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上大學,梁嘉禾並沒有像同齡人那樣滿懷期待。
雖然在放榜那天,他如釋重負,並因父親和叔叔的激動和驕傲而開心。Calvin把他摟在懷裡,厚實有力的大手掌像鞭子在他肩頭打了兩下,至今記得那種痛楚讓他當時咬緊了牙根。而父親只是站在一邊,憨厚地微笑著,花朵在他粗糙的臉上綻放。那是十八年來,梁嘉禾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在他眼裡,這條路不只是為他自己,更是為父親而走。這一紙錄取通知書不像是開啟全新人生旅程的門票,而是區分他和父親鞋子上泥巴的指路標。
物質上的壓力又令他無法逃避。一方面,他很介意讓瀟瀟付錢,這只會加強他對兩人年齡差距的無力感。另一方面,第三次約會後,他的錢包已經縮水一半,他亦不甘心再向父親要錢拍拖。所以,他決定開始打工,原本就不富裕的拍拖時光又要被打工進一步瓜分。
雖然沒太多興趣,他還是報名了八月初的迎新營,兩日一夜破冰活動,是他宿舍的學生會舉辦的。他不想等大家在迎新營熟絡後,成為一個遲到的陌生人。
「聽聞你們宿舍靚女最多?」迎新營前一晚,嘉禾在家收拾行李,Terence特地來找他,兩人整個七月都各忙各的,也有一段時間沒見面。成績向來不錯的Terence,順利考入了港大法學院,一如預期地走上子承父業的傳統金路。
「有什麼所謂,反正我都有女朋友了。」他把三件T恤塞進背包裡,有些不屑一顧地說。「對哦。他們都還不知道,其實你已經在搞姐弟戀了。」Terence笑著說,然後一屁股坐在床上。「喂,別穿著外衣坐床上。」「哦,對不起,一時忘記了。」Terence趕緊彈起。嘉禾把自己座椅上堆著的一疊乾淨衣物挪到床上,Terence便坐了下來。
「看樣你拍拖還順利。」「還OK,一共三次約會,算順利吧。」
「你們在一起就快兩個星期了,三次這麼少?」
「她要返工嘛,我又不想晚晚都去找她,讓她覺得我很黏人。」Terence點點頭,「也對,懂得留空間是向她展現你成熟一面。」嘉禾聽後微笑一下。




「好麻煩!」嘉禾將驅蚊水扔進背包裡嘟囔道。裡面已經按照迎新會的建議,塞滿了衣物,毛巾,襪子,拖鞋,甚至還有沐浴露等物品。
「不要躁,放輕鬆些,Ocamp就是要讓你走出自己的comfort zone,多認識些新朋友!」Terence說,又拿起嘉禾桌上的巴士模型擺弄。
「我很好,不需要新朋友。」嘉禾把書包拉鏈拉上,用手掂量著說,半玩笑半認真。Terence無奈笑了下,搖搖頭,然後又把模型放回原位,小心地微調角度,確保和拿起之前的位置和方向完全一樣。
「你的Ocamp幾時開始?」嘉禾問。
「八月中,我報名參加了三個,不知道會不會死。」Terence伸個懶腰說。
「三個?需不需要這麼拼命啊……」
「認識多些人,建立人脈嘛。做人辛苦啊,做法學院的男人更辛苦……」
「人生是這樣的啦,讀書畢業工作,拍拖結婚生子,路是一眼望到頭,走就要走一世。」嘉禾說,Terence笑了出來。嘉禾的內心像是藏著一個七十歲的老頭,時不時就要蹦出來說幾句滄桑的話,讓他覺得這個原本親密的好友忽然就變得疏離,彷彿他們是兩個平行世界的短暫相交。
