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愛情故事-花火: 第十三章 重逢
如果你的生命裡也曾出現過一個光環,閃亮到讓你害怕直視,美好得近乎遙不可及。但偏偏這個光環,像是宇宙中極速俯衝的彗星,選擇進入你平淡無奇的軌道上,在天空擦出耀目的白色火光,在地殼上碰撞出又深又廣的隕坑。多年後,當遮天蔽日的塵霧終於散去,你看到的是毀滅還是新生?
這短暫的一小段路,萊瀟瀟的目光始終沒從對方身上移開,男士倒是無意地瞥了一眼嘉禾。兩人快走到樓門口時,瀟瀟從袋裡掏出了鑰匙,才望向前方。
「嘉禾?」她驚訝地說,聲音卻不大,嘉禾沒有回應,只是望著她。瀟瀟有些尷尬地望了望自己的鞋子,捋了一下挎包的肩帶然後走到他身邊。「你不是在Ocamp嗎,怎麼跑過來了?」她小聲問道。
「迎新營已經結束了。」他回答,「他是誰?」嘉禾問,掃了一眼高個男人後眼神又停留在瀟瀟臉上。
「哦……」瀟瀟回頭望去,高個子男士站在那裡,臉上帶著略有所思的表情。「這是我的中學和大學同學韓瑜。」瀟瀟稍微提高聲音,讓雙方都能聽見,韓瑜上前兩步,露出禮貌的笑容,對嘉禾擺了下手,「你好。」嘉禾望著對方,表情算不上友好,也看不出敵意,像是用眼神在說「不管你是誰,現在可以告辭了」。
他自認為個頭不矮,甚至對多數人佔優,但在對方面前,他立馬覺得自己像個孩子,樣貌穿著舉止的差別他都不在意,唯獨身高上的差距給予他最直接的心理打擊。但他還不至於喪失禮貌,用一句乾巴巴的「你好」作為回應。
「他是梁嘉禾,我的……」瀟瀟看嘉禾反應冷淡,想主動介紹他,怎知給自己造成了更大的困局,嘉禾和韓瑜都望著她,等她說完這句話。「我的……我的學生。」她突然靈機一動說道,心裡安慰自己,她並沒有欺騙別人。
「你的學生?」韓瑜問道。「對的,我有幫人補習英文。」瀟瀟解釋。
「今晚也有課?我沒有耽誤你們吧。」韓瑜趕緊問道。「沒有沒有。」瀟瀟忙說,接著又是幾秒令人冒汗的沉默,嘉禾始終一言不發。
韓瑜看看手錶,錶鏈因為手臂的動作而發出微弱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也不早了,今晚我先告辭吧,等工作的事定下來再回請你吃飯。」
「嗯,好的,沒問題。」瀟瀟尷尬地擠出個笑容,韓瑜對兩人輕輕一點頭,也不多問就轉身離開。瀟瀟和嘉禾望著他風一般地邁步走到路口,跳上一輛紅色的士,俊朗的側面飛馳著消失在路口,留下萊瀟瀟和梁嘉禾兩個人四目相對。
*
就在昨晚,當梁嘉禾還在西貢海灘奔跑時,瀟瀟正敷著面膜(自從跟嘉禾拍拖後,她每晚都堅持敷面膜),一個陌生的號碼響起,她以為是推銷銀行貸款的,直接掛斷了。但過了一分鐘,又是這個號碼,她才耐著性子接聽。「是萊瀟瀟嗎?」她一下子愣了,並不是因為對方知道她的名字,而是那熟悉的聲音。她不是不能立即辨別出韓瑜的聲音,只是無法相信會在多年後的這一刻,這樣突如其來地再次聽到他呼喚她的名字。「你是……」他的名字如鯁在喉。
「我是韓瑜,我在香港。」對方爽朗地說。
瀟瀟大呼一口氣,意識有些稀薄了,心跳卻加重。「韓瑜……」她幾乎無意識地重複道,笑聲從電話裡傳到她耳中。「嚇到你了吧,還是已經把我忘記了?」
