!」


頭很痛,快要裂開,像有怪物要從腦袋中鑽出來!我大叫,想叫散所有的痛楚,也想把自己從虛幻的惡夢叫醒。


「阿軒!」






同伴呼喚我的名字,跑過來。


「啊啊啊!!!」


我抱頭哭叫。


回憶的場景太仔細,不可能是虛構的。


我記得美螢的輕吻,美螢的叮嚀,美螢的氣味,美螢的優雅動作……我以為回憶再不會造成過量的衝擊,我太高估自己……






回憶開始進入核心,便知道這個想法大錯特錯。


「美螢!!為何……」


我無語問蒼天。


無語,是源於後腦被硬物擊中。


青山公路,漸漸晃動,在消失。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無力地倒在雨後的公路。凄冷和軟弱,伴隨著痛楚,逐漸驅使我閉上眼皮。






「阿軒……王啟軒!」


似曾相識的情節。


我緩緩張開眼睛,這次的環境不太黑暗。我以為第一個見到的對象,會是爽朗地笑著的首領。我搖一搖頭,才頓時憶起他的死不瞑目。我回到現實,活在當下的可怕世界。


「軒,清醒一點嗎?」


視線依然有點模糊。






後腦沒有痛楚,反而有一陣舒服感。原來,我枕著一個舒服的枕頭,躺在張開的睡袋上,被家璇好好照料中。


「嗯……為何會有枕頭……」


「不知道啊,在地上找來的。」


這裡的光管沒亮,與龍鼓灘的紅酒地窖相同。不過,其他部分卻很不同。一個個完整的窗戶在折射柔和的光線。聳高的白色天花上,是一盞盞沒有轉動的舊式大風扇。一排排整齊的長木桌和橙色膠椅,還有遠處的開放式廚房和沒有食物的鐵盤。這裡沒有碎裂的窗戶,也沒有血跡和腥味。


我渾身也擦損。每動一次,便痛一次。






我坐起來,望著在替我塗上消毒藥水的家璇,發現她的桃紅色眼鏡不見。她微笑,一對圓杏的大眼睛在眨動。


「家璇……這裡是……」


「小欖監獄的食堂。」


小欖監獄?


我有點驚訝,竟然在不知不覺下來到這一個無論是現實,還是在回憶裡都應該很重要的地方


回憶,又再次讓我隱隱作痛。不過,陌生的環境分散了我的傷痛。


「很完整……」


「嗯,確實是。我們也很驚訝,還以為這裡淪陷了。別動……」


家璇溫柔地抹走我臉上的污跡,並為一些小傷口貼上藥水膠布。她望著我的表情,充滿憐憫。


「家璇,你的眼鏡呢?」


「你還敢說?被你弄丟了……剛才,你在公路上發瘋,大聲叫嚷。我們的附近可是有暴徒啊,你忙了嗎?雖說數量不多,但也足夠殺死我們了!朱古力很果斷,拿起一塊碎磚,一下子把你打昏。不過,你的叫聲驚動了暴徒。我們慌張地把你拉到草叢裡,才躲過一劫!我被蚊子咬了很多口!你看!」


家璇伸出四肢,被咬得紅紅腫腫。


「對不起……」


我很無力,也很無助,控制不了惱人的溫熱,眼淚無聲地落下。


「噢,不要哭……」


家璇竟然用染血的紙巾替我抹眼淚。我明白她的好意,輕輕推開她的手。我默默地哭了一會,讓心底的陣痛慢慢沉澱,才繼續和家璇對話。


「對不起……你們把我帶到這裡,一定很辛苦吧……」


「……是啊。原來你也不輕,我們又拉又背又抓,才能慢慢來到這裡。一路上,不時有搜索我們的暴徒。我們很害怕,步步為營。十五分鐘的路程,我們用了兩個半小時。你啊,還害得我掉了眼鏡,被暴徒踏碎!雖然我度數不深,但你也要補償!」


