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瀟瀟夢見了她跟嘉禾漂浮在維港的上空,像兩個半透明的幽靈。嘉禾把她擁在懷裡,他們熱吻著,腳下的香港熄滅了,沒有一絲光亮,似是蒙了一層塵埃的都市遺跡。他和她飄著、吻著,絲毫不關心這個世界是不是停止了呼吸。
一大早,天就灰濛濛地壓下來。夢中雲裡霧裡的萊瀟瀟按掉了鬧鐘後,不小心又多睡了四十分鐘,直到嘉禾打來電話,她才猛然驚醒。
「還在睡?遲到啦,傻豬!」嘉禾聽到她含糊不清的問候笑道。
瀟瀟猛然起身,她搓著臉,下意識說了句粗口,她還從來沒在嘉禾面前說過粗口。「你講粗口?」嘉禾提高聲調,倒是讓萊瀟瀟立馬清醒了。
「怎樣,你不講的嗎?」瀟瀟反問。「我老竇不許我講粗口。」他笑道。
瀟瀟皺皺眉,雖然她不信,但她確實沒聽過他嘴裡冒過一個髒字。
「快點起床吧,我在學校,交一篇論文,就趕過去。」
「好吧……我沒什麼時間化妝了……」「你平時也不會化妝,都依然靚女。」
瀟瀟聽了心裡暗笑,「你看不出來化妝和不化妝完全是兩回事好嗎……」
其實嘉禾不懂,她之所以今天想要格外精心打扮一下,是希望當她坐在他的身邊時,他們在年齡上的差距會淡化一些,她不是想變美,而是想變年輕。




但航班不等人,在家耽擱一分鐘,她和竹子相處時間就又少一分。萊瀟瀟洗漱一番,紮著馬尾,套上白T恤和米色風衣,就匆匆忙忙地出門了。雖然嘉禾特意提醒她可能會下大雨,她還是不記得帶上雨傘。
等她從地鐵口出來,一路快步趕到福臨門酒樓時,只比原定時間晚了五分鐘,竹子已經拎著個行李箱站在門口,正低著頭刷手機。好友相聚,瀟瀟心裡卻咚咚咚打著鼓。竹子一抬頭,望見瀟瀟走來,露出笑容,她們擁抱在一起。
「嘉禾還沒到?」瀟瀟四處張望。「哎呦,我好緊張哦,要見你男友。」竹子笑著說。「有什麼好緊張的?又不是見父母。」
瀟瀟手機響起,嘉禾說自己剛上地鐵,會遲到一些,建議瀟瀟和竹子先入座。「我們先上去吧,點好菜,節省時間。」瀟瀟說,竹子點頭。
人生第一次以情侶的身份招待好朋友,她遲到,他卻更遲,很小事,也足以令她內心失落。但當她們在一個靠窗的卡位就坐,打開餐單流覽一排排點心時,萊瀟瀟又立馬心情放晴。「想吃什麼隨便點!」她豪邁地說,其實這裡的價位是普通酒樓的三四倍,兼有許多名貴珍饈,真若隨便點,絕對超出她的消費能力。
「很久沒吃過正宗的粵式點心了,就想吃各種蒸籠!」竹子說。她們一口氣點了腸粉、燒賣、蝦餃等十來個點心,竹子合上菜單後,萊瀟瀟又加了一盤蟹肉瑤柱蛋白炒飯。「是不是點多了?」竹子猶豫著。
「沒關係,還有嘉禾。」瀟瀟也覺得點太多,但不點這麼多她不痛快,吃不完無非最後打包帶走。
嘉禾傳來訊息,說自己快到了,瀟瀟便告訴他上二樓左手邊的靠窗位。她顧著低頭傳訊息,繼而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嚇了她一跳。
「Calvin??!」瀟瀟脫口而出。
「這麼巧。」他笑著說,似乎很享受給予瀟瀟這種「驚嚇」,「你昨日好美。」他今天穿著一件灰色T恤,略微修身,手臂將袖子撐得鼓鼓的。