「你怎麼知道……」「你媽說的,我之前回杭州時候想聯繫你,才知道你去香港了,正好我來出差。」
「既然都在香港,一起吃個飯吧!」韓瑜用一種「這麼多年了,我們可否放下」的口吻說道。「也好啊。」瀟瀟腦子空白,下意識地回答道。
韓瑜在電話那頭又笑了,這樣的笑聲瀟瀟聽過千百次,但每一次的感覺都像是第一次聆聽。「瀟瀟,我真的很希望能再見到你。」
瀟瀟深呼一口氣,「我都同意見面了,不必這麼肉麻。」
韓瑜又是一陣笑。電話那頭有人呼喚他,「有人找我,等我聯繫你。」
收了線,瀟瀟望著鏡中的自己,面膜覆蓋了她的皮膚,只剩一對眼睛一眨一眨,像是在對自己發問,「我是在做夢嗎?」
萊瀟瀟認識韓瑜始於初中三年級,亦同窗亦死黨、是陪伴是愛慕的八年,如今回憶起,像是濃縮了的時光烈酒,所有千辛萬苦都在一日一夜熾烈穿喉。十年前,大學畢業之際,他們糾纏不清的友誼徹底撕裂。那次他們以爭吵收場,痛心而散。之後,萊瀟瀟刪除了韓瑜一切的聯繫方式,他們從彼此的生命裡消失。而這失去對方的十年又像是拉長的糖絲,黏膩不堪,她思念,她幽怨,再思念,再幽怨。終有一日,所有循環往復開始斷裂粉碎,她成為海面探出頭的漂流者,大口呼吸著自由新鮮的空氣,正要邁步走上新大陸,韓瑜回來了,一股力量扯著她的腰,像是準備把她拉回深不見底的汪洋之中。
第二天,萊瀟瀟在家小心翼翼地化了妝,又費盡心思地挑了一件黑色修身針織連衣裙,肩膀點綴著金色的扣子,令她窈窕多姿又看不出刻意打扮的痕跡。十年沒見,她像是苦練多年的替補運動員終於贏得上場的機會,她要向他展示,這些年來她的成長與變化,她要讓他知道,她不再是追風的人,他也不再是那陣風。臨走前關上門的一瞬間,嘉禾名字從她腦海裡閃過,他彷彿已經存在於另一個時空,「我這樣算背叛嘉禾嗎?」她的手依然握著門把手,這個問題令她覺得荒謬又困惑。她想停止,卻又為此興奮,她試圖說服自己這是錯誤,卻無法指出什麼才是正確。
*
但所有的思前想後,在看見韓瑜的那一刻,都灰飛煙滅。她約他在灣仔的一間茶樓見面,離韓瑜開會的會展中心很近。
萊瀟瀟穿梭於放工族中,街上人頭湧湧,但隔著幾米外,她就已經望見了他。
怎會望不見呢?他的身高一米九,在人群中永遠像一棵挺立的小樹般顯眼,黑色西褲甚至令他的腿看上去更像兩根修長的柱子。韓瑜上半身的白色襯衫袖口挽起,領帶鬆開,左手插兜,手臂掛住西服外套,棕色腰帶綁住略微發福的肚子,右手修長的手指正把一根香煙毫不含糊地往嘴裡送。他的頭髮不再是學生時代那樣乖乖地蓋在頭上,而是髮蠟抓成宛如火苗的淩亂輪廓,從側面看去,很襯他挺拔的鼻樑,以及幾乎連成一條垂線的嘴唇和下巴。
瀟瀟朝他走近這幾步路的時間,韓瑜的眼睛始終望著地面,利落地送著一口口煙,而沒有看到她。他看上去就像而立之年的男人該有的樣子,沉穩,敏捷,用故作的世故壓制著內心的焦躁不安,舉動神態還透有一絲身心疲憊的痕跡。「他還是我認識的韓瑜嗎?」萊瀟瀟暗暗自問。
終於,韓瑜望見了她,他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綻放出孩子般的笑容,亮晶晶的眼睛眯成黑色月牙,襯著一對小虎牙更顯頑皮,眼神中的那種清澈和童氣是萊瀟瀟最迷戀他的地方,依然如故,未曾暗淡半分。
