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韓瑜告知萊瀟瀟,他會在兩個星期後調去香港工作時,她臉上浮現微笑,內心卻出乎意料地平靜。畢竟這是她預料之中的事,也畢竟他和她早已今非昔比。
不過,當她開始幫助韓瑜聯繫仲介租房,處理各種瑣事時,卻有些驚訝地發現自己是如何地樂在其中,全然不覺得這是勞神麻煩的事情。曾經那份被遺忘的默契又漸漸解凍回暖,他需要她的關心,而她想要滿足他,讓他快樂。
「要搬家?」嘉禾問。這天晚上他和瀟瀟在一間迴轉壽司連鎖餐廳排隊,剛好租房仲介的女士打來電話,跟她約看房時間。「哦,沒有,我幫人找房子。」
「上次那個高個子男人?」
「他怎麼一猜就中……不應該當他面接電話。」她暗自懊悔,只好點點頭。
梁嘉禾沒說什麼,目無表情,卻有令她不安的能量。
兩人坐下後,嘉禾看著餐單不說話,瀟瀟也用餐單當掩飾,眼睛一陣亂掃,其實心裡還摸索著嘉禾到底有沒有介意。點餐後,嘉禾伸出右手,握住瀟瀟放在餐桌的左手。她感到他手心有些硬硬的,翻開他的手掌,看到幾個水泡。「很痛嗎?」她輕輕撫摸著問道。「還好,沾水的時候會痛。」
「你最近真是黑了一些。」她把自己的手和他的手一對比說道,以前嘉禾和她差不多的膚色。「是不是覺得我有變性感。」他笑問。
「有,不過不是因為皮膚變黑……因為屁股變翹了。」她笑著看嘉禾。他也笑了,「小姐,你好膚淺。」瀟瀟瞅了他一眼,「不然呢,你覺得怎樣是性感?」
「對的人,怎樣都性感。」他回答道,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你知道什麼樣的男人會這樣說嗎?」她一歪頭,「女朋友不性感的男人才會這樣說。」「我是真的覺得你怎樣都性感!」他一臉無辜又真誠的表情。
「拉屎都性感?」「你拉屎那幾分鐘我又見不到。」他聳聳肩說,瀟瀟笑著放過了他一馬。之後,他們邊聊邊吃,直到埋單走人都相安無事。
夜色中,嘉禾拉著她的手,在海邊散步消食,他們的步伐和輕柔的晚風一樣和緩,正當飯氣攻心的萊瀟瀟已經忘了飯前的「危機」時……
「其實……」嘉禾停頓一下,「那個高個子是不是你的前男友。」他沉穩的語氣蓋不住著內心想到知道答案的迫切。
萊瀟瀟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發出幾聲乾巴巴的笑。嘉禾的表情顯得更加疑惑,萊瀟瀟望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他不是,只是我中學和大學的同學,畢業後他去了美國,就沒怎麼聯繫了。」簡短一句話,就像這晚風,淡淡的,輕到若無其事。是啊,任憑她和韓瑜曾有多少的笑與淚,在時間和距離的洗禮後,都變得像晚風一般稀稀疏疏,濃重不起來,唯有心裡閃過一絲酸楚勾勒出回憶的重量。
嘉禾沒有說話,沒有顯示出鬆了一口氣的跡象,萊瀟瀟知道,他察覺到事情不是這樣簡單。「我沒有拍過拖,所以……有前男友也只能是你。」
萊瀟瀟哎呀一聲叫到,因為嘉禾狠狠捏了她的手一下,不過他臉上終於露出笑容。
在遇到對方之前,是否有過其他人?這樣一個簡單基本的問題,她和他卻從未詢問和回答過彼此。她覺得無需詢問他,她是他的初戀彷彿是天經地義的事實。
