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謀殺 (上): 十五天前 (下半部)
「太陽系九大行星中，我們的地球位於金星與火星之間。而地球是整個銀河宇宙裡，唯一存在的生命體……」一名身穿灰色西服，短髮鬈曲，配上紅色眼鏡框的中年女子，在課室的最前端，低頭朗讀出書本上的內容。
美芬感到裙子的口袋不斷震動，瞄一瞄老師，然後偷偷地取出手機來，察視螢幕上的資料。她不斷按下鍵鈕，雙眼愈撐愈大，最終按捺不住，整個人彈起來，喊叫出來。「糟糕了！」
全班同學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
老師摘下眼鏡，睨了她一眼。「有什麼大事件發生了嗎，阮美芬？」
她把手機塞回口袋裡，尷尬地道：「我啊……我忘記了午餐訂購……」
一眾人哄堂大笑起來，吵鬧一番。下課的鈴聲亦響起來。
老師嘆了一口氣，不禁搖搖頭。「阮美芬，你可以去買午飯了。」
她垂下頭，鼓起緋紅的臉腮，瞥了張凱亮一眼。「我……我知道了……」
「另外，張凱亮。」老師蓋上書本，收拾桌面上的其他物品，緩緩地站起來。「到教員室來見一見我。」
「是的。」他咕噥道。「午飯後——」
「不。」她打斷他的話。「立即。你把餐盒一併帶來。」
「什麼？！」他猛然抬起頭來，詫異道。
「你聽不到我的話嗎？還是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我明白……不過，為什麼要剝奪我僅有的自由時間？」
「你的母親已經告知我們一切了。我們有責任好好管理你在學校的行為。」
張凱亮不吭一聲，垂下頭。走廊傳出喧鬧嬉哈的聲響，課室內的人雖然已經將書本及文具塞進書包裡，不過，沒有人斗膽離開座位。
「現在就跟我走。」
他一動也不動。
「張凱亮！」她吆喝道。「你沒有選擇的權利！」
「我……我要上廁所去……」他咕噥道。
「好的。之後，你立即到教員室來，知道嗎？」
他點一點頭。
「下課！」老師發出命令。
課室傳來一陣騷動。
美芬迅速跑到張凱亮的身旁，壓低語調道。「不好了。」她把手機掏出來，遞到他的端前。「你看一看。」
他左右掃視著螢幕，瞳孔每瀏覽一行，眼睛就睜得愈大。頭顱感到眩暈，耳朵嗚響，四肢的唯一反應是爬下椅子，拔起雙腳狂奔。
美芬一手抓住他的手臂。「唏，等一等！他們不會讓你離開學校半步。」
他停止軀體的動作，猛然地轉過頭來。「我應該怎樣辦？」
美芬的眼珠滾向上方，思忖片刻，然後一手抓住他的左手，把手機放在掌心上。「躲到廁所裡，不要走出來。我會給你傳短訊，之後，你就直奔到小賣部，不要回頭。誰喝令你也不要停下腳步，也不要理會他。」
「身旁所有人也變成透明了，對嗎？」
「當然啦！除了我喲，笨蛋！」她翻一翻白眼。
「我知道了。」
「聽從我的命令！」
「嗯。」他用力地點一點頭。
「好。走吧。」
張凱亮一躍而起，跑出課室外，直衝走廊盡頭的洗手間，鑽進其中一隔板內，上了門栓，氣喘吁吁，左手拿著手機，雙眼緊盯螢幕。四周不斷傳出沖水聲、流水潺潺聲、喃喃細語、咯咯大笑聲、刺耳尖叫聲、木門撞擊的呯呯聲和自己的急速心跳聲。
手機內設置的電子時鐘一分一秒地跳動。
他沒有察覺自己停留在這個狹窄的空間多久，也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直至手機突然震動起來，螢幕閃亮著，彈出兩個字：出發！