「哦……你怎麼知道?」瀟瀟腦子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地接話。
「網上有見到新聞。我今天跟朋友聚餐,剛點完單就發現你也在。你很少紮馬尾,我一開始沒認出來。」Calvin一指,萊瀟瀟看到他的桌子就在斜對角,不偏不倚可以望到她的側後面。
「哦,嗯,我來請我的好友吃飯,這位是林文竹。」
「你好,我是Calvin,瀟瀟同事。」他對竹子一擺手。
萊瀟瀟對著竹子露出略僵硬的笑容。竹子望見她的表情,頓時明白這個男人便是叔侄之中的那個叔叔。
Calvin又寒暄幾句,期間她不停地張望遠處的樓梯口,生怕嘉禾冒出來。她的手死死地蓋住手機,擔心嘉禾的名字會出現在螢幕上被瞥見。
「你在等男友?」Calvin突然問道。「哦!哦……沒有沒有。」瀟瀟慌張地撒謊,「我在看菜怎麼還未到,我朋友下午的航班,所以我有些擔心趕不及。」
「幾點飛?我可以送你們去機場。」
「哦,不用了,也沒那麼急,應該時間還夠。」瀟瀟又說道,連自己都聽得出前言不搭後語。Calvin笑了笑,他感受到瀟瀟對他出現在此的排斥,但保持著從容的神色。
「那不打擾你們了,我先回座位了。」他對竹子禮貌地點頭,轉身離開。就在他背著瀟瀟走向自己座位時,嘉禾的頭出現在樓梯口。萊瀟瀟立馬朝他用力地揮舞手臂,想讓他離開,竹子好奇地把頭轉向樓梯口。嘉禾自然一眼望到了遠處如蜘蛛般手舞足蹈的瀟瀟,先露出笑容,然後愣住了。他雖然平時有些呆悶,但終究是個心明眼亮的人,順著瀟瀟的「指揮」,一下子望到了叔叔的側面,趕緊往後一轉身,又消失在樓梯口,還差點撞到一個上樓的老伯。




「後生仔睇路!」對方呵斥道,嘉禾趕緊點頭哈腰地道歉。
萊瀟瀟這才放下手臂,鬆口了氣,她揉揉胳膊,剛剛用力太過,閃到了筋骨。
「那個就是梁嘉禾?」竹子面露驚喜地問,雖然他只露面了幾秒,她還尚能看得清楚他的面容體態。瀟瀟點點頭,瞬間害羞起來。
「哎呦,樣子乾乾淨淨的,也挺高,真的可以哦!」竹子讚揚道,萊瀟瀟都有點不好意思直視她。
手機鈴聲響起。「搞什麼!」電話裡嘉禾有些哭笑不得,不敢相信竟會有這麼不巧的事情,彷彿捉弄人一般。
「我們剛坐下,你叔叔就過來了,我完全沒看到他……」瀟瀟說。
「那你們現在離開,我們去其他地方吃?」
「不行哦,我已經下單了,而且你叔叔也知道我們剛坐下,立馬走不太好。」
「哦,那沒辦法了,我在外面等你們好了。」他失望地說。「不過……」他又說,「你紮馬尾還蠻可愛的。」
竹子望見瀟瀟臉上立馬露出比桂花糕還甜的笑容。「你去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瀟瀟搓著脖頸說。瀟瀟收了線,她和竹子對視一下,都露出微笑。
「我在幻想他坐在你身邊的情景。」竹子笑著比劃著。瀟瀟轉頭望了下身邊的空位,想到如果嘉禾此時真的坐在這裡,該會是怎樣的一幕。
當冒著熱氣的蒸籠點心端上來時,竹子眼睛發亮,瀟瀟則心裡驚異,在點心紙上打鉤的時候,看起來可沒有這麼多。
「我們就挑自己愛的,剩下的打包。」瀟瀟說。她看到晶瑩透亮的蝦餃,又是會心一笑,突然想起沒有點奶黃包,想加一籠,又覺得還是不要浪費食物了。
