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嘉禾聽到萊瀟瀟的腳步聲,於是轉過頭起身。看到她面龐的那一刻,他的身心俱空,彷彿一個歷經長途的旅人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點,在這個原點,他曾出發並有過希望。
她望著他的眼神中,不再有喜悅和光澤,她的故作泰然是那樣蒼白,甚至讓他覺得她已經放棄僞裝。他和她的東京,明明剛剛還流淌著快樂與夢,就這樣在一通電話之後乾涸成土。那情形是如此一目了然,以至於他連懷疑或者猜測都不需要,就知道自己已經無計可施。
萊瀟瀟無法裝作一切照舊,嘉禾一定留意到這個不尋常的長途通話不是節日祝福或者有求於她那麼單純。雖然只是見過一次面,韓瑜一直是嘉禾心中的一根刺,萊瀟瀟試圖讓嘉禾相信,不管她對韓瑜有過什麼感情,都已經成為過去。現在,儘管她不情願低頭,但也不得不承認,梁嘉禾是對的,她才是那個看不清的人。而十八歲的梁嘉禾,就這樣成為了她和韓瑜的旁觀者。
「久等了……」她從嗓子眼擠出來這三個字。「我們……上去吧,不然要錯過入場時間了。」他也僵硬地說道,然後賭氣般把還沒用的三腳架直接收了起來,放進背包裡。儘管他覺得應該表露出關切或者溫柔,但自尊心偏偏在此刻爆發,令他甚至倔强得不肯多看她一眼。兩人一前一後,默契地保持著不語,刻意避開對方的眼神,就這樣一起進了東京塔。
搭電梯時,嘉禾的手還是輕輕牽住了瀟瀟的,他心底還在為今晚做最後一絲的掙扎。電梯在上升,周圍都是開心地竊竊私語或者舉著手機拍照的人,梁嘉禾和萊瀟瀟的僵持顯得格格不入。電梯的玻璃窗倒映著裡面的人,萊瀟瀟看到梁嘉禾冷峻的臉滑過花火滿地的東京,明白自己一時的失態不僅辜負了他,甚至還可能被視為一種背叛。
而此刻,她竟然慶幸他的冷漠,慶幸他總有千萬疑惑和怨憤卻沒有問她任何的問題,慶幸他配合著她的低落和沉默,和她一起成為孤獨的人。
來到頂層的觀光廳,出門電梯後人們都四散開,撲向玻璃窗,萊瀟瀟和梁嘉禾發現只有他們倆尷尬地在一片空地上停留。梁嘉禾一言不發地鬆開了瀟瀟的手,然後開始若無其事地四處照相。萊瀟瀟和他隔著一段距離,時而望著玻璃,時而看著嘉禾沉默的背影。現在,她可以回想韓瑜剛剛那句話了。
「我錯過你了嗎……」韓瑜的聲音又在她耳畔響起,輕輕一句話,把曾經一切的喜怒哀樂都瞬間抹去得乾乾淨淨,只剩一個謎底躺在那裡。十八年,他和她就像繞著地球兜了個圈子,翻山越嶺,走了很遠很遠的路途,發現的,不是未知的新大陸,而是早已寫好的答案。
她長嘆一口氣,其實,到底是她錯過了韓瑜,還是韓瑜錯過了她?是他們太無知?還是他們太膽怯?為何十八歲的梁嘉禾能有勇氣做到的事情,三十三歲的韓瑜和她,兩個已經走南闖北的人,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一時間,嘉禾又在她心頭佔了上風。她一轉頭,想要尋找他的身影,卻發現他不見了踪影。萊瀟瀟一時慌了起來,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消失過。「嘉禾?嘉禾?」她呼喚他的名字,東張西望地在穿梭在陌生人間。




在遠處的嘉禾聽到了,以為她遇到了什麼事情,便趕緊過來找她。「怎麼了?」他一臉茫然地問。也許是因為她的主動,他的態度和緩了一些。萊瀟瀟剛剛只想找到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你都不理我。」她說。