他倒抽一口氣，把手機塞進口袋，一手甩開門，揮動雙臂，在人群中左穿右插，一口氣跨下幾階梯級，背後不斷傳出喝令聲：「不要在走廊上奔跑啊！」
他依照美芬的吩咐，不理會任何事物，發飊狂奔到操場上，只將目標放在眼前擠滿人群的小賣部。
「唏！」美芬站在小賣部旁邊的一道門檻前猛烈地揮動手臂。「跑快一點可以嗎，笨蛋！」
張凱亮逼進人堆中。美芬一手抓住他的右臂，竄逃入狹窄的通道內。盡頭有一位身穿輕便服裝老人家守在紅色木門前。
他們一鑽入內，門隨即被關上，並且鎖起來。
「謝謝你……怪伯伯……」美芬彎下腰，雙手撐住膝蓋，邊喘著大氣，邊吐出字句來。
怪伯伯一頭灰白摻雜的髮絲及鬍鬚，面容蒼老，眼角滲出幾條皺紋，神情卻十分慈祥。「他就是張凱亮嗎？」
張凱亮挺直身子，呼吸急速。「謝謝你……」
「從這裡走出去。」怪伯伯指向不遠處另一道紅色大門。「有一輛計程車正在等候中。車牌號碼是ＨＫ２０１１。不要上錯車唷，被擄拐了，我可不負責的喔！」
「怪伯伯，這個笑話一點也不有趣。」美芬翻一翻白眼，手掌拍打了一下額頭。
老人拍一拍他的肩膀。「走吧。」
張凱亮扭動門把，一拉開門，外面是大街上的行人道。他四處張望，發現一輛計程車後座的門自動打開，駕駛座上的人向他招手，示意上車。他瞄了一瞄車牌號碼，隨即跳上車廂裡，把門關上。
司機從後視鏡上瞥了他一眼。「張凱亮嗎？」
「嗯。」他點點頭。
司機扭動方向盤，踩下油門。「好的。」
「我要到——」
「沒問題。」司機搶先道。「我會盡我所能，以最快的速度趕過去。」
「謝謝你。」
張凱亮垂下頭，視線落在膝蓋上，雙手不斷玩弄著短褲下襬，突然腦袋湧現一道思緒，左手按一按口袋，發現美芬的手機沒有還給她，右手再摸一摸其他的口袋，禁不住喃喃自語。「糟糕了……」
「還可以哩！」司機回應道。
他猛然抬頭，瞧見司機戴上了墨鏡，無法看清他的雙眼。蓄了緊貼頭皮的黑髮，樣貌年青，神情有點兇狠。「對不起……我沒有錢……」
「沒關係。宇軒叔已經搞定一切了。」他在後視鏡瞄了張凱亮一眼，微笑道。
「宇軒叔……就是那位老伯伯嗎？」
「噢，你不認識他的嗎？」他詫異道。
張凱亮搖搖頭。「我只知道他在學校工作，負責管理小賣部的日常運作。」
「就是說，你沒有在意身邊的人，對嗎？」
「可能……」他又垂下頭來。
「那麼，你正要前往的動物醫院，就是去探望你的狗狗。」
「他……他正處於危險的狀況。」
「張凱亮……你介意我叫你小亮嘛？」
「嗯。」他點一點頭。
「宇軒叔是我的好朋友，雖然我們的年齡相距三十年。他是社會上那一群擁有智慧、思想、魄力、才幹的人。就是說，他是一位學者。」
「學者？！」他有點疑惑。
「對喔！你以為他只是一位低層的勞動人員嗎？」
「我嘛……我不清楚。我以為他們都總會站在高高的位置上，俯瞰普通人——」
「就是社會上有權力的人，對嗎？」他打斷張凱亮的話。
「嗯……」他點點頭，遲疑片刻，繼續道：「不是這樣子嗎？」
「那麼，他有向你提出任何交換條件或回報之類的要求嗎？」
「我沒有想過……」
「他打電話給我，要我幫個忙。我沒有問清楚原委，就答應了。」
「如果他要你幹壞事，你怎麼辦唷？」
「之後，他告訴我，有一位小朋友需要我載他到一間動物診療所。然後提醒我，你身上一分一文錢也沒有。」
張凱亮掏取口袋裡的手機，瞄了瞄螢幕。
司機在後視鏡瞥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打算用手機來做抵押唷！」