當她開始往碗裡盛炒飯時,外面雷聲大作,接著一陣清脆的沙沙聲鋪開在酒樓的窗戶上。「哎呦,好大的雨,我沒帶傘。」萊瀟瀟說,她想起嘉禾早上提醒過她。話音剛落,她的手機就彈出來兩條訊息,一個是天文台的黃雨警告,一個是嘉禾告訴她現在黃雨了。
「我也沒帶,這麼大,可能一會就停了。」竹子正專注地把蝦仁腸粉蘸勻醬油和芝麻醬,頭也不抬地說。




瀟瀟問嘉禾有沒有被淋到,嘉禾說他坐在附近咖啡店裡,他帶著一把傘,又答應瀟瀟如果離開時還下雨,他就再去買多把雨傘。
雖然瀟瀟想著不要讓嘉禾久等,但和竹子聊起來,她就忘了時間。竹子跟她傾吐,自己決定去南非的大學讀書,如何背著家裡長輩,開始偷偷摸摸地準備申請。當父母聽到她想再去留學時,反應已經有些不滿,聽到「南非」兩個字的時候,立馬認為這種想法荒謬至極,幸而楊旭也支持她,才讓雙方的父母都妥協。
「唉,不知從某個節點開始,就突然發現自己的生活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小時候做什麼都要得到別人的允許,長大了做什麼又要為別人而負責。」
一個鐘頭後,她們拎著打包好的兩袋點心準備離開,萊瀟瀟給嘉禾傳了訊息。離開前,她望了一眼Calvin,他正認真聽著朋友高談闊論。
竹子的話沒有成真,外面的雨雖然不比剛才猛烈,依然是連綿不絕地牽扯在一起,遠處霧濛濛的一片。她們站在酒樓門外的屋簷下避雨,竹子正一手扶著行李箱,一邊用手機回覆訊息,萊瀟瀟抱著胳膊張望著,不知嘉禾會從哪個方向的雨中現身,打著傘向她們走來。
當她望向右邊的時候,一把雨傘在她左側打開。「我的車就停在拐角,不介意的話,讓我送你們去機場吧。」Calvin的聲音在瀟瀟身邊響起。
「哦哦,我們想看看有沒有的士,應該不難,等一會就有,真的不用麻煩你!」萊瀟瀟趕緊說,覺得這次他的出現有點莫名其妙,「他明明還在和朋友吃飯,怎麼就下來了?」她心裡納悶。
「這時候怕等一個鐘都未必有的士。還是你擔心男朋友會介意?」
「沒有沒有,不是因為這個,機場真的好遠,我怎麼可以麻煩你?」瀟瀟說。
「如果是這個考慮,那真的不必,我下午也要去青衣那邊,不過是多二十分鐘的車程。」這次Calvin似乎沒有打算識趣地離開,而是鐵了心要獻一份多餘的殷勤。瀟瀟望了竹子一眼,她看起來和自己一樣沒有主意。「那麼,就麻煩你了。」瀟瀟說,再周旋下去不僅尷尬,更擔心會叔侄二人遇見,便索性答應。
「來,你們打傘,我不太需要,我幫你。」他把傘遞給瀟瀟,主動幫竹子拎起行李箱,竹子對瀟瀟做個鬼臉,倆人便跟上去。三人沿著屋簷和雨的交界線走到路的拐彎處,萊瀟瀟仍不停地尋找嘉禾身影。三人進了車裡,竹子和瀟瀟坐在後排。车子開動時,萊瀟瀟的眼神還在用力地穿透雨層,想知道嘉禾是否有到來,但依然未見他身影,不免又是一陣失落。
去機場的一路,伴隨他们的,是雨滴敲在車窗的聲音,車輪飛馳過路面激起雨水的聲音和車頭雨刷左右掃雨的掛擦聲。
萊瀟瀟給嘉禾傳了訊息,說她和竹子在他叔叔Calvin的車上,又思考片刻後告訴他,雨這麼大,他還是先回家好了。「知道了」嘉禾只傳來這三個字。