梁嘉禾則對此十分矛盾,他既想知道瀟瀟的過去,又不想從她的口中知道,因為他有種荒謬的執念,向自己的女友打聽她的愛情經歷是一個男人懦弱,或者起碼是不自信的表現,而他不希望在瀟瀟面前有一絲這樣的跡象。
他好奇過她的過往,尤其是那晚見到她和韓瑜走在一起的那一幕之後,但他倔強地不去問她,不想在迷惑中變得渺小。但今晚,他終於還是按耐不住心底的焦躁,他要知道自己在和誰做著這虛無又惱人的較量。她的回答超出他的預期,原來他假想的對手從未真正存在過。




「怎麼會?」他脫口而出。「你不信?」瀟瀟說。
嘉禾一隻手摟住她,「我相信你,不過,一定有男生追求過你嘛。」
「他們沒有你這麼幸運嘍。」瀟瀟莞爾一笑,算是把這個問題糊弄了過去。嘉禾也笑了,「你也很幸運,等了這麼久,終於撿到寶。」
「你最近力氣變大了,捏得我手疼。」瀟瀟說。「剛剛真的痛了?」「嗯,一點點痛。」他幫她揉了揉,然後送到唇邊吻了一下。「我以後會小心。」他說。
「其實你也很想弄痛我是不是?」瀟瀟把臉湊上去問。嘉禾笑出來,「一點點嘍。」他很乖地承認了。
嘉禾小聲哼起了李克勤的紅日,不那麼應景的一首歌,但他輕輕哼著,那些澎湃激蕩的歌詞在他口中像是波紋平靜地散開,令瀟瀟覺得十分安逸。梁嘉禾平時不太聽歌,但他喜歡老歌,那些叔叔伯伯年代流行的粵語歌,偶爾也聽八十年代樂隊的英語歌,老歌總能安撫他,讓他在這個漩渦一般的世界裡靜止在某處。
萊瀟瀟喜歡這樣的嘉禾,喜歡他天真的成熟,喜歡他充滿善意的倔強,喜歡他從來不開口暢想未來,卻總是對曾經的願景有種莫名的執著。
因為她覺得她也是這樣的人,即便是遠走高飛到了香港,在一個無根無依的世界裡過著從未想過的生活,她依然覺得自己是在拆開往事留給她的信封,一切的意外都像是命中注定。
*
萊瀟瀟記得大學時,韓瑜交到女朋友後,對她態度就有180度的轉變。以前那個豪爽得能在大街上一下子把她抱起來的韓瑜,每次約她吃飯都變得鬼鬼祟祟,原因無非只有一個,怕他女朋友知道。萊瀟瀟妒忌,難過,感到被嫌棄,對韓瑜這種行為十分鄙視,甚至還人前人後冷嘲熱諷過他。
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她來「做賊」了,萊瀟瀟多少懂得了當初韓瑜的心情。而且韓瑜的「偷偷摸摸」是單向的,她卻是雙向。
對韓瑜隱瞞嘉禾,因為她不曉得如果韓瑜知道她和嘉禾的關係,內心到底會怎樣看待她。她不得不承認,這些年過去了,他對她的看法,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她依然放不下。另外,她不是不信任韓瑜,但他們共同認識的人太多,誰能保證韓瑜不會一個不小心,跟別人提起嘉禾的存在。萬一傳到她的老父老母耳朵裡,那可真會天下大亂。




韓瑜到港在即,瀟瀟已經幫他租好了位於上環的一間一室一廳的小公寓,通勤到灣仔的辦公室也算方便。公寓的面積對於體型高大又住慣大房子的他未免有些委屈,不過她也儘量幫他做了一點改進,放了張大床讓他可以自如翻滾。她又買了幾株植物放在客廳和窗台,希望他下班回家後不會覺得這裡太冷清。離開前,瀟瀟環顧室內,覺得可以讓他滿意,露出個微笑。
「不知他會不會帶女人回來。」她突然想著,嘆了口氣。
嘉禾想和瀟瀟週五晚上約會。由於他的課業、划艇隊訓練和打工安排如麻繩般緊緊地攪在一起,讓他忙到窒息。她又加了兩次班,他們已經五天沒有見面。