六年前,自中一體育課的友誼球賽上,梁嘉禾替被師兄撞到的Terence出頭後,兩人便成為好友,整個中學生涯幾乎形影不離,上學,放假,逛街,畢業旅行,乃至追求女孩……幾乎什麼事情都在一起。
大學放榜後,他們並在一起的生活將被掰成兩半,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延伸。Terence喜歡嘉禾的性格,又不禁為他憂慮。他知道,這位好友懂得照顧自己,安靜的外表下湧動著令人難以預測的能量。但有時他又覺得,梁嘉禾是他見過最孤立無援的人,不是因為他缺少愛和友情,他有愛他的家人,雖然性格慢熱,也始終會交到朋友,甚至也不關乎他的母親棄他而去這件事。而是他體內那種潛藏的固執,那種只要他認定,就算全世界都離去,他依然會守在原地的固執。




當得知嘉禾有了心上人,Terence喜出望外,他從來沒想過好朋友會如此快速地墜入愛河。當萊瀟瀟接受了嘉禾時,Terence歡呼雀躍,不僅僅是對好友拍拖成功的興奮,他期望愛情可以令嘉禾有些改變。改變什麼?他也說不清楚,但也許當嘉禾愛著一個人的時候,他會試著用更柔軟的態度看待這個世界。
*
迎新的一日,熱浪鋪開得如此均勻透徹,令人懷疑太陽是不是被一分為二,一個掛在天上,一個埋在地底,兩面烘烤著人間。除了有冷氣嚴防死守的室內,焦熱無孔不入。
當梁嘉禾到達科大時,車站已經立了各色多彩的指示牌子,伴著飄揚的彩旗,彷若一個盛大節日的歡慶。新生們都穿著代表各自宿舍顏色的T恤,遠看就像是一袋散落得到處都是的朱古力糖豆。
「早晨!今天好熱……奶黃包要變成生煎包了。」嘉禾給瀟瀟傳了這條訊息,看到她最後上線時間是昨晚,知道她還在睡懶覺。
校門口的咖啡廳那邊,幾個和他T恤同樣的藍色聚集在一起,他便朝著那裡走。正巧,左手邊一個同T恤的男生也走了過來,比他高壯一些,寸頭方臉,和他一樣帶著疑惑的表情。「你知道在哪裡集合嗎?」他看到嘉禾是同宿舍的人,便直接問道。嘉禾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對方微笑一下,嘉禾留意到他穿的是人字拖,雖然海灘是迎新營的一部分,但他們畢竟一整天要在學校和全香港跑來跑去,上山下海,所以敢穿著一雙人字拖就大大咧咧過來的人,不是太猛就是太傻。
「你好,我叫李清潔,清潔屋頂的那個清潔,你可以叫我Clean。」他說得很擲地有聲,不像是在開玩笑。「你好,我是梁嘉禾。」
Clean望了一眼那群女孩,「都說我們宿舍女孩多,看來是真的。」「是嗎,我完全不知道。」嘉禾淡淡地說。清潔望著他,似乎覺得這個人有點意思。「你為什麼申請第六宿舍呢?」他問嘉禾。
「比較安靜,集體活動不多。」嘉禾回答,又反問對方,因為他覺得不這麼問一下,似乎不太禮貌。
「我聽說這棟的男生體育都不錯,我喜歡運動,所以就申請了。」




聽他這麼一說,嘉禾恍然大悟,他在申請表中確實提到了他曾加入過中學的足球隊,大概這就是他被第六宿舍選中的原因。
「Hi,你們知道在哪裡集合嗎?」一個同樣穿藍色T恤的女孩來到兩人的面前。她有著乾淨白皙的皮膚,一雙大大的眼睛帶著笑意打量著嘉禾和Clean。「我叫Amy,你們呢?」
「李清潔,清潔屋頂的清潔,你也可以叫我Clean。」他把剛剛對嘉禾說的話重複了一遍,嘉禾懷疑他是不是每次跟陌生人自我介紹,都要來上這一句。「我是梁嘉禾。」他的介紹還是一樣簡短。