「瀟瀟!」他用洪亮的聲音喊出她的名字,立馬把煙捅滅在旁邊垃圾筒上的石英砂裡,然後雙臂展開,把同樣笑容滿面的瀟瀟擁在懷裡,修長的大手捏住她的手臂。這一抱,抱住的是對方的身體,是十年的酸甜苦辣,十年的思念與遺忘。她被他壓在懷中,手臂縮在胸前,她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如今的味道,已經不是記憶中的味道,萊瀟瀟的眼眶突然濕潤了。她看不見韓瑜的表情,不知他是否同樣感觸,只有他溫熱的呼吸,壓進了她的頭髮裡。
「你變漂亮了。」他嘟囔說,萊瀟瀟破涕為笑。
「抽煙啦,你!」她壓著哽咽說道。
「嗯,工作需要,工作需要!」他鬆開瀟瀟,有點不好意思地敷衍道。
「是這家酒樓嗎?」他問,微笑地望著她輕抹發紅的眼眶,瀟瀟點頭。
「那真的離我很近哦……」他孩子氣地說:「我整天在會展中心開會!」然後他親切地護著瀟瀟,又送她走上台階,又為她拉開玻璃門,十分殷勤紳士。
兩人在角落的一張小圓枱坐下,「哎呀!」韓瑜一聲感嘆,一副要「大開殺戒」的開心架勢。瀟瀟瞅了他一眼,便拿起餐單,「我來點吧!」她一揮手招來茶樓夥計,也不跟韓瑜商量,就用粵語流利地點了一桌菜,韓瑜似懂非懂地聽著,等瀟瀟點單完畢,他開心地搓搓手。「廣東話說得不錯!」他讚揚,瀟瀟笑了,心想:「傻瓜,你又不會說,自然覺得我說得好。」
「我呢,這次是來出差開會,但總部可能會派我常駐香港。」他又若無其事地補充道。
「常駐香港?」瀟瀟忍不住重複了一遍。「嗯,十有八九了,到時候你來教我廣東話!」他調皮一笑,瀟瀟回了他一個微笑,一個五味雜陳的微笑。
「你現在如何?」韓瑜望著她,語氣認真地問道,瀟瀟反而不知從何說起。「逃婚逃到香港來了?」他又瞬間變得孩子氣。
「就是我逃到香港,我媽也沒閑著!」她望著韓瑜說。
「沒有,沒有,是我主動跟阿姨說想見你的,我覺得你媽的態度還挺勉強,不想讓我聯繫你。」
「她老人家一分鐘一個想法,誰知道整天在盤算什麼。」韓瑜強調主動想見她,讓她的心微微一緊。「你呢,什麼時候被人甩的?」昨晚在韓瑜聯繫她之後,她就從情緒略顯激動的老母親那裡得知「你猜怎麼了?韓瑜如今單身!」
「被人甩?對我這麼沒信心?算和平分手吧,三年前我去北京工作就斷了,大家對未來構想實在不同。」
瀟瀟點點頭,她知道韓瑜中學便立志做財經記者和編輯。目前來看,雖然路途波折,但他未改初衷,這樣的他,不得不令她產生好感。
幾盤菜逐一端上來,韓瑜食慾大振,「來,我們先碰一杯,很多年不見了!今晚我還要熬夜寫稿,請你原諒我不碰酒了,我就以茶代酒,敬萊瀟瀟女士,熱情款待我。」瀟瀟笑著舉起茶杯,「十年了。」她心裡想。
韓瑜人高馬大,吃飯也特別香,沒聊幾句話他已經幹掉一碗米飯,瀟瀟又幫他要了一碗,醬汁留在他薄薄的嘴唇上,他便問她要紙巾,瀟瀟早有準備,「還是老樣子。」她笑著遞給她。
兩人說著同學們的情況,聊些有的沒的,很默契地避開關於他們自己的話題。
直到两人埋单走人,他也沒問起瀟瀟的感情狀況,這令她鬆了口氣又有一點點失落。如果他問起,她不知該如何作答,但他真的沒有絲毫興趣,想知道她是否已經有了自己的愛情嗎?