「我明晚要和同事聚餐哦……」瀟瀟對著手機螢幕裡嘉禾上下移動的頭說道,不見面的日子他們會在晚上視像。此時嘉禾正在宿舍做俯臥撐,他說瀟瀟望著他做,會更有動力一些。
這短短一句話萊瀟瀟在心裡演練了不下二十遍,終於聽起來還算自然地對嘉禾說了出來。事實是,週五晚她約了韓瑜。韓瑜的航班中午抵達香港,他會先去辦公室處理公事,然後拎著行李直接去跟瀟瀟會合。她為他接風,也順便把新居的鑰匙交給他。
她不是沒想過跟嘉禾坦言,但人在試圖從別人的角度看問題時,怎樣都會留有自己的濾鏡。她和韓瑜的歷史太過濃重,所以瀟瀟還是決定對嘉禾隱瞞。
嘉禾沒有回應,他正加足馬力衝刺,最後猛做幾下,然後整個人趴倒在地面上,抬起眼望著地面上螢幕裡的瀟瀟,從瀟瀟的角度看過去,他活像一隻趴在海灘上的海豹。「一百個……」他嘟囔道,伸出舌頭喘著氣,萊瀟瀟笑著望他沒說話。
「那我們週六去踩單車吧!」嘉禾說。
「好呀,但我不會踩單車,只能你載我。」
然後,嘉禾穿著划艇隊的背心和運動短褲走來走去,整理房間和枱面,又時不時伸過頭來望著螢幕裡的瀟瀟,像是怕把她弄丟了,需要檢查一下。視像時,他喜歡和瀟瀟一起做點什麼,有種女朋友就在身邊的感覺。瀟瀟則老實地坐在自己的書桌前,保持臉和書桌枱燈的角度和距離,確保自己處於最佳的打光效果。
「週五為什麼要和同事聚餐?」他問道,似是有心,又似無心。
「是很久沒見的舊同事。」瀟瀟說,一個「舊」字,也是她小心考慮後加上的。這個謊言越是謹慎,她內心就越愧疚。
「吃完要不要我去接你,可以散散步。」
「吃完應該很晚了,你一早還要訓練,我們還是再視像一晚吧。」
嘉禾沒回答,用手撐著腦袋,依舊帶著懶洋洋的微笑望著螢幕。那一刻,瀟瀟很想再編一個理由,告訴韓瑜她不得不取消和他的晚餐,直接去公司把鑰匙交給他就轉身離開,這樣就能提前二十四小時見到嘉禾,只是,放韓瑜飛機是比對嘉禾撒謊更難以做到的事。




十一月初的香港添了點涼爽,萊瀟瀟套了件米色五分袖針織衫,搭配高腰的灰色及膝裙,腳上是一雙嶄新的黑色中跟涼鞋。和韓瑜出去,她傾向於穿有跟的鞋。她不想在他身邊顯得矮小,總想可以離他「近」一點。她把頭髮散開,點了唇彩,撲了點散粉,不用刻意扮年輕,以該有的年齡去見他,也是種久違的自由。
今晚韓瑜什麼都不想吃,只想來一大碗九記牛腩。兩人約在上環見面,韓瑜穿著襯衫西褲,折騰了一天,整個人風塵僕僕。他挎著一個黑色的大郵差包,推著一個大行李箱,瀟瀟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奔波得近乎狼狽的模樣。
「對不起,今天下飛機直奔公司,開了兩個會,忙到死,實在來不及收拾自己,就這麼來見你了。」當清爽怡人的瀟瀟出現在韓瑜眼前時,他眼前一亮,繼而有點慚愧地說,順手在垃圾桶的滅煙缸上捅滅了手上的煙。瀟瀟知道韓瑜一番話,是在委婉地讚美她,露出清風般的笑容。「帥氣的你我見多了,還挺愛看你這鬍子拉碴的鬼樣子。」
「邋遢有邋遢的魅力。」他搓搓下巴的胡茬,笑著說。
他們在門口排了半個鐘頭,等的時候天漸漸黯淡下來,瀟瀟很沉迷此處市井老街的夜色,藍藍的,暈染著昏黃的暖意。站在這裡,便覺得似有好多誰和誰講出口的細語消散在路燈的飛塵下,一磚一瓦,都沉澱著某個人的刻骨銘心和藏匿著未能說出口的情愫。
