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將: 西風一
南風都摸和了,陳太的心也亂了,足足亂了整個南風,應該說整檯人,除了張伯,都有點變得混亂。說穿了,陳太,就是張美鈴,張伯的大女兒,那個童年是黑色的張伯大女兒。對,陳太的女兒也叫美鈴,很少媽媽會把自己的女兒改成跟自己一樣名字,陳太也沒有,因為在她決意離開後,把名字也改了,叫做張麗,麗姐那個麗。陳太掛念麗姐掛念到要把她放在自己名字裡,之後再讓自己女兒叫美鈴,那種希望重生的感覺強烈得很,有點恐佈,卻實在、無奈。
人生不一定要像陳太,鑽進死角可能會找到安慰,但失去的會是難以估算計,例如與張伯的四十年時光。
「打快啲啦!冇時間喇!」八十歲的張伯中氣十足。
「啱啱先開始,使唔使係咁催呀!」陳太言語間仍然不太給「爸爸」面子。
「好好好!張伯,二筒要唔要?」李生依然做「中間人」角色。
黃小姐:「我碰。」
陳太:「夾埋㗎?」
第一隻牌就碰,只有兩個可能,一,三番對對糊;二,很齊章。
黃小姐:「有得碰唔碰咩。」
張伯摸牌:「睇定啲嘛!嗱,又二筒,要唔要呀!」
黃小姐:「上。點係呀,卡窿都有,睇怕今日有運仔。七索。」
陳太:「你梗係有運啦,你幾時都咁有運㗎啦!」
黃小姐:「路係自己揀嘅,不過呢鋪贏在起跑線啫。」
張伯:「食糊嗱?未就唔好咁招積!」
張伯說得對,未到最後一刻,你起跑起得多好,也有可能血本無歸。
欠家庭運的張伯後生時家境不錯,糧油鋪生意夠他衣食無憂,的確令身邊不少朋友羨慕。李強是其中一位。 李強是一位茶樓伙計,打工的夠胡口,當時香港工業起飛,由轉口港漸漸發展為工業城市,工廠妹是大家的女神,李強沒有張伯的起跑器,要女朋友就要靠自己努力。
李強一直心儀做車衣女工的荷姐,可是當年的工廠妹很搶手,也許因為陳寶珠的關係吧。現實中有幾多寶珠姐,幾多呂奇、曾江?但愛情怎會現實,現實的叫感情,有幻想的才是愛情,所以幻想永遠是美好,當結婚後才明白甚麼是殘酷。不過最後張伯仍幫李強示愛成功,李強明白荷姐不是陳寶珠,他也事先講好自己不會是呂奇,而且跟一個茶樓伙計結婚,生活不可能幻想般美好,但荷姐就是答應了。
六六天星小輪加價事件、六七暴亂,兩次暴動李強跟張伯都身處其中,看新聞報紙會憤怒,會眼紅紅,不敢走到街上,不是怕死,而是不甘心就此離開,經歷過險景,二人更明白到情的可貴,兩位好朋友更因此做了一樣老套的事,幫他們的仔女訂婚事。
李強兒子叫李發財,相信大家也明白為何取這個名字。當年很流行這些有意頭的名字,彩呀、發呀、好呀,這些都很易撞名。張伯很喜歡發財,他說這個名字吉利,將來有兒子也要叫有寶、萬利,只是天要他得兩女,本來生女也可以叫有寶、萬利,但張伯始終覺得女孩就要有女孩的名字,大女叫美鈴,細女取名美玉,玉也是寶貴的東西啊。
美鈴二十一歲出走,那年美玉十六歲,發財二十歲,都到適婚齡,至少在張伯跟李強眼中的確如此。不過美玉始終是美鈴妹妹,兩人雖容貌不像,但性格一樣,同一條腸出,都遺傳了麗姐堅持。可能是天意吧,美玉要自己選擇將來一起生活的人,但天偏偏不給他機會,因為美鈴出走那年,李強病逝了,張伯把荷姐兩母子接回家住。
對張伯來說,這十年是人生最黑暗的十年,妻子難產去世,好友過身,大女兒離家出走,張伯知道要撐下去,但也知道絕對不易。美鈴走時,可以拋下一句無能為力,但張伯不可以,他要照顧美玉,家中高堂,以及李強家人。成親的事,算了吧。
李強的故事很短,沒法著墨,他的一生其實就很「香港」,若說香港是一個愛拼就會贏的地方,就像告訴你明天一定是好天,都是哄騙。李強有拼,他沒輸,但最多只能說打和;李強都相信明天是晴天,但他過不了今天,明天的希望如何望得到?「大雨灑過後晴天,是老生空話旨在哄騙」這句歌詞我十分喜歡,因為真實,誰說雨後一定天晴,李強捱足一世,不是隨便一個人說甚麼一世,是真的一世。他得到一個好友,一個妻子跟一個兒子,以及兩個動亂。我們的人生也許大多跟李強一樣,爭取過,得到過,但總有些事永遠爭取不到,有時事你不想遇到,卻避不到。你問李強走時遺憾嗎?倒不如想想若果下一秒就離開這個世界的是你,你又會遺憾嗎?