「你回家?」兩人走出酒樓後,韓瑜問道,他把西裝掛在手臂上,順手又點了根煙。「我送你吧。」「不用了,你不還有工作嗎,我從這裡回紅磡很快。」
「現在腦子一團漿糊,不想工作,走吧!」然後他又把瀟瀟輕輕拉到上風位,避開他的煙氣,「灣仔碼頭在附近?」他又問。
「嗯,會展的另一側。」瀟瀟朝著相反的方向努努嘴。韓瑜停下來,「我想坐船!」他有點小興奮地說,瀟瀟露出笑容,「這邊。」她轉身說道。
天星小輪起航,港島閃爍如星辰的燈火搖搖後退,海風吹起,韓瑜跟瀟瀟都安靜地看著外面的景色。「你現在如何?」航程過半,他再次問這個問題。
「有病啊,同樣的問題問兩遍。」瀟瀟說,雖然從他的眼神裡,她已經明白。
「裝傻啊你!」他笑一下,饒有興趣地望著瀟瀟,「你媽說你沒人要,我猜是你瞞著她。」韓瑜總是能抓住她的弱點,哪怕是毫無根據地亂猜,也能一擊即中,彷彿他生來就具備看穿她的靈性。「瞞也不會只瞞她一個!」瀟瀟說。韓瑜看出來她不想回答,便沒再繼續追問。
兩人在尖沙咀的碼頭下船,穿越人流,又坐西鐵線到紅磡,地鐵上韓瑜忙著傳訊息處理工作,瀟瀟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他修剪過的鬢角連著他面頰的小胡茬,透著可愛的叔氣。盯著螢幕的眼睛和因為專注而略微張開的嘴唇,和他學生時代考試時的神情一模一樣,不禁令她一時間有些恍惚,今夕是何年何月。
從地鐵口到家門口的路,瀟瀟自己走過千百次,但一路有人陪著她,之前只有梁嘉禾,現在是韓瑜。他突然伸了個大懶腰,打了個響亮的哈欠,「開會累死人哦,一天三個訪問外加一篇長報導,我簡直要累吐了!」他抱怨道。
瀟瀟總是被他的孩子氣逗笑,在她眼裡,他就像個追風箏的大男孩。
她突然發覺這不就是她夢想中約會的一幕嗎?那也許會是一個普通的星期三夜晚,他和她收工後走在昏黃色的街道上。他會穿著白色襯衫、黑色西褲和長長的皮鞋,西服外套不是搭在手上,就是披在她的身上,一隻手也許牽著她,也許摟著她,他們聊著辦公室的軼事,計劃著週末去哪裡玩,爭論哪家雞煲最美味,就這樣一起說說笑笑,手牽手地回到溫馨的小窩。
她任由自己沉浸在韓瑜的陪伴,回味著片刻的願景,逃避了夜空下的現實,以至於當她一眼望見注視著她的梁嘉禾時,她內心湧上來的感情,竟是為他感到難過,而非尷尬或心虛。他不值得這樣毫不知情地成為一個闖入者,以至於被迫去打一場未開始已經輸了一半的戰役,一切都是因為他選擇了她。
此時此刻,嘉禾望著她,瀟瀟有些心虛,她今天的嘴唇比平時紅了一些。
「你的學生?」他問道。
「你之前是的嘛,我沒說謊。」瀟瀟說完一笑,知道嘉禾不會生她的氣。嘉禾笑著點點頭,一副無奈認命的表情。「有沒有想我?」他問。
萊瀟瀟看到他鼓鼓大大的背包還放在門禁旁邊地上,顯然是迎新營結束後直接過來找她。「你看著好憔悴,是累的嗎?還是病了?」萊瀟瀟湊近看嘉禾,他的嘴唇乾裂得起皮,臉頰毫無血色,眼睛有著血絲。「有些累。」嘉禾說。
「這麼突然就過來,也不和我講一聲。」「想見到你,然後手機又沒電了。」
「傻仔。」她說。他笑了,「那你還沒有回答我,有沒有想我這個傻仔?」
「一點點。」她說。「一點點我就應該知足了是不是?」嘉禾望著她,話中有話。瀟瀟明白了他的意思,當她那麼開心地和韓瑜在一起時,又怎麼可能會真的掛念嘉禾?「吃醋了?」她抬抬眉毛,笑了一下。
「你的……舊同學,是來香港出差?」嘉禾看他西裝革履的樣子,不像是遊客。瀟瀟點頭。舊同學?當然不只是舊同學,萊瀟瀟覺得嘉禾嗅到了空氣中殘存的情愫和心虛,他的眼神像是一束探路的光,想要照透她的心。他不傻,知道那一幕不是舊同學那麼簡單。「為什麼他說要回請你?他還會再來嗎?」
「他在傳媒公司工作,總部可能會把他調來香港。」