因為韓瑜拎了個大箱子,店裡的夥計果然沒有給他好臉色,呼來喝去地讓兩人坐在靠門口兩個空位,只有那裡有一小片空地放他的箱子。坐下後,門口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兩人只好儘量往裡縮,以免被人碰到。萊瀟瀟實在不喜歡這樣的環境,韓瑜卻毫不介意的樣子,興沖沖地點了一碗上湯牛腩爽和一碗咖喱牛腩伊麵,萊瀟瀟要了碗清湯牛腩河粉,又點了兩杯凍檸水。
瀟瀟用水杯刷筷子,韓瑜看著手機,回覆消息。嘉禾傳來訊息,問她今晚吃什麼,瀟瀟猶豫一下,告訴他在上環吃麵。嘉禾說想看,瀟瀟覺得有些奇怪,但沒理由拒絕他,便拍了張自拍給他。
「九記牛腩?」他立即辨認出,瀟瀟回答是,他沒再說什麼。此時,兩碗麵和一大碗牛腩端了上來,更準確地說是被夥計摔在桌面上,韓瑜搓搓手,食慾大動,「爽!能多加辣椒油就完美了,但我怕爆痘,下週一要做訪問呢,唉!」他像個孩子般抱怨道,她笑了一下,说:「吃不飽不准來搶我的!」
從就坐到埋單不過三十分鐘的時間,他們離開時心滿意足,起碼韓瑜的食慾得到了充分釋放,他的額頭因為大吃特吃而冒著汗珠,用光了瀟瀟的一整包紙巾。
「這餐我來結帳,找天,我請你吃餐好的,這兩個星期沒少煩你!」「這要跟你算,三頓好的也不夠。」韓瑜聽後把錢包啪一聲合上,「等我慢慢補償你。」他轉頭對身後的瀟瀟說道,輕輕一抬眉毛,眼神裡交織著狡黠和純真,瀟瀟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沒有接話。
他們在上環陡峭的坡往下走,韓瑜的大箱子轟隆隆地摩擦地面。「幫我拎一下包。」他說,把肩上的挎包遞給瀟瀟,瀟瀟一接差點被拉倒。「這麼重!」她雙手提著,像在提一大桶水,韓瑜一路背著它大氣不喘,絲毫看不出原來這麼沉。
「放地上!」韓瑜說,瀟瀟還是提在手裡。他把白色襯衫敞開脫了,裡面穿著白色打底T恤,然後接過瀟瀟手上的包。「果然是香港,十一月還這麼熱。」
「冬天你靠體脂就能過了。」「幹嘛?!我也沒有很肥吧。」他趕緊看看自己的身體,摸摸肚子。他這兩年確實有些發福,酒桌應酬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但好在他人高又閒不住,身材還是勉強控制住了,沒有太走形。
「一看就沒怎麼運動,你看你的皮帶勒著肚皮多辛苦。」瀟瀟說,看過嘉禾的身材後,她確實有點看不慣韓瑜現在的肚子。「開始嫌棄我了。」韓瑜看著她傻笑說。「明白就好。」瀟瀟翻個白眼說。
「我們先去海邊,我想抽根煙。」韓瑜說。他就是這樣,即便是風塵僕僕,狼狽地拖著大箱子,突然想去哪裡就不管不顧地,再辛苦折騰也要去。萊瀟瀟總是對他這種莫名其妙的任性,納悶又著迷。




「哎呀,你這臭毛病還不改!」瀟瀟突然拉住他的手臂叫道。韓瑜是個沒耐心的人,闖紅燈已經是本能,在他眼中不管多寬的馬路,他的長腿跨幾步就過去了,如果沒什麼車,何苦白白浪費時間等待。「香港的巴士開得很快!而且警察抓到你,要罰2000塊的!」她說道。韓瑜只得把伸出去的腳縮回來,沒說什麼,只是嘴角一撇笑了笑,明明朝他們開來的巴士有十幾米遠。
當他們一路走到海濱長廊的上環段,天色黑了下來,海天交界處留有一絲殘橘,夕陽像是比人更加戀戀不捨。