嘉禾沒有說話,他的沉默很明顯是在怪罪她。「你在怪我?」她問。
「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突然不開心。」
「所以我連不開心的權利都沒了是嗎?」
嘉禾又被她這種話問住了,很不服氣,所以一撇頭,一副賭氣的樣子。萊瀟瀟討厭自己現在的態度,卻無法控制,望著他氣鼓鼓的樣子,莫名其妙地很想和他大吵一架。「我們回去吧!」她拋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他們從東京塔回酒店的一路上,梁嘉禾都像個影子一樣跟在瀟瀟身後,一言不發,陰陰鬱鬱。萊瀟瀟很惱火又矛盾,她想停止冷戰,想跟他解釋清楚,卻又覺得他不會明白,一切只是徒勞。和韓瑜長時間通話而把嘉禾撇在一邊,之後又情緒低落地面對他,臭著臉突然終結他期待已久的東京塔之行,她今晚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過分,她不知道嘉禾還能忍耐多久。他越是一言不發,孤傲地和她僵持,她就越想挑戰他的底線,想讓他爆發,讓他對她發脾氣。
回到酒店房間,嘉禾把袋放下,掏出手機、錢包,擺好在桌面,又解開手錶,也擺在旁邊,三個物件的尾部整齊連成一條線。瀟瀟在他身後換著衣服,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不知為何,這個畫面令她心中一陣溫暖。韓瑜那通電話之後,她終於對著嘉禾的背影,露出了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你用衛生間嗎?」他轉過頭問她。「你先吧。」她說。他便直徑進去,關上了門。
十一點,兩人已經各自梳洗好,分別佔據了一張床的兩側,嘉禾在看手機,萊瀟瀟在往手臂上塗身體乳,像是已婚的中年夫婦一樣,各幹各的,互不搭理。這跟梁嘉禾計劃中的十一點安排,除了地點外,全然不同。
萊瀟瀟靠著床頭發呆,梁嘉禾繼續看著手機,一副打定主意漠不關心的樣子。「我們明天幾點起身?」她望著他問道,帶著試圖緩和僵持氣氛的溫柔語氣。
他搔搔耳朵,依然盯著手機。「七點半。」他冷道,對她的示好無動於衷。




瀟瀟沒想到竟然會有一日在嘉禾這裡熱臉貼了冷屁股,便有些悻悻的。她呆望著房間,想起昨晚,就在這同一片小天地。他用緊全力來服侍她,繼而溫柔地將痛楚注入她體內。他用充滿玫瑰香氣的熱水和溫暖的結他旋律來浸潤她的身體和心靈,然後像天荒地老都不會分開一樣擁她在懷抱中入睡。
短短一日的時間,因為她的一通電話,他可以判若兩人,拿出冷若冰霜的面孔來懲罰她。這種瞬息間翻天覆地的轉變,讓她想起了Calvin。雖然嘉禾的冷漠不似Calvin當時的暴怒和羞辱,但那種淹沒她的陌生感卻彷彿是梁家男人的特有技能。好笑的是,Calvin是因為梁嘉禾才跟她瞬間翻臉,現在梁嘉禾又因為別的男人而上演相似的戲碼,彷彿由始至終,這一切都是她活該遭受的,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這些男人只是替天行道來教育她而已。
想到這,這種諷刺,這種滑稽,令她陡然冷笑出來,那冷笑如此陌生,連身邊的嘉禾都被嚇了一跳,第一次把視線從手機轉移到瀟瀟的臉上。她一個轉身背對著他躺下,關掉自己那邊的壁燈,合上了被子。「你要睡了?」他試探著問。