她捏著我的鼻尖。我在發呆,沒有躲開。


「螢螢死得不太慘吧……希望她在天國,可以和其他朋友相聚。」


家璇忽然放下雙手,幽幽地說。此時,我才發現,她的雙眸也有哭泣的痕跡。


「我還未想起……」


「呃?」


她很愕然,明顯是有點誤會。


「我的回憶是,她忽然和我分手,發現最愛的是溫老師,要和溫老師重新在一起……」


「呃?呃!?」


她的五官反映出震驚,很誇張,也很可愛,令我破涕為笑。然後,我開始把回憶的每一個細節,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她的眉頭,越皺越緊。


「不合理。螢螢很怨恨Raymond。」


「她在我和溫老師面前解釋得清楚……」


「那一年,她是親口對我說非常討厭Raymond的。她的表情很認真,不像說笑。」


「不過,溫老師情有可原……。而且,過份的是美螢。我怎樣也想不到她竟然會這樣對待喜愛的未婚夫……更想不到她會這樣輕描淡寫地對我講出那個秘密……」


我和家璇同時沉默。


然後,她嘆氣。


「所以,這就是當年的真相嗎?螢螢真的很懂得守秘密,我從沒有聽過連醫生這個人。」


她很落寞,大概是因為好朋友對她有太多的隱瞞。家璇雖然對我做了越界的事情,不過她是真心把螢螢當成摯友。


「連醫生是朱古力青梅竹馬的爸爸嗎?」


「該是了。」


「朱古力聽到,一定會大發雷霆。他很喜歡那位叔叔……」


「他們在哪裡?這裡沒有生還者嗎?」


我只顧分享自己的回憶,竟然把許多重要的事情拋諸腦後。我忍耐著微微的痛楚,站在我們的裝備前,見不到他們的武器。


「他們去探索這個監獄。這裡有很多幢大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們本來想等待你醒來,但等不及了。你昏睡了足足六個小時,現在已經中午。所以,他們剛剛拿了武器,去了右邊的大樓。」


我擔心他們,立刻背起反曲弓。


「不要擔心他們。我們基本上確定小欖監獄裡沒有暴徒。如果有,牠們早就發現我們。」


「是嗎?」


「阿軒,請打起精神。雖然螢螢不知為何要這樣對你,不過必然是有原因的。她是深思熟慮的人,很少會做出這樣突然的舉動。我覺得,她也喜歡你的。若非如此,根本沒有原因和你這個窮小子在一起……」


家璇見到我的表情沒有異樣,才繼續說下去。


「當然,她和Raymond的感情比你深厚得多。當年的他們,真的是很甜蜜,甜蜜得令我非常妒忌……如果沒有那件事,我會覺得他們是絕配的一對。」


家璇很擔心我,雙眸的眼波裡,盡是憂心。在這一刻,她的眼裡全都是我。


我做了一個沒有邏輯的舉動。


我輕握家璇的肩膀,低下頭,吻向她的嘴唇。她呆了數秒,然後用力推開我。我用更大的力度回抱她,貪婪地品嘗著她的甘液。


我用舌尖挑戰她的底線。她拒絕我,一直穩守齒關。


最後,我放棄了。


「軒,你瘋了嗎!?」


家璇的表情很不滿,退後數步。我的視線又被溫熱的淚水浸滿。


「我……我……」


我很想解釋,但又不知如何解釋。家璇歎了口氣,握著我的雙手,像要給我鼓勵。


「當你來者不拒,渴求有人陪在身旁,無法忍受悲哀的孤獨時,你的心理狀態是不平衡的。我不理解螢螢為何要這麼直接,但我理解你的傷口。本性和行為之所以改變,是因為不懂得如何再好好愛自己……所以,你不要逃避,要懂得面對這些人生必嘗的痛楚,知道嗎?」


家璇一向給我傻大姐的感覺,也不太可靠。想不到,在談及感情問題時,成熟得讓我窩心。


我不讓自己繼續流淚。淚意未止,唯有凝留在眼眶之間。我動機單純地抱著家璇,很溫暖很舒服。


她笑了笑。


「你要學學小雨。她剛失去親哥哥,也沒有如此失控,這才是堅強。」


「你說得對。」


我深呼吸。


無論美螢的出發點如何,我們分開已是事實,而且是發生了十多天的事實。小雨需要我,家璇也需要我。我怎能在這兩個女人面前,像個小朋友般脆弱不堪?我們面對的是生與死,又怎能被回憶影響太深呢?


