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將: 東風四
張伯連了兩鋪莊,李生吃了個四番,打到東四,依然討論著陳太女兒去法國的問題。是去是留,難道真的會取決於這四位大人身上?不見得,因為當中只有陳太跟美鈴有直接血緣關係,任憑張伯輩份多高,美鈴可以連自己母親說話也不聽的時候,怎會將一個八十歲老頭的說話記在心。陳太打骰:「張伯,你都見過我個女,你知佢副牛脾氣啦,幫佢執衫都要畀佢鬧,我都唔敢同佢講嘢!十五淨二。」
李生:「有邊個鍾意其他人掂自己啲嘢?我上去同你收胸圍好冇?」
黃小姐: 「有人幫我收又唔區呀。」
「唉,又係唔明。」 張伯嘆喟。
「張伯,我唔明?啲細路話私穩吖嘛。」
「我話啲細路唔明。」
李生打出八索:「細路緊係唔明……」
張伯打斷李生說話:「細路唔明我哋有幾唔明白佢哋,唔明點解畀佢哋鬧多幾次都會做,因為佢哋唔明生佢出嚟但陌生嗰種感覺,係幾咁辛苦。」
三人無語,因為張伯的過去,他們都很清楚。
陳太忍唔住:「三萬,張伯,你又有幾明白自己啲仔女呀?」
張伯望一望自己副牌:「我摸咗十三隻牌都唔知打邊隻好啦,麻將唔識講唔好,我都搞佢哋唔掂,又點會明我兩個女諗乜。」
的確,張伯被兩個女兒恨了很久。
張伯家族經營糧油舖,在六、七十年代家家戶戶都要跟糧油鋪買油糴米,超市在當時還未出世,張伯爸爸在深水埗已經算是大商戶。小康之家,當時又興早婚,張伯二十歲就娶妻,婚後一直幫手打理糧油鋪,老婆就處理家務,平凡家庭,平凡生活,不過總算自己生意,不用憂柴憂米,惟一令張伯感壓力的,就是其妻五年未有所出。不竟那時還是吃中國米,要用吹米機吹米及自備瓶子買油的年代,要是再早數十年,或許已被休掉了。
大人總是喜愛看到小孩,這是不變定律。在自己兒女出世後,看到的不只是可愛,而是自己。看到一個已全無記憶的時刻,那種奇妙但平常,那種脆弱但強壯,那種快樂但擔憂,別的地方是找不到的。因此,你特別愛惜。你愛惜到想再感受多一次,結果再生。可是再次出生的,都會奇妙,都會強壯,但在現今社會可能更加是一種負擔。縱使這種負擔充滿快樂,但金錢總令你暈眩。
不過比起過去,或是比起古時封閉家庭,你生多小男兒,多小女兒也沒問題,想思開放嘛,張伯沒有金錢壓力,卻要承受另一種無謂壓力,因為十年內,張伯老婆為張家製造了兩次弄瓦之喜。
三年抱兩不是基本,但張伯有八兄弟姊妹,張排第七,對上六個都是男丁,張伯媽媽生到第八胎是女之後就沒有再生。張老先生多次對張伯要求再追,一定要生男丁,起初張伯太太不肯,我們就張太做麗姐吧。麗姐認為男女都一樣,而且要照顧兩名兒女兒已經很辛苦,可是幾經壓力下,還是懷孕。
這回未知是否男丁,但這回肯定是不幸,因為麗姐不但沒有為張家添男丁,自己更先行一步,這年,她才二十八。
這年大女兒十歲,小女兒五歲,未懂性,認為媽媽是被爸爸跟弟弟害死,張伯就擔起了這罪名。
故事有點悲哀吧?可是這是真事改編。
「八索!張伯,過去就算啦,依家兩個女都搵番你啦。」李生嘗試轉換話題。
陳太:「上八索,三筒。」
張伯:「上三筒,二萬。」
黃小姐摸牌後打出九索。
勢色好像不太對勁……李生再嘗試帶起話題。
「五筒,陳太,你個女嗰邊點呀?真係畀……」
張伯:「碰五筒。畀乜畀!唔好畀!四萬。」
陳太:「你做乜?咁緊張做乜?咁多年都唔識變通……講咗幾多次中章牌唔好咁快碰斷係唔聽!」