張伯怕遺憾,所以他做足一切,包括養活李強一家,愛惜美玉及好好打理生意。事事都小心翼翼。發財當張伯是恩人,荷姐亦三番四復提請醒發財,將來張伯有任何請求,都要應承。
發財問:「娶美玉呢?」
荷姐笑說:「當然喇。」
發財問:「真係要?」
荷姐對這個大小孩說:「要,當然要喇。」
李生:「張伯,我唔止打筒子㗎,三萬要唔要呀?」
張伯笑說:「要。當然要喇。我等咗好耐喇!哈哈。」
黃小姐:「三萬實要啦,一家萬子,出面又冇。」
李生:「有乜所謂喎,我都唔要。」
發財:「張伯,你鍾意就得喇。」
張伯:「終生大事,張伯開通,畀你話事。」
荷姐:「張伯,我哋兩母子呢幾年都係多得張伯你,先可以生活落去,你係我哋恩人,財仔終生大事,由你決定就好,相信阿強都會咁諗。」
張伯:「咁......」
「張伯。」
發財突然打斷張伯說話,荷姐也始料不及。
「張伯,我不要美玉,我想娶小翠!」
小翠是張家的妹仔,跟美玉同年,兩個小女孩自小一起生活,雖背著主僕之名,卻有姐妹之情,比美玉大三個月的小翠,一直都是美玉治療心寧的靈丹。 美鈴出走那天,美玉被爺爺打了一身,作為發洩對像,滿身血痕的美玉只得十六歲,想哭卻哭不出來,一直不喜歡爸爸的她,忍著眼淚望著張伯希望他叫爺爺停手,可張伯沒有半點心痛,因為那時李強還在世,他還未完全孤獨,而且他堅信錯的是美鈴,心中的怒火仍燒得熱烘烘。
那天晚上,美玉找小翠傾訴,一入到小翠的工人房,美玉再也忍不住,把九年的眼淚一次過哭乾,小翠的床鋪也濕透了。美玉太委屈了,她不恨姐姐,不恨爸爸,甚至不恨打她的爺爺,因為美玉知道大人世代界不是她能想像,所以她只能找一個可靠的同伴,把內心所有一次過發洩出來,而這個人,就是小翠。
「東。」
「食。」黃小姐跟張伯一同開牌。李生一炮雙響。
「噢。沒辦法,東都可以一炮雙響,好彩都係三番。」
沒錯,李生有東跟南可以打,打南的話,就會輸給陳太舖混一式八番。
「輸少當贏了。」李生笑著說。
「你同阿荷笑起嚟一模一樣!」
「媽媽靚啲。」李發財把八元分給張伯跟黃小姐。
「報恩報到上麻將檯呀?輸死你呀。」陳太一向口直心快。
「邊有呀。」李生像極母親般笑著說。
李生沒有因名字而發大財,但想要的總算得到,例如一直心儀的黃小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