嘉禾沒再說話,瀟瀟覺得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會有些危險。「你餓嗎?要不我陪你去吃晚餐?」她開始轉移話題。雖然嘉禾確實肚子餓,但他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陪瀟瀟,至少不能用這種狼狽不堪的狀態。「我不餓,現在只想大睡到天明。」
「我感覺你有心事。」
「沒有,只是累,大睡一覺就好了。」
萊瀟瀟依然堅信他有心事,只是無法確認從何而來。難道剛剛她和韓瑜走在一起的場景,那麼赤裸地出賣了他們的過去,以至於鬱結如此迅速地在他心裡生根發芽?她知道他很累,所以不好多說,只是點點頭,然後轉過身找鑰匙,才發現鑰匙已經握在另一隻手上。她跟嘉禾擺擺手,然後開門進去,看著電梯門把嘉禾的身影關在外面。
她剛一到家,還沒來得及脫掉鞋子,就發現手機螢幕被嘉禾的名字佈滿。「對不起」「我真的好累」「想陪你,但狀態好差」「等我明天休息好,再約會,怎樣?」他連傳四條訊息和一串貼圖給她。瀟瀟露出笑容,「手機不是沒電了嗎?」
「剛剛關機一陣,所以現在又恢復了一點電量,應該很快就沒了。」
「明天見吧,今晚做個好夢。」她回覆,嘉禾傳來一串擁抱的emoji,「記得跟我說晚安!」他補充道。
訊息欄裡嘉禾下面就是韓瑜的名字。她發呆地看著兩人的名字疊在一起,突然覺得今晚美好又荒唐得不真實,唯有大睡一覺,任何問題,都等明天再去煩惱。但梁嘉禾卻夜不能寐,韓瑜的出現,不管是不是威脅,都給他製造了一種毫無根據卻又無法消解的危機感,必須拿出行動來捍衛戀情的壓力隨之而來。
*
拍拖幾週,梁嘉禾和萊瀟瀟無更進一步的親密,依然停留在牽手和擁抱階段。這個週六,瀟瀟出門時還是地面仍溫的午後之末,天白雲藍得涇渭分明。她今天穿了一件天藍色的短袖及膝襯衫裙,望見嘉禾今天穿著白色襯衫和牛仔褲,突然覺得新鮮,她有一段時間沒看到他穿白色襯衫了。看到她走進,他伸出一朵玫瑰花,這是瀟瀟第二次收他的花。「為什麼又送花?」她開心地接過來問道,「今天也不是什麼情人節……」她皺皺眉,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特別理由。
「一個月。」他淡淡地說。
「一個月?」瀟瀟剛反問完就意識到自己犯錯了。
「拍拖日期都忘記了?」嘉禾轉過頭問她,說完眉毛一抬。她做了個鬼臉,「一個月也要慶祝嗎?」她問,瞬間又覺得自己好像很沒情趣。
「又不算慶祝,一點點小儀式嘍。猜下今天去哪裡?」
「去坐摩天輪?」她說。
「咦?這麼醒目!」她一猜就中是他沒想到的。
其實,嘉禾拉著她去坐地鐵,她就猜到一定是卡時間過海,因為這時候坐巴士會塞車。而如此看重時間,大概率就是為了彌補他們第一次約會沒能在摩天輪看日落的小遺憾。「今天應該可以看到日落了。」他說,看了看時間。
「今天天空也粉得可愛。」瀟瀟說,望著遠處的雲彩,突然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因為是好天氣的週末,又臨近黃昏,摩天輪下已經排了長隊,一眼望去不少都是年輕的情侶,說說笑笑地等待屬於他們的小包廂。他和她牽著手,身體卻又奇怪地保持著一點距離,各自望向遠處,沒有太多交流。
前方一個穿著吊帶背心和熱褲的女孩饒有趣味地打量著瀟瀟和嘉禾,然後拉著男友的手耳語幾句,男友便也回望了一眼他們,雖然看不出對方有任何惡意或嘲弄,但兩人此刻臉上的神情仍像是偷吃糖果而被家長發現的小朋友。