陰霾未散,依然隱隱作痛。不過,堅強是應份,也是必須。


我還未知道是甚麼令我失憶前的性格大變。不過,我很慶幸這一刻有小雨和家璇在我身邊,不停向我灌輸正能量。小雨給我的,是堅強和支持。家璇給我的,是愛護和體諒。


「我認為,你該改口叫我璇璇了。」


「啊?」


她的雙頰緋紅,成熟再次消失,又變回原來的傻氣和可愛。


「你無故吻了我,總不能不認數……」


「呃……這個叫法感覺很奇怪。」


「哼!」


我吃了一些乾糧,便背著必需的物資,拿著反曲弓,和家璇一起踏出這個陌生的食堂。她有意無意地挽著我的手。


小欖監獄和屯門的其他建築物一樣,已經沒有電力。我們未有用電的需要,所以不準備前往鄰近的電機房。我們根據指示,向監獄的主樓出發。


剛出到走廊,便開始出現凌亂的雜物,大多是生活用品。守軍可能真的不是被殺,而是有點狼狽地撤退。


「家璇,剛才赤臘角的方面有燈光嗎?」


「有啊!這裡的地勢很高,景觀很清楚,確是有燈光。」


我步下樓梯,保持警惕。


「遇到駿上士和翟峰嗎?」


「他們應該不在這裡。」


奇怪,他們不是來到小欖監獄尋找線索,為何這樣迅速離開呢?


陽光並不猛烈,雲層很厚,但並非雨雲。可是,雲層的移動的速度很快,有點不尋常。


大樓與大樓之間,是數個小型的球場。我沒有見到血跡,但見到很多沾泥的腳印,全都向後山的一個出口走去。數個暴徒在出外面遊走,而牠們的後面是一條下坡的山路,還有一個很長的碼頭。在我的記憶之中,那裡是訓練海員的地方,也是許多水警船隻上落之處。所以,是有條件讓大量的人們在短時間從海路離開的。


我們進入主樓,大致完整,沒有巨型的破壞。踏上一樓,便聽見明顯的腳步聲。我舉起反曲弓,瞄準聲音的來源。然後,有一個人從洗手間走出來,是朱古力。


「終於甦醒了嗎?哈哈,我早應該學習劈暈別人的手勢,就不用向你下重手。你……還好嗎?」


我不置可否。然後,他帶我們去尋找小雨。


這一層並非牢房,是一個大型的醫學研究中心。在洗手間外,有一塊大型的鋼板清楚寫出這個監獄專門接受精神病罪犯,還會和其他醫院共同研究各種精神病的案例。


開始見到血跡。


不過,這些血跡不是人體流出來。它們的來源,是一個個破爛的試管,可能是在運送的過程中被弄跌。


小雨在一個化驗室裡研究一瓶瓶藥水。


「小雨,你有發現嗎?」


「你看看你旁邊的垃圾箱。」


我捧起垃圾筒,見到超大量的試紙,還有一個個用過的針筒。這些試紙與駿上士在石崗軍營測試的是相同的。試紙主要是藍色的,偶爾有數個紅色。


「這些試紙,是PH值的試紙,可以測試唾液的酸鹼度。紅色的是PH 5或以下,愈深色PH值越低,即是身體越酸。藍色是正常。這裡有個空盒,有說明。」


小雨的語氣沒以前那樣人性化,非常實事求事。家璇對這些化學品沒有興趣,和小雨一同離開這裡,進入研究中心的深處。


化驗室裡大部分的測試原料都被拿走,也沒找到相關的化驗報告。不過,我見到一部從沒見過的儀器,它明顯是壞掉,所以沒被帶走。


我閱讀上面的每一個刻度,猜不透它有甚麼用途。


「可能與輻射、射線,又或是大氣電波有關。IVE的工程系同學曾經玩過類似的機器。不過,你手上的複雜得多。」


我把玩這件其貌不揚的儀器,微微出神。


「哇!!」


驀然,有人尖叫,讓我嚇了一跳。


是家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