他和她望著對岸九龍的夜景,環球貿易廣場兩面聳立入天的外牆變得晶瑩,銀白色的光滑過玻璃牆面,變幻出一朵朵飄落的紫荊花,繼而是彗星閃過,連著雪花紛飛,麋鹿躍動,令白天時拒人千里之外的高聳樓宇也俏麗靈動起來。圖案消失了,一組光匯聚,綻放出巨大的「I Love Hong Kong」字樣。寥寥幾個字,原來要經歷多少才會有一番體會。他們各自都難免有些感觸,這一幕是他們多年前的約定,曾以為失去了,卻又兜兜轉轉,終歸一起到達了這裡。只是,繞了一大圈,心中的滋味也早已不同。
韓瑜點了根煙,臨風抽了起來。瀟瀟望著他,讀著他的神情,想讀懂他此時的心情如何,她甚至懷疑他是否已經忘記了他們曾經有過這樣的約定。
韓瑜回望她,一念之間,他把手上的煙伸到瀟瀟面前,瀟瀟猶豫了一下,接過來,試著抽了一口,嗆得她咳嗽兩聲,然後又趕緊把煙遞了回去,韓瑜接了,對她露出個壞笑,他和她沒再說什麼,維港的夜景和濕鹹的海風已經足夠填補沒有對話的空白。「帶路吧!」他滅了這根煙,對她說。
「這一帶很有港式生活氣息。」他們走在狹長的街道,韓瑜望著一棟棟居民樓,新舊交替,高矮參差,藍白灰綠粉各色並肩,地下層清一色的本地老店鋪。這些建築像是多彩的樂高積木一樣,組合成帶有都市童話風格的場景。
「很多小店和餐廳,本地的,文青的,歐式的,你可以多逛逛,出來吃飯也方便。」她知道他不愛待在家,所以當時幫他物色房子,一心要找符合他氣質的居住區。上環讓瀟瀟聯想起韓瑜,好像他注定屬於這樣的地方,有趣得像個孩子,骨子裡帶著浪漫,也有種時間都打磨不掉的固執,她知道他會愛上這裡。
「我現在自己也能做飯的,去美國鍛鍊出來的。」他說,瀟瀟聽後露出了笑容。
「這邊也有酒吧,蘭桂坊走幾步就能到。」她繼續說。
「是嗎?」韓瑜顯得很開心,「今晚正好約了香港的同事喝一杯。」
他們在一棟舊式洋樓前停下,「裕發大廈。」韓瑜念道,一抬頭,是兩條細長的淡藍色和淡粉色樓體拼在一起。瀟瀟已經掏出鑰匙,舉在他面前。韓瑜接過來,「你不陪我上去了?」他問。
「不了吧。」瀟瀟說,就算她現在單身,她也希望能和他劃清某些界限,何況她現在有男朋友。
「你的鞋怎麼了?」韓瑜又問。「我看你走路的姿勢都不太對,是不是鞋不舒服?」萊瀟瀟沒想他竟然留意到這個細節,這雙新鞋有點硬,走了這一路她的腳後跟被磨得有些疼,但尚能忍受,她便沒有吱聲。「新鞋,可能邊緣有點硬。」萊瀟瀟把腳抬起來檢查,原來後跟部位已磨得通紅,白皙的皮膚上隱約一道血印。
「你不早說,我還拉著你走了這麼一段路。」
「還好,沒看起來那麼嚴重。」




「上來吧,我這有拖鞋,你換上,我幫你叫輛車再走。」腳上的磨痕不提也罷,現在提起來似乎變得更痛了,瀟瀟覺得沒有理由跟自己過不去,讓腳繼續受罪,此刻拒絕他也顯得很小氣。
「我來開門吧。」她又伸出手,從他手上接過她剛剛交出的鑰匙。瀟瀟開了鎖,然後讓韓瑜自己推門進入,算是一個微小的儀式。韓瑜把箱子留在門口,推門進去,瀟瀟等著他感嘆,香港的房子有多小。
「還不錯耶!」他開燈後,環顧四周說道,沒有任何抱怨。「咦,這是薄荷吧!」乾淨如洗的客廳,只有一張小沙發靠在角落,韓瑜一眼便見到了窗台上擺的植物。那一株綻放開的翠綠薄荷,在矮胖的多肉和乾巴巴的仙人掌之中格外顯眼。「可以摘兩片調酒用。」韓瑜笑道。
「還有兩盆多肉,一盆仙人掌,一株蘆薈和一盆文竹,記得澆水,別弄死了。」
「放心,為了不辜負你,我也要把它們養得綠油油的。」