萊瀟瀟並不知道,在Calvin給她撐起傘的那一刻,嘉禾就站在不遠處一直目送她上了叔叔的車。他自然不甘心,不是沒有一絲閃念,想就此上前跟叔叔攤牌,可他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到叔叔和瀟瀟會作何反應,更難以預計後果。無力感襲來,他只是一個雨中獨自打傘的毛頭小夥子,沒有任何能力去坦白和捍衛什麼。
車裡,萊瀟瀟不知Calvin會聊些什麼,等著他開口,但他一路都很沉默,只是剛開車時問了下竹子的航班時間,他和她的目光在後視鏡裡相遇,瀟瀟轉過頭,開始專注地望著窗外。他的冷淡讓她感到自在,又令她對他感到陌生。




到了機場,Calvin把車停在登機大堂的落客區。他下車取出竹子的行李箱,竹子接過來連聲道謝。「好了,任務完成。」他對瀟瀟露出一個微笑。
「非常感謝。」她回以微笑。竹子推著箱子去找手推車,留下Calvin和瀟瀟面對面站著。「其實,你的男朋友是不是失約了。」他問。「你們兩個女孩,怎會點那麼多吃的,所以我想是被誰放了飛機,才不得不打包這麼一大袋子。」瀟瀟無奈地笑了下,說:「他臨時有事。」
「不過,打包的點心都很乾淨,這一袋的沒有碰過,如果你不嫌棄,就拿回去,今晚也不必開火了。」瀟瀟又說,Calvin聽到後沉思了一下。
「OK,那我也不客氣了。」他從瀟瀟手上接過袋子。
他對她利落地一擺手,轉身走向自己的車。開啟車門時,他望向瀟瀟露出一個微笑。那個微笑,萊瀟瀟總有種自以為是的錯覺,是專門為她而保留。瀟瀟站在那目送他的車濺起一片水花遠去。
「他人還不錯,一點不囉嗦,我最怕話多的男人。」竹子推著車走到瀟瀟身邊說。「他今天話比較少。」瀟瀟說。
「還是在乎你吧,吃飯時候他就朝你這裡,望過你幾次。」
「我不懂為什麼有些女人喜歡有一堆追求者,還很享受,難道不會很有負擔嗎?」兩人往機場大廳走去。「自己問心無愧就好,男人怎樣不需要我們操心。」竹子說。「可是我心中有愧呀……」瀟瀟想著,沒有說出口。
遠處一輛紅色的A21巴士駛入。她又回憶起這裡是她和嘉禾初次正式約會的地方,只是當日天氣爽朗,雖是夜晚卻夜得清澈,現在灰雨密佈,同地不再同景。突然瀟瀟很想念嘉禾,分開雖然短暫,兩次錯過卻加重了她思念的砝碼。
她們在機場的咖啡廳點了拿鐵和熱檸檬茶,各自攪動著手上的勺子。「男朋友回家了?」竹子問。
瀟瀟點了點頭。「也罷,剛剛我也算見到他了,看上去乾乾淨淨的,讓人很舒服的男生。」瀟瀟露出笑容,這也是嘉禾給她的第一印象。
「這是我和嘉禾第一次正式約會的地方。」瀟瀟環顧機場,分享當時的回憶。「他很喜歡坐巴士,所以我們會一起坐不同的巴士,他還挺熟悉路線的,會跟我介紹這個巴士是什麼時候開通,路線有過什麼變化,停在哪些站。他爸爸以前是巴士司機,大概是原因之一。其實我完全不關心這些,如果別人跟我說,我肯定不會有興趣。但不知為什麼,他跟我說,我就聽得進去,還覺得他這樣好迷人。」
說著,瀟瀟發現竹子正在品讀她臉上的神情,又瞬間害羞起來。
「熱戀中的人,笑容都不同,眼裡也是閃光的。」竹子說,「我都不記得這種笑容出現在我臉上是何年何月了。不自知的幸福是真的幸福啊。」竹子感嘆。萊瀟瀟飲了口茶,思考著這句話她認同多少。兩人都陷入一陣沉默,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你們在一起兩個半月了,有沒有?」竹子眉毛一抬。




