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謀殺 (上): 小學二年級
教育是把我們的內心勾引出來的工具和方法
— 蘇格拉底
「張凱亮的成績平均分僅僅合格，有幾科的結果更差強人意。」一名戴著金色眼鏡框的男人，滿頭油光，配上藍色的領帶和白色的襯衫，手指沿著成績單上的紅色數字劃過，然後擠出真摯的笑容。「雖然他的年紀尚幼，發展領域亦有待觀察。但是，在這個世代的小孩普遍都是擁有早熟的基因，所以，我認為不可以給他太多的自由空間。始終，他們的心志尚未能夠達到自我操控的境界，需要我們大人的輔助。」
「他最拿手的是科學性的題目。」麗莎為兒子辯護道。
「科學嘛……」他低頭上下掃視成績單。「也是僅僅合格。而且，該科的責任老師給他的評語不太好。說他就是喜愛發白日夢。 」
「其實，他只不過是性格比較沈靜。」
「坦白說，我也頗認同那位老師的意見。作為班主任，我也不時留意張凱亮的舉動。我明白小朋友對於自己不感興趣的事物，表現得有點缺失。」他瞄一瞄紙張上的分數。「但他在美術科取得的成績異常出眾唷！」
「我就是覺得奇怪。比起一年級的情況，他的表現簡直是判若兩人。我不認為他對藝術方面產生濃厚的興趣。」
男子翻前一頁瀏覽，頓時露出訝異的神情，卻隨即收起來，並且板著臉，緩緩地抬起頭，勉強擠出笑容。「嗯，他過往的成績的確不錯。其實，大部分的小孩剛剛從幼稚園升上小學，未能夠適應新的環境和新的學習模式，表現得有點徬徨迷惘。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後，他們的真正潛能才漸漸得以發揮出來。」
「所以，你認為張凱亮只是一名普通的學生嗎，嚴主任？我沒有瞭解錯誤吧，對嗎？」
「不，不。」他連忙揮揮手。「我的意思是，可能他只要專心上課，就可以追趕上進度。那麼，一切就會回復正常了。」
「另外，他還有什麼不濟的表現嗎？」
「就如你所說，他的性格沉靜，不太喜愛與其他同學溝通。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埋首看書。」
「這是他最感興趣的事情。」
「他喜愛哪一類型的主題呢？」
「科學。其實，他會挑選小說、文學、宗教、歷史……我只能夠說，書櫃上的書籍堆積如山。」麗莎驕傲地說。
「教科書呢？」主任不以為然地問她。
「你的意思是學校的課本嗎？」
「大部分的家長也會額外購買其他教科書和補充作業。因為本校使用的版本，未必能夠完全涵蓋整個既定的課程，而且難易度亦有所不同。」班主任補充道。
「我沒有給他這方面的壓力。我認為在課餘時間，應該給予他一點自由的空間去做一些他喜愛的事情，令他的腦袋發展得更理想和更靈活。」
「嗯。」他點點頭。「這就是關鍵所在了。小孩子的自制能力比較低，一旦離開父母親的視線範圍外，就會變得反叛，把教科書扔在一旁，或者隨便瀏覽一下，以應付考試、測驗和填滿作業內的空格就可以了。」
「所以，並不是他的頭腦不好，而是溫習的時間不夠充足？」
嚴主任再翻一翻閱成績單。「他在一年級的出色表現，應該不是僥倖得來的。我認為他只要將多一點的精神投放在教科書上，成績會有所改善。」
麗莎吐出一口大氣，如釋重負。「我也是這樣認為呢，嚴主任。似乎要好好管理一下，不能夠給他太多自由的空間了。」
「這個學期的第一名阮美芬，在一年級的表現也是不過不失。她的成績突飛猛進，相信是她的父母做出了相類似的對策。」
「美芬的媽媽什麼也沒做過……」張凱亮垂下頭，自言自語道。
「你說什麼？」麗莎詫異道。
「教科書的內容無聊得很……」他繼續咕噥道。
「你不要亂說話。」麗莎語帶責備。
主任笑了一笑。「他說得對。好東西總是令人感到乏味沉悶，就像蔬果一樣，缺少了紅肉和白肉那種鮮甜的味道。所以，小孩不喜歡綠色的食物。俗語有云：苦口良藥。」
「你知道嗎？我一直以來也擔心他的前途。我在投資銀行工作，希望他將來也能夠投身有關的行業。我沒有餘暇顧及他的一言一行，只能按照他的興趣去安排活動。當我瞧見這張成績單，差點兒暈倒了，尤其是美術這科目。我從沒有想過他會對這些掙不到錢的東西提起興趣。」