「女孩都躲進咖啡館裡了,這麼熱,你們不需要喝點凍飲嗎?」兩人都說不用,「那我去買杯冰咖啡,我們一會兒見啦。」她擺擺手,笑著轉身離開。
「嘉禾!」遠處一個聲音喊道,輝仔穿著一件橙色的T恤大大咧咧走過來。陳昭輝是梁嘉禾的中學同學,一個憨頭憨腦的男生,圓圓的臉,乾枯的卷髮像一團棉絮蓋在頭上。嘉禾讀的是男校,男生們不時找女校友情聯誼。這種活動梁嘉禾是從來沒參加過的,而陳昭輝則是幾乎從不缺席。
「這麼快就認識女孩了?」輝仔搭住他的肩,笑著說。嘉禾注意到,這段時間裡顯然他沒有管住嘴,看著又胖了一圈。「講句話而已。」「你是舍三?」清潔問道。「對。」輝仔把自己的T恤一拽,「這件T恤真是……我覺得自己像個大橙子。」
清潔笑了。「像橙子也不是T恤的錯。」嘉禾說。
「對對對,我是大肥仔,打算Ocamp開始前減重的,可惜計劃不如變化快。」
嘉禾微笑一下,他喜歡輝仔從來不介意拿自己開刀的幽默。
「我是陳昭輝,梁嘉禾中同。」他對清潔一擺手說。「李清潔,可以叫我Clean。」
「Clean?如果我好dirty,是不是可以找你clean一下?」輝仔說,清潔乾笑了兩聲。梁嘉禾猜想,輝仔之所以這麼賣力都沒得拍拖,其中一個原因一定是總講撇腳的笑話。真遺憾,他自嘲時的那種幽默不能延伸到其他的對話裡。
「喂,不如進去買杯凍飲,熱死人嗎,這種天氣搞Ocamp!」嘉禾和清潔對望一下,便隨輝仔一起走進咖啡廳。推開玻璃門,冷氣和咖啡香氣頓時撲了他一身,令煩躁的嘉禾舒爽不少。
「嘩……」輝仔情不自禁地小小感嘆一聲。由於在場女孩基本都穿著熱褲,在狹小的室內空間這種視覺衝擊更加強烈,嘉禾便不太好意思四處張望,努力讓自己的視線保持在某個高度之上。輝仔和清潔去買飲品,嘉禾傻站在那裡,有幾個女孩掃了他一眼。讀了六年的男校,梁嘉禾幾乎沒接觸過多少同齡的女孩子,儘管他表面不露聲色,她們隨意的一瞥,還是讓他心裡有點緊張。
「喂!你們宿舍有女神哦!」輝仔拎著一杯凍摩卡過來,聲音因過於興奮而被壓低,「她就在收銀機那裡,長頭髮的藍T,腿超正!」清潔也喝著一杯凍咖啡走過來,剛好聽到輝仔的話。「哪個?」他問。
「長頭髮那個啦,剛剛在你左邊那個。」




「確實靚女。」清潔說,並沒有多興奮,只是陳述事實的語氣。嘉禾順著輝仔的眼神望過去,第一眼先看到Amy站在那裡,正和另一個長髮及腰的女孩說話。長髮女孩幾乎背對著他們,只是臉龐微微一側,平滑的面部線條上挺著一個小鼻子,鼻樑直直地,鼻尖有點圓潤,睫毛俏麗。她的頭髮長直絲滑,泛著栗子般的光澤,一層又一層地鋪到了腰部,似乎輕輕一抖動,髮絲間就會有某種神秘的香氣飄散出來。輝仔讚她腿,清潔讚她的臉,嘉禾不知為什麼,有種想聞一聞她頭髮的衝動,想知道和瀟瀟的味道有何不同。
「她好像叫Cecilia。」清潔拿出手機說,「我們聊天的group裡有一個女孩的icon和她很像。」
「咦,快看看!」輝仔猴急地拍了下清潔的手臂,搞得李清潔笑出來。「這個,應該是她了。」頭像放大後,是一個女孩坐在雪白的床上,懷裡抱著一個雪白的枕頭,笑著用手捂住下半邊臉,頭髮像是室內有微風般帶著彈韌的動感。「是啦!我覺得她本人比這張照片更靚!」輝仔驕傲地說,彷彿是在誇自己的女友。
「群裡這麼多人,你還記得她?」嘉禾問。
「喂,加入聊天群先要一個個檢閱icon,鎖定目標,常識來的,這還要說嗎。」輝仔不耐煩地朝著嘉禾揮揮手,「基本上呢,icon夠靚的,我都會先保存到通訊錄,以後用不用得上另說。」