瀟瀟搖搖頭,又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目前還在牽手接吻的階段。」
「那他很有耐心,這個年紀的男生都蠢蠢欲動。」
「其實我們從沒提起過這個話題,我不知道怎麼說,他……會不會看我不提,所以也不敢提出來?」
「也許呢,不過這種事也不必特別講,時機到了就自然會發生。」萊瀟瀟聽了,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突然覺得而立之年的自己卻像個懵懂的女中學生,不禁搖搖頭,自嘲地笑了下。
當倆人朝著安檢口走去時,瀟瀟的手機鈴聲響起。「喂,嘉禾?」
「在哪裡?」嘉禾問她。「還在機場。」
「機場哪裡?」「G區前邊,你來了?」「你好快就知道!」
瀟瀟立馬環顧四周。果然,她望見遠處的嘉禾穿梭在人群中,一隻手擎著手機在耳邊。瀟瀟立馬開心地朝著他揮揮手臂,她見他笑著按掉手機,自己的耳邊同時傳來嘟嘟嘟的聲音。嘉禾穿著白色襯衫,衣袖挽到手肘位置,黑色牛仔長褲,白色波鞋,整個人看起來清爽精神,修長靈活。那一刻,萊瀟瀟望著他只有一個想法,「我的男朋友真是不失禮。」
他上來先摟住瀟瀟,然後對竹子露出陽光般的笑容。
萊瀟瀟見到,原來他手腕還戴了塊手錶,銀白色精鋼錶帶,黑色陶瓷錶圈和錶盤,分量和價值都看著不輕,不像是一個十八歲的男生會擁有的款式。不過就是這塊手錶,讓他比平時看起來成熟一些。
「Hi!」他說,開朗得有點不像他的性格,竹子也熱情回應一個「Hi」,一點沒有初次見面的隔閡和尷尬。那一瞬,萊瀟瀟內心有一絲的詫異,這兩人彷若相識很久的朋友,緊張的好像只有她一人。「又跑過來。」她看著嘉禾說。
「這……不能不來。」他憨笑一下。瀟瀟望著微笑的竹子,用彎彎的眼睛告訴她「這就是我想讓你看到的」。一時間,誰都沒說話,嘉禾摟著瀟瀟,兩人和竹子對望著。
「好可愛,你們。」竹子笑著說,「不行!我要給留張你們的合影,記住這樣美好的時刻。」她舉起手機,萊瀟瀟收斂笑容,嘉禾調整了下眼鏡。「哎呀……你們倆怎麼又突然這麼拘謹,剛剛多好。這樣,看著對方。」
嘉禾和瀟瀟便望向對方。「好很多了,來,現在吻一下。」竹子看著手機螢幕,口氣像是在跟動物園的小動物說話。嘉禾和瀟瀟立馬笑了,一個頭往左偏,一個頭往右轉。「不要了吧……」瀟瀟小聲說。「是,這麼多人。」他贊同。
然後瀟瀟笑著望向竹子,嘉禾迅速吻了她額頭一下,作為沒能接吻的補償。




在安檢處兩人跟竹子告別,上一次是瀟瀟獨自一人,送別竹子和她的男友,短短幾個月,已經變成了她和男友,送別一個人的竹子。恍惚間,瀟瀟覺得,像是自己偷走了別人的愛情。
瀟瀟望著她排在安檢的隊伍裡,一步步挪移。嘉禾站在她身邊,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竹子在安檢台擺放自己的物品,頭髮垂下,擋住了半個側面,只剩黑黑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映著空氣中的塵和光。
萊瀟瀟有些呆住了,一種似曾相識感襲來。這種感覺如一枚石子投入記憶的湖泊,波蕩的水紋拉開另一個時空,結局就在那裡,她卻尋找不到。