「對。」她還了他一個冷冷的回答,然後聽到他也輕輕關掉了那邊的枱燈,卻沒有躺下,房間裡只剩手機螢幕的冷光和透進來的月光交織在一起。萊瀟瀟躺在床上望著窗外出神,果然是當時的月亮,不管代表著誰的心,月色都只會留在曾經的那一夜。
躺了許久,雖然一動不動,萊瀟瀟並沒有睡著,而嘉禾也在她身後一直靠著床頭看手機。她正揣測他要耗到幾點,他便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她以為他是要去廁所,但嘉禾竟然輕輕拉開房門,幾乎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整個過程安靜到如果萊瀟瀟有半分睡意,怕是也覺察不到。
人生經驗和女人的直覺告訴她,男人三更半夜離開房間,無非兩件事,抽煙或者和其他女人通電話。她起身往後一看,他的手機果然不在床頭。一瞬間,她先是出乎意料地鎮定,繼而一陣揪心和憤怒,好像已經證實了他勾搭上了別人。
當然,萊瀟瀟又很快冷靜了下來。梁嘉禾有出軌的意圖,這無疑是荒唐可笑的,就算她不敢保他一輩子都忠誠,但起碼也不會這麼快就變心。所以,她重新躺下,默不作聲,等待著嘉禾回來,卻意外地在一個人的寂靜之中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叫醒萊瀟瀟的,是浴室裡傳來嘩啦啦的沖涼聲音,而不是他溫熱的呼吸和輕柔的吻。所以一睜眼,萊瀟瀟便知道他還沒有消氣。
他的手機就放在床頭,萊瀟瀟毫不猶豫地拿起來解鎖,有些事情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會容易很多。果然,他昨晚出去是和人通話,而那個人正是Cecilia,記錄顯示兩人通話時間是34分25秒。
萊瀟瀟把手機放了回去,她雖然信任嘉禾,卻也不敢再去翻開他的聊天訊息。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看著嘉禾圍著浴巾,邊刷牙邊走出來翻東西,然後拿著一瓶在日本藥房買的止汗噴霧又進了衛生間。




她從床上下來,看到嘉禾已經把大部分行李收拾得七七八八,只剩她的衣服和物件還沒整理。「等你洗漱一下,我們去吃早餐?」嘉禾從浴室出來說道。
「我不餓,你去吧,我留在房間收拾行李。」
「收拾行李好快,等我幫你,早飯不能省。」
「那你給我帶一個吐司和一杯咖啡,check out之前我想再泡個澡。」瀟瀟說。嘉禾沒法,只好依她,自己下去吃早餐。
他走後,萊瀟瀟真的泡了個簡短卻十分愜意的熱水澡。告別東京之際,她發現自己最捨不得的,竟然是這個浴缸,有著貴氣的方形銀色鏡面水龍頭,水流嘩啦啦沖入浴缸時,熱氣和香氣撲面而來,躺在裡面讓她有種放縱的奢侈感。
這個澡,不僅舒適,還異常安靜,偶爾伴著攪動的水聲,讓她身上每一個毛孔都透潤,連情緒也變得鎮定。跟嘉禾形影不離地相伴幾日,她終於可以放鬆一下,一個人哼哼歌,吹吹泡沫,抖動一下手腳。躺在浴缸裡,她甚至不會去猜測嘉禾和Cecilia到底說了些什麼,不會去回味韓瑜的那番話,不擔心回港後要面對的問題。那一刻,她想到的是自己。啊,她碌碌無為的人生,同齡人在結婚生子、買車子買房子,而她連用一次浴缸都是一種奢侈。她活了三十三年,日子簡單到就連煩惱都是那樣平庸。在遇到梁嘉禾之前,她只愛過一個人,只衝動過一次,而她從未後悔,覺得那是自己最正確的選擇。