那個長髮女孩拿到飲品後,終於轉過身,嘉禾看清了她的正臉。她並非像個明星模特那樣,有著令人一眼看清的美。她的臉有些圓嘟嘟的,眼睛黑溜溜的映著外面的陽光,鼻子小而挺拔,上唇微微翹起的弧度像是剛被人吻過,頭髮有一小撮被她捋得散蓋住了肩膀,手臂不似臉龐那些白皙,雙腿纖直,連膝蓋處都很平滑。她轉過頭向外望去,眼神有些散漫和不耐煩。
此刻,嘉禾對她的感覺只可用一個詞形容:嬌媚。這個印象與其說來自於她的相貌,其實更多的是她的體態,她微微歪著的腦袋,玩弄著髮絲的手指,另一隻隨意搭在枱面的手臂,點起的右腳尖,旁若無人的放空神情,似覺得太無聊而等待一個可以攬她入懷,給她溫存的人。她是很容易激起男生追求欲的女孩子,因為她的美是軟軟的,可以揉捏的,具有韌性的,藏著迷人的小細節,又並非高不可攀,拒人千里。一瞬間,她的目光對準了嘉禾,他內心一驚,甚至連挪開眼睛都忘記。不過她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瞬,又遊離到其他地方,沒有任何波瀾,沒有任何情緒,他只是她所見海灘上萬千石子中的一枚。
終於,群裡彈出消息,通知大家現在去集合地點,穿著迎新T恤的人都魚貫而出,留下身後一個安靜的咖啡館。
中庭區,新生們都按照自己的顏色聚集在那裡。大概二十來個穿藍衣的男女孩圍成一圈,只有站在圈子中間的一男一女是穿著白色T恤。嘉禾粗望一眼,女孩大概佔三分之二。輝仔的女神正和Amy站在右手邊的位置。
「我們先自我介紹一下。」白T女孩開口,她有著沙啞的煙嗓,不少人都微微伸長脖頸,好聽清她說的話。「我叫Vicky,是科大氣象學系四年級學生,這次Ocamp我會擔任你們的組媽。」
「大家好,我叫阿誠,資訊工程系三年級學生。」開口的是一個高高胖胖的男生。和Vicky的淡定幹練不同,阿誠帶著靦腆的笑容,因為塊頭大,肢體動作透出的緊張更無處遁形,彷彿他才是今天的新生。「我會是你們的組爸。」他補充道。
組媽繼續說道:「那麼,今天主要就是讓所有舍六的新生彼此認識熟悉,畢竟以後都是生活在一起的夥伴。我們先有一個自我介紹的破冰環節。大家也看到了,其他宿舍的新生也都在此。之後呢,幾間宿舍會在一起搞一些小比賽,緊接著是中午開始的city hunt,到時候大家需要跑遍整個香港,所以等午飯時間大家一定要多吃一些,才有體力。」
「City hunt之後呢,我們和第三及第四宿舍的學生一起包了一個海灘,大家會坐巴士過去,在那裡共度一天一夜。」組爸說道。
「正!」清潔暗暗說了一聲。大家圍坐在一起時,嘉禾抽空看瀟瀟的訊息,她說自己剛起床,天氣太熱,哪都不想去,打算窩在家裡煲一天劇。「我也想去陪你煲劇。」他在這句話後邊加上了難過的表情,瀟瀟回覆他一個擁抱。
「喂?喂?這位同學,我們要破冰了。」組媽的煙嗓提高了一個聲調,才讓嘉禾的意識重新回到現場。




「對不起。」嘉禾趕緊收起手機,看到眼前有一個缺口就坐了下來,然後才發現左手邊是Amy,而右邊的女孩就是咖啡館裡的女神。Amy向他露出一個笑容,嘉禾則盡力讓自己的目光不會掃到右側。
「好了!現在是破冰環節,主要呢就是讓大家介紹一下自己的姓名,專業,以及有什麼愛好或者特點。」組媽說道。「那麼我先來,我叫Vicky,讀氣象學專業四年級,大家已經知道了,好多人初見到我都覺得有點社會,好像酒吧的駐唱歌手,那你就錯得好離譜,因為我完全不會唱歌。」三兩個人為她的幽默笑了笑,「而且我雖然看著成熟,但性格其實很天真……」