「喂,想什麼?」嘉禾的手掌在她眼前晃,她便回過神。原來是竹子過了安檢,在遠處跟兩人最後招手,瀟瀟趕緊用力跟好友揮手。竹子用雙臂在頭頂比出一個愛心,瀟瀟笑著,看著像一個開心的小朋友。
萊瀟瀟沒怎麼經歷過美好的離別,因此也對這樣的場景有些本能的抗拒。但現在,男朋友的手握住她的肩頭,好朋友的背影在人群裡像是遠去的風箏,她第一次體會到,離別原來也可以由衷地帶著微笑。
*

回去的路上,兩人搭乘的還是A21巴士,車窗外細雨濛濛。瀟瀟望著窗外出神,嘉禾望著前方嘴唇緊閉。
「在車上……」嘉禾揉揉鼻子,「在車上,我叔叔有說什麼嗎?」
「沒有,什麼都沒說,送我們到機場,就開車走了。我想,大概是竹子在的原因。」嘉禾聽後沒再說什麼。又是一陣伴著雨聲的沉默,瀟瀟主動挽住嘉禾的手臂,靠在他肩上。
在瀟瀟家樓下,他和她在傘下對望,然後嘉禾一把抱住瀟瀟,在她的耳邊長長舒一口氣。「今天好幸運。」瀟瀟說。嘉禾悶悶地回應。
「你好像不開心。」「沒有……」嘉禾敷衍道,鬆開瀟瀟後,拉著她的手,眼神望著她,像是要透視她的想法,又像是在跟她申訴說不出口的委屈。
「手上這塊錶是誰的?」她又問。嘉禾笑了一下,「我的,不過……」他掂了掂手腕上的錶,「這原本是Calvin叔的錶,他看我很喜歡,就送給我了,我讀中學的事了。」瀟瀟點點頭,「你戴著蠻好看的。」
「謝謝,我也很喜歡這塊手錶。今天是第一次戴上,好重。」
瀟瀟笑了一下,這塊錶大概真的要Calvin那樣粗壯的手腕才能輕鬆駕馭。
「雨好像要變大了。」嘉禾說。瀟瀟望了下遠處,確實雨絲已經清晰可見。「進去吧。」他說。萊瀟瀟在嘉禾的目送裡進了電梯,她靠在電梯裡的一側,盯著變化的樓層數字,一陣莫名的思念發作,突然很想見到嘉禾。
電梯到達開門後,她沒有出去,又重新下到G層,追了出去。萊瀟瀟沒有傘,但雨不算很大,她尚能看見遠處嘉禾撐著傘的背影。她沒問他之後要去哪,他的步履並不急迫,白色的襯衫在雨中像冰涼的雲朵。
「梁嘉禾!」她在雨中喊道。嘉禾轉過身,看到瀟瀟站在雨中,他皺起眉頭,立馬收起傘小跑過來。「怎麼了?」他為她撐開傘,臉頰、鏡片和肩頭的襯衫都留著雨滴的痕跡。
「我想散步。」瀟瀟望著他說,這句話完全是脫口而出。嘉禾望了下遠處的地面,雨勢比剛剛又大了一點。「落雨散步?」他問。
「我想去碼頭,看維港。」「維港?」他顯得有點迷惑。
「我沒見過雨中的維港,我想去看看。」瀟瀟說。嘉禾笑了一下,她說這句話的神態和語氣像個小孩。「走吧!」他摟住她說道。
白色雨霧從天上撲下來,此刻港島被蒙上了一層潔淨的灰色,海水則變成淡淡的墨綠色,行駛中的白色船隻像是漂遊的浮冰。
雨勢沒有減弱,又刮著風,雖然撐著傘,嘉禾跟瀟瀟也差不多濕了半個身子。他們站在一個碼頭的階梯口上,看著下面的水翻滾拍打,撞擊出不絕於耳的嘩嘩聲,嘉禾把她摟得很緊,彷彿風會把她吹走。
「昨晚,我夢見我們在這裡。」瀟瀟對他說,「漂浮在維港的上方。」
嘉禾笑了,「漂浮在那裡做什麼?」
「接吻。我們像兩個幽靈一樣,好奇怪。」她笑道。
「做鬼都是情侶嘍。」嘉禾望向挨在他肩頭的瀟瀟。「瀟瀟,我好喜歡你。」嘉禾又把她摟得緊了一些,風吹亂著嘉禾的頭髮,又揚起瀟瀟的髮絲。瀟瀟望向嘉禾。「雨天的維港好美。」她說。