嘉禾回來了,手上握著一杯咖啡,另一手端著一個扣著透明罩子的盤子,見到她在浴缸裡,便直接進來。瀟瀟一看,盤子裡是鰻魚玉子燒,千層吐司,烤秋葵,還有兩根油煎紅腸,都是她這幾天吃早餐時讚過的食物,他全記著。
「你放在外面吧,我沖一下就出來。」
「懂得享受的人呢,會泡在浴缸裡吃早餐。」嘉禾笑著說,這是昨晚那通電話後,她第一次見他面露笑容。
「我怕食物會掉進水裡。」她說。
「那等你出來望著景色也不錯。」
也許是他吃飽了,也許是她泡舒服了,這一早兩人的心情都有些好轉。萊瀟瀟坐在窗邊的沙發上吃著吐司,喝著咖啡,看著梁嘉禾把她的衣服仔細地叠好,叠得比她還細緻,她多數是折叠兩下塞進去而已。當他拿起生日那晚她穿的那件星星連衣裙時,臉上露出笑容,然後兩隻手拎著吊帶舉了起來端詳著。
「你是想穿上這條裙嗎?」瀟瀟問。
「我在想像你穿。」
「你不是見我穿過,何必要想像?」




「因為你穿的時候,沒能和我跳一支舞。」他說著就一手掛住肩帶托起裙子,另一隻手擺在裙子腰部,然後一扭頭,臉色莊重地帶著裙子走了幾個螃蟹般的舞步,扭一扭腰,然後再一轉圈,「嘿」地一聲,用浮誇的動作把裙子拋出去,裙子飛到了床頭落下。瀟瀟先是一臉懵地看他突如其來的發神經,然後抿著嘴看著他扭著挺翹的屁股,最後望著他文藝復興雕塑般的定格姿勢,還是笑出了聲。
「你這哪是跳舞,是拋鉛球。」她說。
「所以……」他打了個指響,攪一攪食指指向瀟瀟,「你無機會同我跳舞。」
「因為不懂欣賞你奇怪的舞步嗎?」
「因為你比鉛球沉多了。」
沙發上的靠枕直直地朝著梁嘉禾的臉飛來,不過被他穩穩地接住了。
當帶著三個行李箱、兩個背包和兩大袋戰利品關上房門的一刻,也許是對這次旅行那些美好片刻的眷戀,他們相視一笑,嘉禾拉著瀟瀟的手,走向電梯。
電梯裡,嘉禾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這是他的習慣,每當有行程計劃,他出門時都要清楚幾時幾分。然後他把手機握在手裡,電梯樓層滑過二十樓時,手機螢幕亮起,Cecilia的名字出現在螢幕上,下方還有一行小字。萊瀟瀟眼尖地望到這條訊息,剛想眯起眼看清楚對方傳來什麼,嘉禾快速看了眼,就把手機螢幕按掉,揣進了兜裡。
她相信,如果此時是Terence或者其他任何人傳來訊息,梁嘉禾絕對會大大方方地解鎖螢幕,若無其事地閱讀。但他沒有,他把手機藏了起來。
她透過電梯的鏡面門望向他的臉,試圖尋找任何破綻,但他面無表情,既沒有和她目光短兵相接,也沒有露出半分心虛或慌張,這反而令她有些自討沒趣,多管閑事的感覺。他明明是自己的男朋友,竟然會因為別的女孩而令她覺得自己很多餘。當然,她沒說什麼,像他一樣,繼續在氣壓逼人耳膜的電梯裡保持著沉默。
走出電梯去酒店櫃枱的路上,瀟瀟突然覺得好像少了什麼,她把肩上的背包甩到身前開始翻找。「有東西不見了?」嘉禾問。
「我的那個奶白色髮卡應該是落在了洗手間的洗漱台上。是竹子送給我的。」
「我上去找一下。」他說完就背著包跑進一部剛開門的電梯。
萊瀟瀟一個人搞不定三個行李箱,站在原地又有些傻氣。正巧一個路過的中年禮賓阿叔,熱心地上來詢問她是否需要幫助。萊瀟瀟見到櫃枱離她比較近,便示意她要去那邊,對方笑眯眯地幫她把一堆行李連推帶提地送到了櫃枱前。櫃枱的女士也殷勤地對她點點頭,送上一句充滿東瀛氣息的「Good Morning」,然後笑眯眯地雙手遞上了賬單,萊瀟瀟猶豫著接過來。她看著賬單,數著他們這幾天的每一筆開銷,原來這趟行程比她想像更貴!