瀟瀟聽到後露出滿意的笑容。「我還擔心你會嫌棄房間太小。」
「又不是第一次來香港,有心理準備。」韓瑜又拐進房間,看到床他一下子撲了上去,腳底幾乎碰到床沿。「可以,夠用的!」他躺大字地望著瀟瀟說。
「本來想給你添個書桌,但那樣就擺不下這麼大的床了。」
「對對,床重要,我要書桌幹嘛,最怕把工作帶進臥室裡。」
「你之前寄來的衣服,我都給你擺櫃子裡了。」瀟瀟拉開床邊一個衣櫃門。
「腳還痛嗎?」他問,「來,我箱子裡有雙拖鞋,你換上。」他翻出拖鞋放在瀟瀟腳邊,「有點大,你湊合穿。」
「這麼大的拖鞋穿出街也不方便。我去便利店買個創可貼應該可以的。」
「你不早說,我還真有創可貼。」韓瑜又從箱子裡掏出一個黑色尼龍小袋子,「平時出差意外多,以防萬一,我都隨身帶著小藥包。」他從裡面拿出兩個創可貼遞給瀟瀟。她坐在客廳的小沙發上,仔細地貼上創可貼。
「哎!我給你帶了我媽弄的玫瑰餅。」韓瑜舉起一個玻璃飯盒說道。
「真的啊,我好久好久沒嘗過阿姨的手藝了!」瀟瀟和韓瑜趕緊圍住這盒點心,一起坐到了小沙發上。打開盒子,十塊泛著黃色油光的玫瑰餅排成兩行,裹在牛油紙裡,餅渣像木屑鋪了一盒子。韓瑜用修長的手指夾起一塊,送到瀟瀟嘴邊,瀟瀟要接,他一晃,「張嘴。」他說,瀟瀟白了一眼,還是張開嘴咬住了。




雖然他們剛剛飽餐一頓,兩人依然吧唧吧唧地開始吃起來。吃著餅,又想著以前他們一起吃過的路邊攤,從3元一串的辣烤雞柳,到銀髮阿婆泡沫箱子裡用冰塊鎮著的牛乳紅豆雪糕,又說到大學時後巷子那間新疆餐廳,看起來不乾不淨,但沒吃過比那家更香的大盤雞。由吃及人,又不禁說起中學的老師,大學的同學。
「你知道嗎?陳欣雨老公跟別的女人跑了,年初的事!」瀟瀟說。「我只見過她老公的照片,那大肉鼻和深眼眶,一看就是個靠不住的男人。」韓瑜笑道。
聊著聊著,他們之間的那堵冰牆漸漸融化,那種熟悉的相伴如初春時冰封的泉水,在暖意中復活,流淌著,擴散著,浸潤著。時空像是一秒鐘轉換到了學生的時代,他和她還只有十七歲,雖然此刻坐在香港上環這間小小的單身公寓中,暗黃燈光灑下的,滿是那時校園走廊水磨石地面上陽光的金輝。
他們聊了很多別人的事,唯獨都默契地沒有提及自己的感情。
一盒餅不知不覺只剩碎渣,瀟瀟揉揉肚子倚在沙發上。比起胃口的滿足,和韓瑜的一陣暢談帶給她更大的安逸。「一見你就胖三斤!」她說。
「你挺瘦的,胖三斤就胖三斤吧。」韓瑜拍拍手上的餅渣笑著說。
瀟瀟打了個哈氣,「胡說八道。」
「我認真的,你比以前窈窕很多。」韓瑜半玩笑半認真地望著她,萊瀟瀟突然警惕起來。「好了,你不瞎。」她嘟囔著。
韓瑜哼唧一聲,也靠在沙發上。「我媽千叮萬囑,一定要把點心帶給你,我也算完成任務了!」「你媽也千叮萬囑你吃掉大半盒?」瀟瀟白了他一眼。「我這不幫你嘛,替你分擔脂肪。」他說著伸了個大懶腰。「早知道不約人喝酒了,頭疼!」他又揉著腦袋,非常疲憊的樣子。
「我該走了,你休息一下,沖個涼再出門。」瀟瀟說著便要起身。「你急什麼?」韓瑜一把拉她坐下,「怎麼像要逃走似的?」「幹嘛拉拉扯扯,有屁就放!」
韓瑜盯着她,清清嗓子。「你回答我,你現在有沒有男人?」黑黑的眼睛對瀟瀟發出光亮,搞得她愣了小片刻。「你是我爸啊,來審我?」她沒好氣。
韓瑜一拍大腿,「我就是要代表你爸來審你!」「放屁!」「你剛剛要我有屁就放的!」瀟瀟噗嗤一聲笑出來,韓瑜在那等著她笑完。「說吧,我想知道。」他重新靠在沙發上,一副等待聽故事的樣子。