「其實，你只要看一看校舍的小學部和中學部，就知道我們比較著重於哪些內容了。我們清楚知道學生未來的出路，應該是朝著哪一個方向進發。你的兒子在這裡學習，會被這種氛圍所感染。成年人喜愛互相競爭，小孩子也不例外。他們會在數學算計上較勁、在外語詞彙上較勁、在考試成績上較勁。不過，他們就是不會在藝術的題目上仔細地斟酌研究，因為他們清楚知道，所有所謂成功和傑出的人士，都是來自商界和金融界的菁英。」
「這就是我努力地幫他擠進這所學校的原因。」麗莎綻露出滿意的笑容。
「對的。」男人托一托眼鏡，乍現出自信的神情。「你這個決定是完全正確的。」
麗莎眼望前方，雙手緊握方向盤。「你知道嗎，小亮？你不應該這樣子跟老師說話。教科書的內容雖然無聊，但跟長輩說話也要懂分寸。何況他是你的班主任，搞不好，最終吃虧的是你。」
張凱亮低下頭，雙手玩弄著藍色短褲下襬。「我只是實話實說。」
「媽媽知道的，因為媽媽也上過學校，讀過不少的教科書唷。」
「主任提及的阮美芬……」他遲疑半晌，繼績道：「她也喜愛看書。」
「那麼，你們能夠成為好朋友了，對嗎？」
「她看的故事書，有很多圖畫。不過，總比教科書有趣得多了。」
「就像你的百科全書一樣嘛？」
「嗯。」他點點頭。「每一頁裡的文字只有幾行，不過每一個故事的寓意也值得令人深思，而且很有意義。其中一個故事是講述一位善良的農夫，不小心把殘舊的銅斧頭掉到湖裡去。湖裡的仙子為了獎勵他的誠實，不但交還他的斧頭，還給了他一把金斧頭；然後，有一名投機者獲悉此事後，打算重施故技，買了一把銀斧頭，把它扔到湖裡。最終，仙子為了懲罰他的貪婪，就把湖裡所有破裂了的鐵器全給了他。」
「阮美芬的媽媽真有辦法喲！」麗莎若有所思道。
「她的媽媽才沒有這種閒情去照顧她哩……」張凱亮壓低語調呢喃道。
「是嗎？」麗莎轉過頭來，瞥了自己的兒子一眼。「那麼，嚴主任怎樣會知道詳情呢？」
「他根本什麼也不知道……除了我們的名字。」
「小亮，剛才嚴主任也只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這個學期，你的成績的確是退步了。他希望我們能夠一起努力，改善一下現在的窘況。我相信他是出於好意，沒有別的想法。」麗莎話鋒一轉，給班主任說起好話來。
「他是為了自己。他要我們為他奪取所有獎項，然後把功勞歸於自己，誇耀自己的領導能力和管理頑童的方法，贏取其他老師的尊敬和信任。他不會理會我們的感受，除了那些有利用價值的人。」
「小亮……」她忽然感同身受，發覺自己與兒子之間的關係跟老師與學生之間的隔閡甚為相像，慨嘆了一口氣。「老師的工作十分繁重，既要顧及學校的事務，批改你們的作業，且要編寫題目和課程大綱。他們也希望能夠照顧每一位學生，瞭解他們的性情、嗜好、優點、缺點。可惜，一天的時間實在太少了，能夠做的事情就只有一點點。」
「他完全不在意。他只在乎成績，根本不知道我過往的表現。隨便說幾句敷衍了事。」
麗莎瞄了他一眼，笑了笑，伸出左手撫弄他的頭髮。「傻孩子，我們在下學期一起努力，給嚴主任一個全新的形象，好嗎？」
「成績好，就是好學生；成績不濟，就是壞學生。是這樣子嗎？」張凱亮抬起頭來，轉向麗莎。
「不。不是。」麗莎堅定道。「不過，只有成績出眾的人才有資格選擇自己的前路。你不是希望掌握自己的命運嗎，小亮？」
「不是每個人都有自由去決定自己的命運嗎？」
「現實生活中……」她搖一搖頭。「很可惜，不是每個人也有這項權利。」
「那麼，毛毛呢？」
「什麼？！」麗莎瞪大雙眼，詫異道。
「毛毛應該也有一些權利吧，對嗎？」
「為什麼會這樣說哩？」
「他時常抬頭仰望天空。我想，他冀望有一天，能夠像天上的鳥兒一樣自由自在地四處遊逛。」
「毛毛是一頭十分出色的黃金獵犬。如果牠能夠成為人類的話，我相信牠的表現會跟小亮一樣，名列前茅。」
張凱亮把頭轉過來，凝視著窗外的景物，遲疑片刻，呢喃道：「如果主任變成了一頭狗狗，他就只有搖尾乞憐才能夠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