有時候,她真的會忘記嘉禾有多年輕,忘記他只有十八歲,還是大學一年級學生這個事實。這也許是好事,但也讓她更加愧疚。逼著他成長成熟,成為一個男人的人,表面上是梁嘉禾自己,實際上是她。她選擇了他的同時,也選擇了他的路,他們的路。




「Any question with the bill?」禮賓小姐笑眯眯地問道。
「Oh,no problem.」
「We accept Visa,Master,or American Express.」她一哈腰說道。萊瀟瀟本可跟她解釋,她在等男朋友,他才是付帳單的人。可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如果這樣說,便是一種羞耻。所以,她咬緊牙根心一橫,從背包裡掏出錢包,遞給了對方自己的信用卡。
禮賓小姐接過卡,劈裡啪啦一陣利索的操作,就打印出了收款單請她簽名,萊瀟瀟簽了名,放下筆的那一刻,覺得心裡踏實了很多,幾乎還有一絲開心。
正當她把錢包重新放回背包時,一隻手繞過她的脖頸,把那個白色的髮卡舉在她眼前。「還好沒丟。」她說,趕緊把髮卡放進了褲兜裡。
「你能突然想起來也挺神奇。」他笑道。「我能把這個忘了才神奇……」她故意把語氣加重,如果不是和他鬧變扭,大概也不會心不在焉地遺落這個。
嘉禾清清嗓子,「我埋單先。」
「我已經付清了,走吧。」她把箱子一拉說道。
嘉禾愣在原地,「你付清了?」
瀟瀟點點頭,表情淡淡的,心裡卻很得意。她的錢包在滴血,但梁嘉禾不知所措的樣子卻值得賬單上的每一個數字。「哦,單子在我這裡。」她又從兜裡掏出賬單,「我都付清了。」她舉到他面前,帶點挑釁的意味。
嘉禾接過單子從頭到尾仔細地看了一遍,彷彿在檢查真僞。終於,他一抬頭,望向遠處,嘴唇緊閉。她的女友確確實實把酒店的數結清了。不僅結清了,還給多了。因為他有優惠劵,萊瀟瀟自然不知道,酒店也不會主動提起,所以本該可以省下一部分錢現在也白白花掉。
不過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這次旅行是他的責任,是他的夢想,是他的勝利,她怎麼可以這樣不尊重他?怎麼可以在最後一刻這樣輕描淡寫、毫無所謂地剝奪他的努力和驕傲?
「你銀行賬號多少,告訴我。」他拿出手機,冷冰冰地說道。
「做什麼?」她依然一副無辜的樣子,但嘉禾的語氣卻令她有些心虛。
「我把錢轉給你。」他的語氣很輕,但仍能聽出來怒意。




「我是覺得……」瀟瀟開始軟化,轉用商量的語氣,「旅行是兩個人的事,就和我們平時逛街看戲吃飯一樣,這次來東京的機票錢、每一頓的飯錢、以及其他開支都是你付,那酒店的錢讓我來給,不也很合理嗎?」
「怎麼一樣?這次是我們講好的嘛!全部由我負責!」
「你覺得我是那種什麼都要男友付錢的女人?那你看錯我了。」她不肯退讓。
「你想付錢?可以!以後餐餐都你埋單,但這次不行,把銀行賬號告訴我。」他見招拆招,也不退讓。
「你幹嘛這麼固執?」
「你幹嘛這麼固執?」他反問。瀟瀟長舒一口氣,皺起眉頭,「我們不要在這裡吵好不好?」她不願意在異國他鄉製造令國外人看笑話的機會。嘉禾說:「我沒有跟你吵,我只是在說事實。」
「那就回香港再說!」
「好,好,回香港。」他把賬單揣進自己的兜裡,用腳一踢箱子的滾輪,拎著就邁開步伐,把瀟瀟甩在身後。萊瀟瀟望著他背影,心裡有些後悔剛剛的一時衝動,嘉禾的反應超出她預期,而且完全不似可以輕易安撫下來的樣子。她也只好拉起她的箱子,趕緊跟在他身後,又保持了一點點的距離。
嘉禾沒有繼續跟瀟瀟僵持,並不是怕大庭廣衆下引人側目,他毫不在乎陌生人的眼光。一方面,他察覺自己開始有情緒失控的傾向,很怕一時失去理智,一怒之下說出氣話。另一方面,他很有時間觀念,尤其是出行搭飛機這種事情,他會精確到每一分鐘應該走到哪裡,而現在他們應該已經在巴士去機場的路上了。
兩人剛好趕上了要搭的那班車,嘉禾默不作聲地把行李一個個安置好,瀟瀟在一旁也默不作聲地看著。上車後,瀟瀟剛佩戴好安全帶,想跟嘉禾說兩句話,怎料他把衛衣的兜帽一戴上,雙臂交叉裹住自己,然後閉上眼睛就開始裝睡。
她側著臉瞅了他足足一分鐘,彷彿她的眼神能強迫他睜眼一樣。最後,她還是決定隨他裝睡吧,這時候去招惹他也不太明智,畢竟從昨晚到現在的局面,還是她的責任多一些。
其實這一路上,只要瀟瀟肯勸嘉禾一句,並讓他把那筆錢轉給她,他會乖乖地泄氣,會像個認錯的狗狗來貼她,也許他們還能以比較平和甚至愉快的方式來扭轉這次旅行的結局。但萊瀟瀟一想到電梯裡嘉禾面不改色地把Cecilia的名字用手指蓋住,並把手機揣進兜裡的場景,就恨得磨牙。憑什麼她接韓瑜的電話就要得到他的同意,她的一言一行都被他看在眼裡,而他和Cecilia通話就可以越過她,就可以讓她看不到,聽不見?萊瀟瀟一路上越想越氣!所以,她不肯示弱,就算她有錯,他也不是無辜的,那就耗著吧!