又過了十分鐘,終於輪到了兩人。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示意他們可以進四面玻璃的小包廂,瀟瀟在前,嘉禾在後穩住她,兩人齊坐了下來,包廂開始搖搖地向上攀爬。「我也是第一次坐中環摩天輪!」他張望著外面的景色,少見地表露興奮之情。
「還真有點怕。」瀟瀟說,包廂晃動起來,這小小空間比她預想中更不穩定,轉輪運行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彷彿一陣強風就會整個散架。「不怕,應該不會死人。」嘉禾說,一隻胳膊摟住她。瀟瀟笑了,「你就是這麼安慰害怕的女孩嗎?」
「沒安慰過女孩,除了你,不過這不是很有用嘛?」他說,露出一個微笑,瀟瀟笑著掐了掐他的臉蛋。他們的包廂升到了九點鐘的位置,已經可以眺望到遠方漸落的橘色光輝,小小的空間裡鋪上一層暖意。
嘉禾突然竊笑一下,「笑什麼?」她問。
「我有個中同,帶喜歡的女孩來這裡,想跟她在摩天輪告白,結果和一對帶著小朋友的中年夫妻分到一起。」
「好不幸,不過女孩肯跟男生搭摩天輪,說明她已經有感覺了。」
「他當時告白被拒絕了。」
「他不會真的傻到在摩天輪告白吧……」
「對的,黐線佬。他說,那個小朋友還一直盯著他,媽媽不得不捂住孩子的耳朵,把他的頭朝窗外的方向扭過去。」
「哈哈,那對夫妻一定很不開心,教壞小朋友了。」
「教壞也不算吧,也沒發生什麼,只是女孩讓他趕緊閉嘴。」
「這說明什麼?告白不能太衝動。」她望著他笑道。嘉禾轉過頭對她展露笑容,知道她在說自己。金色夕陽在他身後融化成線,於天空和城市的邊際流淌蔓延。他的笑,剛好在日落裡,那一瞬瀟瀟有想要吻他的衝動。
他們的小包廂幾乎達到了頂點,落日已經過了最輝煌的時刻,開始黯淡下來,香港的燈火漸漸蘇醒。
「這裡也有小朋友。」他說。瀟瀟一愣,嘉禾朝著後邊一努嘴,她頭轉向後方,可以看到下面包廂的逐漸上升,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小女孩緊貼在玻璃上,興奮地望著外面的景色。小女孩一低頭,看見前面包廂裡一位姐姐正向上望著她,於是擺擺手跟她打招呼。那位姐姐對她露出開心的笑容,也跟她擺了擺手。
瀟瀟收回目光,看到嘉禾正微笑著望著她,感覺到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一點。
嘉禾收起笑容,眼神沒有了笑意卻澄澈無比,他用一個呼吸的時長做出了一個決定,然後身子一前傾,把嘴唇貼在了她的嘴唇上。萊瀟瀟並沒有預見這一刻,驚訝中趕緊閉上了眼睛。這個初吻封存了三十二年,卻在一秒之內被無聲無息地釋放出來,沒有拖泥帶水,沒有驚天動魄,輕輕的,甚至再輕一點嘴唇就幾乎沒有了觸覺。不過這已經不再重要,萊瀟瀟聞到了嘉禾皮膚的味道,有著沐浴露的香氣,察覺到他握住的手因為注意力的轉移而鬆了一點,另一隻攬住她肩膀的手卻更加用力,她感觸到他的嘴唇比想像中更柔軟,她聽到了他鼻腔發出微微的氣流聲,呼吸到他口腔裡薄荷味的氣息。過了不知多久,他鬆開了她的嘴唇,她睜眼看到的是他的目光,清澈見底,沒有任何的想法,像是沉睡多年的人一覺醒來,還未能認識和理解這個現實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變成了藍灰色,只剩橘黃色的鑲邊。他和她是為了日落而來,卻因為這個吻,忘記了白晝的最後一絲留戀。
吻畢,他更緊地攬住她、握住她,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剛剛的吻有點生硬,眼前的景色已經變得有些虛無。
「我們教壞了小朋友。」他微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