梁嘉禾心不在焉地聽著,別人說話時,他思考著自己要說什麼。可是除了自己的名字,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值得分享的。他喜歡巴士,喜歡拼圖和地圖,想養兩隻貓咪,把這些當著全部人的面說出來似乎有些奇怪,他也不想被陌生人知道。
就讀機械工程的清潔依然把自己的名字解釋了一遍,引來一陣笑,然後呼籲大家找他打籃球,又說自己也很想學打鼓,加入樂隊。
「大家好,我是Amy,環境研究專業。其實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什麼都會試一下,中學時候就參加了幾個社團,有合唱啊,戲劇啊,玩是玩得很開心,但最後又什麼都做不精。」她笑著說,「如果說我真正忠誠的愛,大概就是宮崎駿了,我好喜歡他的作品,每一部電影都看了幾十次。」
嘉禾清了下嗓子,「大家好,我是梁嘉禾,專業是accounting。嗯……我喜歡旅行。」他簡單地說,留下一段略尷尬的空白。
「是今天第八個喜歡旅行的人了哦!」組媽Vicky笑著說。「有哪位不喜歡旅行,現在講出來,會令人印象深刻一些。」組爸阿誠笑著說。
「我叫Cecilia,是marketing的新生。」她的聲音輕輕的,卻是嘉禾聽到的最清晰的一句話。「我本身就比較喜歡戶外和攝影,所以平時都會行山或者踩單車,也喜歡運動,但都是很初級的水準,希望上大學後可以磨練出一項運動技能。」她有種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人全神貫注地聆聽的魔力。嘉禾望了她一眼,又趕緊收回眼神,她的話是說給所有人聽,卻又像單獨把一個個字吹進他的耳朵,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孩。「我也喜歡旅行。」終於,她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嘴角邊一個小酒窩清晰可見,「我覺得旅行是認識自己和他人一種方式,陌生的環境反而更能看清真實的性情。」她一點頭,又捋了捋長髮,有幾個男生呆呆地拍著手掌,似乎仍不敢相信自己會和這個女孩同住一棟樓。
自我介紹結束後,所有宿舍在大禮堂搞起各種比賽。
拔河、綁腿跑和集體跳繩嘉禾都應對得來,可是當男生要懷抱女孩完成接力賽,他就有種躲進男廁所的衝動。他從來沒觸碰過女性的身體,連萊瀟瀟都只是止步於手和肩膀。和他配對的女孩阿珍微胖,當嘉禾準備抱起阿珍,她迅速攬住他的脖頸,整個人跳到了他的腰上然後盤住他。
嘉禾一瞬間大氣不敢出,他第一次和異性這樣貼近,能感受到她柔軟的胸部壓在自己的胸膛,她光滑的大腿讓他汗津津的手有些無所適從。他覺得阿珍抱他太緊,令他難以調整呼吸,以至於衝過線後,他不停地喘著粗氣。
「拜託你多鍛煉啦!搞得好像我很沉一樣。」阿珍說完翻了個白眼,一個轉身去給其他人加油了。嘉禾則很不情願,第一次抱女孩竟然不是自己的女朋友。
下午,宿舍之間又開始city hunt比賽,跑遍全香港的大街小巷,在指定地點接受挑戰以換取下一個打卡點的「情報」,最終先集齊七面旗幟的隊伍獲勝。