瀟瀟沒出聲,心裡盤算著要不要和韓瑜坦白,又享受著這種被他好奇、被他關注的感覺,終於他們換了個位置,輪到他伸著脖子來窺探她的感情生活。
「上次,在你家樓下,那個戴眼鏡的男生和你什麼關係?」他又問。
萊瀟瀟內心再度詫異,她以為那只是一次不湊巧的偶遇,一場轉瞬即逝的玩笑,她生命中最特別的兩個男人像是命中注定,又像是稀裡糊塗,本相隔千里,身處異世,卻面對面地站在她家的樓下。她以為這荒謬只是她一個人的,原來他們亦對彼此印象深刻,男人的直覺在敵對時,是否也會額外靈敏?「不是說了嗎,他是我學生。」瀟瀟心一沉,不知為何,她已經見得到水面上湧動的碧藍晴空,仍一用力把自己拽下深海的方向。「他再追問,我就坦白!」她一瞬間下了決心,但韓瑜竟然沉默了。他靠在那裡,頭轉向窗的位置,擺弄著自己的大拇指,一點點無所適從的樣子,瀟瀟有些莫名地來氣。
「給自己找個好男人吧。」他突然轉過頭對她說道,眼神看似誠摯,語氣卻有點事不關己,是那種「今天天氣不錯」或者「那家飯店關門」的語氣,然後拍了拍瀟瀟的肩膀。瀟瀟心中一股火往上衝,快到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就已從口中噴出。「你腦子有病吧!被我媽附體了?就算她也沒本事囉嗦到香港,你竟然比她還高一層!」她「噌」地一聲站起來,聲音尖銳地劃破剛剛他跟她之間和諧的氣氛。
「你怎麼了?」韓瑜皺著眉頭問,萊瀟瀟從來都很忍讓他,這樣發脾氣的時刻屈指可數,但他心裡不是不清楚碰到了她哪根筋。
「我怎麼了?不如先管好你自己,我現在很開心,不需要任何人對我的人生指指點點,尤其是你!」她拎起袋,跨過客廳敞開的箱子,三步走到門口。韓瑜像個孩子一樣帶些賭氣地坐在沙發上,沒有任何舉動,直勾勾望著瀟瀟離開,門「砰」的一聲關上,震了他一下。
走到街上,世界已經變得昏黃。萊瀟瀟停住腳步,長舒一口氣,她沒期望韓瑜會追出來,只是單純想平復下心情。他和她終於同在香港的第一晚,原本一切都很好,卻是這樣的收場。
韓瑜沒有追出來,萊瀟瀟抬頭望向他的窗戶,她想他大概已經又點了一根煙,在沙發上抽了起來。是啊,如果她會抽煙,現在大概也會很想來一根,這一天似乎格外的漫長,令人疲倦。就連她和嘉禾昨晚一起視像,似乎都是很久遠的事情。
巴士上,她頭靠著車窗,望著港島沿途的景色,似乎還是不能相信,她和韓瑜真的都來到了這裡,不僅是來到,而且還是正式生活在這座城市。如果你問十八歲的萊瀟瀟,有一日和韓瑜一同生活在香港,會是怎樣的情形,她一定會回以燦爛的笑容,那種快樂溢於言表,那種幸福超出她的想像,她甚至無法形容描繪出一個確切的場景,只會覺得和他共赴這片土地,一定是世界上最璀璨的事情。
曾經的夢想成為眼前的現實,她沒有多雀躍,也不是不快樂,這座城市的燈火沒有因他到來而變得更明亮,她依然獨自坐著巴士,倒數著回家路上的站名。
如果歲月教會了三十二歲的萊瀟瀟任何道理,那便是她有她的人生,而韓瑜有韓瑜的,不管是近在咫尺,還是相隔天涯海角,他們留給彼此的,也許終將只是對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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