黃小姐摸又摸到九索:「睇,麻將回來必有因,打出去隻九索都識返嚟,人都一樣,出過去唔代表唔識返屋企,或者出過去先知邊到最好呢。」
「你手牌依家好靚咩?打得九索即係做唔到十三么啦,畀盡你清一色平糊,我對家都誅死你!」陳太火速回應。
李生見開始識講番副牌,當堂放鬆晒。「嗱,唔好話我唔出聲,呢鋪大家小心啲,張伯開始唔出聲,睇嚟做緊大牌。」
「你有冇咁多事幹?邊個教你開聲打牌?」老牌骨張伯火氣十足。
再模多八輪,陳小姐數一數牌,再望一望檯面,之後李生打了一索。
「食!」
沒錯,是十三么。
「陳太、張伯,劉華都話麻將回來必有因,畀美鈴出去闖一闖,返嚟可能即刻食鋪大糊呢!」
十三么跟人生很像呢。
一直只有靠自己,永不放棄向著一個目標前進,中途就算有幾多引誘,都只可以視而不見,或許是可見而不能「碰」,稍有歪念都不可。到最終可能都要靠外人,到最終可能都只是徒勞無功,但過程充滿變數、刺激,而且成功後的滿足感,非筆墨能形容。當然,曾經有人說過不要當十三么是甚麼一回事,很平常的哦。
我買中一次馬,跟叻哥買中一次馬,又怎能相提並論?
今次陳太對於女兒想出國一事,就好像做十三么一樣,把握不大你不會做,陳太對於女兒可完璧歸趙不存厚望。不要誤會啊,不是那個「璧」,是在談論心態。其實陳太需要一個支持,因為她心裡其實對女兒十分信任,在四方城內跟張伯如此激烈討論,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想張伯認同,讓自己女兒出國並不是一件要反對的事,法蘭西這個國度並不是只有小偷跟醉酒漢,而是真真正正一個文化之都,一個香港望塵莫及的藝術天堂。
可是陳太知道自己的女兒有機會達成願望,而不能遠赴法國的,只有美鈴。
張美鈴,張伯大女,今年五十五歲。四十五年前喪母,二十歲時抵受不注爺爺因為她是女兒的白眼及不專重,而且認定是張伯強迫媽媽懷孕,令她自少失去母愛,所以經常藉詞跟洋人讀書,然後計劃到廣州或離開香港自力更生。但張伯以為女兒心只想證明自己女兒生也有所為,所以用錯方法去處理事情。
張伯在美鈴二十一歲那年,開始禁止她跟洋人上課,並把美鈴關在大宅裡,每天就是幫手處理糧油雜貨單,以及做那些本來是麗姐做的家務。滿以為把時間填滿,就可以減掉女兒的雜亂思緒。誰不知一掃一眼淚,一洗一心痛,對著家中的種種,對著爺爺的種種,都令美鈴心碎不已。十一年時間不能洗去那張麗姐坐過的椅子散發出的溫暖,也不能沖掉麗姐用來餵妹妹吃稀粥那支匙的點點愛意。美鈴半年後心碎得不能修補了。留下字條獨自離去,她不想留下妹妹,但知道無能為力,只好一個人面對將來。
二十年的闖蘯,認識了現任老公,也是做糧油生意的老實商人,三十三歲時跟她媽媽一樣生了一個女,不同的是,美鈴不用追男丁,也沒有刻薄的老爺,沒有缺乏主見的老公。只是女兒出世一刻,美鈴再想起那張椅,那支匙,麗姐及張伯,甚至後悔自己沒有出席刻薄爺爺的喪禮。
這鋪十三么,美鈴算吃對了嗎?
「呢鋪你食得啱喇!食打出好喇。」張伯笑道。
「最大先八番,咪又有六十四,做十番留自摸攞Jackpot吖嘛。」李生邊付錢邊說。
「得幾蚊攞嚟做乜。」陳太說。
對,張美鈴老公姓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