上飛機後,萊瀟瀟乾脆有樣學樣,坐下來一句話不說,把眼罩一戴就開始睡覺。一開始只是裝睡,結果沒想到就真的睡了過去。梁嘉禾側著頭望著她,盯著她小巧圓潤的鼻頭,微微緊閉的嘴唇,心裡盤算著為什麼這麼美好的一次旅行會突然一地雞毛,到底是誰的錯?他又突然想起Terence曾警告過他,情侶旅行很容易出事,當時他只是不屑一顧當耳旁風,沒想到竟然真會淪落到這個下場。
空姐推著餐車,笑盈盈地問他想要牛肉飯還是奶酪意麵,儘管也確實有些餓了,但望了望依然在熟睡的瀟瀟,「不需要了。」嘉禾擺手示意。空姐一點頭便繼續給後面的乘客派餐,他和她便成為機艙裡唯二枱面空空的人。
到達香港後,嘉禾在傳送帶等行李,瀟瀟去了趟洗手間。等她出來的時候,嘉禾已經推著行李車在遠處等著她。萊瀟瀟跟了過去,但他沒有直接去出口的位置,而是來到了一個角落。瀟瀟知道他有話要說,便一副等他開口的神情。




嘉禾一聳肩,反倒是等她開口。「怎麼了?」瀟瀟一皺眉。
「你的銀行賬號?」他反問,好像她應該主動上報一樣。
萊瀟瀟簡直不敢相信他把她拉到角落,就是為了跟她說這個。難道此刻他不應該試圖跟她講和嗎?或者起碼把說幾句軟話,安撫她一下,講講道理。這是任何一個有理智有情商的男人在這種情況下很基本的意識。
她真的有些生氣了,不僅是他沒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和問題,更是她總是在某些時刻對他有錯誤的寄望,他令人失望,她自己更沒有長進。「我說了,我不是那種什麼都要男友埋單的人。」
「我們講好的,這次旅行是我送給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皺眉,語氣清清楚楚地在責怪她。
「機票錢不是你付的嗎?還有餐廳、禮物、其他開支,已經足夠了。」
「你讓不讓我轉錢?」
「不需要。」
嘉禾深吸一口氣,握緊拳頭,好像在竭力壓制錘爛墻壁的衝動。「說實話,你嫌棄我窮是不是?」他冷冷地拋下這個問題。即便此時此刻心情已經跌入谷底的瀟瀟,竟然還能更加失望,一時間甚至失去了真實感,以為自己在做夢。
「你不讓我付酒店的錢,是可憐我窮。」話一出口後,他只覺得自己的腦子變得空白,血往上涌,把他的太陽穴撞得突突的。
「你是這樣看我的?」瀟瀟緩緩地說。
「是。」他木無表情地說,眼睛盯著她沒有絲毫躲閃。萊瀟瀟沒有憤怒,甚至感受不到一絲的生氣,只是極度失望,她第一次真切體會到「寒心」的感覺,他彷彿變成了陌生人,她也似乎不再是自己。「這個問題你不應該問我。」
「不問你那我問誰?」
「去問和你半夜通電話,私下偷偷傳訊息的人。」她說,語氣比他還冰冷。嘉禾沒料到她會說出這句話,愣了一下。「Cecilia?關她什麼事?」他皺眉頭問道。
「你倒是很清醒,立馬知道我在說她!」她盯著他的眼神像個老鷹。嘉禾頓時知道他露出了破綻,其實他這麼回應,不是因為心懷鬼胎,而是那晚Cecilia和他通話最後,曾半玩笑半警告地說,千萬別讓瀟瀟知道兩人半夜煲電話粥,沒有女朋友會接受這種行為的,所以嘉禾便清楚這樣的隱患。
「你講到哪裡了?我和她完全沒任何事情,你怎麼會這麼想?」他覺得自己剛剛堅挺的氣焰頓時矮了半分。瀟瀟沒有回答,只是繼續用宛如匕首般尖銳的眼神盯著他。女人的寒意有時比男人的怒火更令人畏懼。