「雨天的你也好美。」他說。他們望著彼此微笑。
「我可以吻你嗎?」他問。「我想和你淋雨。」她說。
嘉禾鬆開手,傘被風雨捲到了維港的海面上,在水面滑行幾米後又騰空。
他和她在雨中擁吻著,雨水像瘋長的藤蔓,瞬間爬滿他們的面龐和衣服,身體和整個世界都是涼絲絲的,只有嘴唇有著對方的溫度。
擁吻時,瀟瀟有片刻睜開眼,望向維港,「愛是灰色。」她心裡默念。
*

「等我幾分鐘!」瀟瀟對嘉禾說,他點點頭,兩人濕噠噠地站在她家的門口。她進屋後,先小心翼翼地查看室友是否在家。萊瀟瀟的室友小麗亦是在港工作的女孩,兩人立下不帶異性回家的規定,所以小麗週末經常會去她男友那裡小住。
確定小麗不在後,瀟瀟鬆口氣,又趕緊收拾一下自己的屋子,把家裡看得見的文胸內褲遮藏好,又把堆在床上和椅子上的衣服一股腦地全塞進櫃子裡。
「進來吧!」她再次打開門,有點緊張地對嘉禾說。
嘉禾聽到她的指令後不是進門,而是在走廊先把濕透的球鞋和襪子脫下,然後拎著鞋襪走進門。瀟瀟本想跟他說不必脫鞋,但他已經脫掉了,便罷了,心裡又覺得他這樣多餘的謹慎顯得有點可愛。
「你的室友不會回來?」嘉禾問道。「她一般週末都去男友那裡住,希望不會吧。」瀟瀟說,其實她也不肯定,但嘉禾陪她淋了一路的雨,起碼要讓他在這裡暖和一下,換一身乾爽的衣服,不能讓他濕漉漉地狼狽離開。
她把自己的毛巾和一件淡黃色浴袍給他。等嘉禾從洗手間出來,手上拿著衣服褲子襪子,瀟瀟也換好了居家的T恤和睡褲。她的浴袍是過膝的長度,在他身上只到大腿,顯得有些滑稽。因為浴袍尺寸小,他露著一小片胸脯。「你好像穿了迷你連衣裙。」瀟瀟取笑他。
她把他們的衣服在客廳衣架上涼好,便帶著他進到自己的小房間裡。
瀟瀟拿出吹風機,對準嘉禾,一陣熱風聲響起。他站在那裡,由著她的手搓弄自己的頭髮,一副很滿足的樣子,像隻開心的金毛狗。「我幫你吹。」他接過風筒,瀟瀟轉過身,他開始吹她的頭髮。瀟瀟能感覺到嘉禾的手如何小心翼翼地拂過她每一寸髮絲,比她自己吹頭的力度還要輕柔很多。「你的手好小心。」
「哦,我怕弄痛你嘛。不如你坐在椅子上,站著會累。」他說。瀟瀟的小房間裡只擺得下一張靠背椅。
「那不如坐床上嘍,兩人都舒服些。」瀟瀟說。嘉禾就盤著腿坐在床上,瀟瀟坐在床沿,他繼續細細地幫她吹每一縷髮絲。
嘉禾的指尖拂過她的頭髮,然後把鼻子湊上去聞了一下,「好香。」他說,把瀟瀟說笑了。「差不多了,吹多了會掉頭髮。」瀟瀟說,嘉禾下床把吹風機放好,然後又和瀟瀟並排坐在床沿,室內的空氣突然變得緻密,令人感到壓迫。
此刻,在瀟瀟的房間,這個最安全、最私密的小空間裡,嘉禾像被施了緊身咒,坐在她身邊,幾乎一動不敢動,全身的肌肉都變得僵硬。瀟瀟捋著自己的頭髮,來掩飾她內心的緊張。房間裡像是突然多了一隻監視人的眼睛,讓兩人不知所措。
嘉禾的腳就在她的腳旁邊,看到她小小的、白白的腳,每個腳指甲都完整光滑,他內心一陣悸動,下意識地用自己的腳碰了碰她的腳,然後踩了一下。他頑皮地笑了。「討厭!」瀟瀟趕緊抬起腳,然後也去踩他的還擊。他們就這樣你一腳我一腳地互踩,嘉禾突然用雙手環繞她的腰部,開始給她撓癢。「梁嘉禾,你做什麼?」瀟瀟大笑著問。