「簡單的幾句話，你就毫不考慮答應了他的請求？」
「對。難道幫助別人也要為自己找個理由嗎？」
「你不認識我。老伯伯也是。」
「只要他認為是值得的；只要他認為有這個能耐；只要他認為純真的心仍然存在。或者，你就當他是一位怪人，因為學者的性格都是怪里怪氣的。所以嘛，小亮，你也是一位小怪人。」
「我？！」他詫異道。
「誰會為了一頭狗狗而逃學喲？」
「那麼，你哩？」
「我嘛……」他笑了一笑。「跟怪人做朋友的，都是相類似的生物哦！」
計程車的速度減緩下來，司機扭動方向盤，把車輛停泊在路旁。他轉過身來，左手手肘擱在椅背上，右手摘下墨鏡，眨動著長長的睫毛。「小亮，你要堅強一點。」
他的軀體沒有絲毫舉動。「謝謝你。」
「你要相信自己。」
他緩緩地抬起頭來。「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一直秉持的理念，縱使別人無法了解，縱使別人無法認同。」
張凱亮出神的望著眼前的男子，感到他的身上綻放出一道道的光芒。
「你面對的事情，無論順境、逆境、抗爭、服從。你都必須解決，必須接受，直至生命走到盡頭。所有所有的苦難，你都是無法避免，小亮？你明白嗎？」
「嗯。」他用力地點一點頭。
「好的！」他的下巴指向車外那間動物診療所。「去吧！」
張凱亮一手推開車門，直奔進診療所的櫃台前。「不好意思，我要見毛毛！」
一名身穿藍色護士服的少女抬起頭。「你好，請問你要找誰？」
「毛毛。黃金獵犬。」
「噢！」少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是牠的主人嗎？」
「對！」
「請等一等。」她按動幾下滑鼠，瀏覽電腦畫面。「不過，牠的主人是一位女士……」
「周妙英。我是她的兒子。」
「噢！」少女再次露出覺悟的神情，然後上下打量著張凱亮。「你不用上學嗎，小朋友？」
「我就是要見毛毛才會走到這裡來喔！」他不耐煩道。
「好的。」她按下電話上的鍵鈕。「杜醫師，周妙英的兒子想見一見那頭黃金獵犬。」
護士靜聽著另一邊的聲音，輕鬆的表現驟然消失，臉色一沉，冷冷地道：「我明白了。」
她掛斷了線，從櫃台鑽出來，蹲下身，雙手按著男孩的肩膀。「小朋友，你現在可以進去了。」她一手牽起他的小手，半拖半拉，把他帶到一道木門前，扭動門把。「你要堅強一點……」
張凱亮推開門，整個房間一片純白。油漆顔色、桌面、大櫃、身穿白袍的男子、身穿白色襯裙的瑪麗亞，還有狗狗，雖然此刻仍披著一身金黃色的毛髮，但在強烈白光照射下，卻顯得青白。
「少爺……」瑪麗亞雙手掩住嘴唇，淚水滑落臉頰上。「對不起……少爺……」
他雙腳無法移動，身體也僵硬起來，瞳孔放大，視線落在眼睛緊閉的毛毛身上。
張凱亮瞧見他就像平常一樣，擺出最喜愛的側臥姿勢沉睡，靜靜地癱軟在冰凍的鋼鐵製桌面。樣子十分安詳，沒有像發惡夢的模樣，皺緊眉頭，撐開嘴巴。他希望能夠在毛毛的寬闊胸膛上窺見呼吸的高低起伏，希望能夠在毛毛溼潤的鼻子發現收縮擴張的動作。
「對不起……我已經盡力了……」醫師脫下口罩，神情哀傷地瞥了男孩一眼。
張凱亮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沒有眨一下雙眼，沒有嚥下一口口水，沒有挪動一下指頭，只有心臟怦怦的急速跳動。
「對不起……少爺……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