「我和她沒事,和她半夜通電話,是因為她男朋友原本要陪她過聖誕,但臨時放鴿子,她很難過。」
「所以她找不到別人,只能半夜和千里之外的你哭訴是嗎?」
嘉禾用拳頭抵住嘴,望向遠處,他知道自己可能會很後悔,但此刻他真的無法忍耐了。「你到底是在說我?還是在說你自己?」他頭一伸,對瀟瀟質問道。
這下換萊瀟瀟愣了,她剛剛不夠清醒的攻擊反彈到了她自己身上,她甚至都忘記了韓瑜的存在。沒等她想好如何回擊,她搖動的眼神便已經出賣了她。
嘉禾點點頭,果然他問得很準。「對,我是和Cecilia半夜通電話,是和她私下傳訊息,但她只是一個需要我安慰的朋友,我和她好清白,沒有任何對不起你的地方。」他繼續說道,一波新的憤怒,新的血開始涌上,他知道自己應該停住但又忍不住要爆發。「你敢不敢說同樣的話?!」他怒吼一聲,盯著他臉的瀟瀟嚇得顫抖了一下,周圍的路人投來目光。
「到底是誰在背叛!?到底是誰做得不對!?」他收不住了,所有的委屈像洪水傾瀉而出。「我為你做了這麼多!結果連他一個電話都不如!我就在你身邊!但還是比不上幾千公里外的他!」
瀟瀟身後正好路過一家老小,嘉禾瞥見兩個小女孩呆呆地望著他,她們的爸爸瞅了一眼嘉禾後趕緊推著兩個女兒往前走。發泄出來不滿後,梁嘉禾卻並沒有覺得舒暢或冷靜下來。相反,瀟瀟又驚恐又難過的眼神,讓他恨不得把一切行李都摔得稀巴爛,把身後墻壁上的電話狠狠地砸爛。但最後一絲的理智告訴他,如果他真這麼做,不僅會永遠失去她,而且大概也毀了自己的未來。所以他背起自己的包,拎起自己的小行李箱,一言不發地就這樣拋下瀟瀟,朝著出口快步逃離。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萊瀟瀟回過神,一時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急促地呼吸著,路人仍零零星星地投來好奇的目光。然後她下意識地推著行李車,機械地快步走向出口,一路上只是不停地尋找嘉禾的身影。直到走到了機場的玻璃大門,她依然沒有找到嘉禾,只有冷風和更冷的喧囂在等她。旅客熙熙攘攘,開往市區的巴士穿梭其間,轟轟隆隆,她的感受不值一提。
那一天,她呆呆地在那裡站了好久,看著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他在日本買的好多手信都沒有帶走,彷彿是決心要拋棄這一切。不知為何,萊瀟瀟覺得嘉禾就算不為她而回來,也會為這些手信而回來,因為這都是他為父親、叔叔、Terence和划艇隊帶的禮物,不然他該如何跟他們交代呢?可他終究沒有回來,當她意識到這個事實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無力挪動雙腳或搬運行李。
她有居住的地方,卻不知道該去哪裡。她有兩個重要的男人,卻不能打給任何一個。她突然想家,很想家,想念自己的父親,甚至也想念嘮嘮叨叨、永遠滿腹牢騷的母親,可她也不敢打給他們,因為她怕自己聽到家人的聲音便會哭出來。
原來熱烈同孤獨,從來只有一線之隔,她甚至無從知曉那一條線會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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