「懲罰你,今天早上和我說粗口。」他抱住她笑著說道。她努努嘴,掐了下他的臉蛋。嘉禾的喉結滑動了一下,像是一下子要把所有的緊張和猶疑都吞咽下去。他開始親吻瀟瀟,比平時的吻更加用力一點。
瀟瀟的身體沒有抗拒的舉動,只是順應著他的吻,他覺得這是個信號,乾脆跪在她面前,摟著她的腰繼續吻著,接著親吻她的脖頸。這是第一次,嘉禾親吻她這個部位。瀟瀟覺得癢絲絲、濕潤潤的,很舒服,心臟瘋狂跳動,她情不自禁地輕輕呻吟一聲,他如得聖旨,嘴唇在她的頸部和鎖骨吻個不停,熱烈而笨拙。
嘉禾吻著她的臉,她的唇,她的脖頸,手開始向她的T恤裡遊走,第一次觸碰到她的乳房,瀟瀟立馬用手把住他的手腕,連她自己都沒預想到,像是身體自動啟動了抵抗機制。
「怎麼了?」嘉禾停止濕吻,警覺地望著瀟瀟,生怕自己無意間冒犯了她。瀟瀟沒有說話,但她的表情已經清楚地回答了他。「不要緊。如果你還沒準備好,我可以等。」他說。
瀟瀟不知該如何說出她此時的想法,她也不清楚自己是想繼續還是想停止。「嗯……我……我沒有那個。」她遲疑著。
「安全套?」嘉禾接話,瀟瀟點點頭。「哦,這樣。」他思考著什麼,「我可不可以和你坦白?」他問,瀟瀟點點頭。嘉禾撓撓頭,「其實我完全沒有預料到今天會和你……剛剛感覺還好嗎?其實,你真的想做這件事嗎?如果你不想,我完全可以理解的。」
她聲音小到幾乎耳語,「其實……我不反對,但我是第一次。」
「這樣……」他眼睛發亮,表情卻像是在拼命抹平內心的激動,「那我們等一等好不好?」瀟瀟點點頭,她確實沒做好準備。他把臉埋在她的頸部,像是要記住她肌膚的味道,一陣癢癢的、溫熱的氣息傳到她的鎖骨。
嘉禾起身坐在她身邊,原來,他的身體已經有了的反應,隔著浴袍清晰可見。他趕緊擺弄浴袍,儘量蓋住那部分,明明剛剛他還因興奮而緊張到發抖,現在只想找個洞趕緊鑽進去。他一言不發,左顧右盼,抖著腿,集中精力讓自己的身上發熱發脹的那部分冷卻下來。
瀟瀟坐在他身邊,覺得又是尷尬,又是害羞,又頓覺此情此景很是好笑,不自覺地捂著嘴笑起來。嘉禾以為她是在笑他,臉都漲紅了,把腦袋埋在手臂裡,可硬的就是軟不下來。
梁嘉禾又用手架著腦袋沉默了一分鐘,瀟瀟看他這個樣子覺得格外可愛,便去用手揉他的頭髮。「喂!不要碰我啦……」他無奈地笑著把頭一撇,避開她的手,乾脆起身。「我去下洗手間。」說完便奪門而出。
「喂!你不要在裡面打飛機!」她喊道。
「黐線啦!」他在浴室回喊道。浴室傳來嘩嘩的水聲,聽上去像是嘉禾在用水潑臉,她放下心,又為自己的傻氣露出微笑。
房間沒有開燈,有點昏暗,只有嘉禾洗臉的水聲和客廳抽濕機的吹風聲。窗外,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灰雲中見得著一絲金橘色的夕陽,光透進窗戶,讓室內鋪上倒影和一層油畫般的暖意。一天的陰雲,一下午的雨,終於在日落前消散。
梁嘉禾在洗手間問她晚上想去哪裡吃飯。「隨意,你選啦。」她說道,臉上帶著她毫不自知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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