終於,三個宿舍的學生登上了去西貢海灘的大巴,至於沿途景色有多美,已無人關心。幾乎所有人都在巴士上睡著了,車廂內靜悄悄的,偶爾有螢幕亮起,其中就有梁嘉禾的,他正和瀟瀟彙報一天的心情。收起手機,他望著窗外的海景,坐在他旁邊的李清潔也睡過去了,但脊背和脖頸竟然也挺得直直的,像一匹驕傲的小馬。嘉禾在想這樣的路途,如果是和瀟瀟坐在一起,會是怎樣的情形,至少應該不會聞到這麼濃重的汗味。
李清潔醒了過來,看了一眼車窗外,「就快到了。」他說。




「你怎麼知道?」
「我以前來過這個海灘。喂,想什麼呢?女朋友?」他又問嘉禾。嘉禾晃了晃頭,清潔笑了笑沒有追問。
「會踢球?晚上來一場沙灘球賽如何?」清潔問,「其實我打籃球不錯,足球就是亂踢,但沙灘沒得選。」
「我正好相反,足球好過籃球。不過我很久沒踢過了。」
「Good!那一會靠你了!」
嘉禾露出笑容,不只是表示同意,還因為這句話Terence也經常在體育課前跟他說,他體育稍弱,所以不管是比賽,還是測試,都習慣讓嘉禾帶著他。
「至少,我可以和李清潔成為朋友吧!」他心裡想,慶幸起碼身邊坐著的,是一個令他感到舒服的人。
*
剛到達這片西貢海灘的時候,梁嘉禾的心情是振奮的。
日落前,一班男生自行組隊在海灘踢球,嘉禾享受了到久違的衝鋒陷陣的暢快。舍三一個叫Jacky的新生踢了髒球,鏟球鏟到了嘉禾的腳踝,令他疼得咬牙切齒。神奇的是,梁嘉禾竟然沒有因此情緒失控,只是向對方投去憤恨的眼光,反而是清潔怒氣衝天,差點和舍三的人動起手。
比賽之後便是海灘燒烤,一時間煙熏繚繞,烤魚烤肉香氣四溢。
等天空黑得徹底了,一間空房已經被佈置好作為水球大戰的場地。大部分男生臉上湧動著的興奮,女孩也都換上了防走光的底衫。上百個水球被平均地分成三組,每組的人守著自己的水球,男生們站在最前面,像是要衝鋒陷陣一般,場面頗為好笑。站在場中央的組爸一聲令下,房間裡瞬間像是佈滿了狂躁的猴子,遠處漆黑的山林中已經熟睡的鳥兒都被這間屋子傳來的尖叫和狂笑聲驚醒了,撲哧撲哧地煽動翅膀。
「Clean,我們是和你一組的!」Amy氣憤地朝他吼道,清潔剛舉起一個藍色的水球朝她正面砸來,她胸前最後一片未濕的區域也失守。
「哦!對不起呀!不過我會不知道嗎?!」清潔大笑著說,然後又把手上最後一個水球砸到阿珍身上,阿珍尖叫著跳起來,嘉禾看到她腰部的肉都抖了抖。
梁嘉禾也挨了幾個水球,上半身濕透了,他像隻落水狗甩了甩頭,又倒了倒耳朵進的水。大房間裡仍是一片混戰,水泥地早已被浸濕,大多數人成了殺紅了眼的落湯雞,水球仍有一半的量,不過盡了一點興的嘉禾卻收手了,他小心穿過了人群,來到了戶外的沙灘上。
不遠處的浪濤聲和溫和的海風頓時讓他感到一種舒心的寧靜,他把濕了的T恤扯下來攥在手上,便朝著海邊走去。站在海灘邊,他做了幾次深呼吸,享受著濕潤微鹹的空氣灌入胸腔。海浪,月光,細沙,這樣的夜晚完美得讓人有一絲負疚感,彷彿此時此刻不該擁有這般寧靜,而這種擁有也終會以失去告終。他的腦海像是「咔嚓」地一聲拉開了回憶的電燈,突然一切清晰可見。
梁嘉禾總是在最無防備的時候想起自己的媽媽,儘管他平時裡已經訓練有素地學會了壓制和忘記。他很平靜,這很少見,以前想起媽媽他總是心臟發緊,難過、悲傷、憤怒,疑惑.....混合成難以言喻的情感像鉛水灌滿心房。




此刻,他竟然可以細細地回想她的樣子,回想她頭髮的味道,他再也沒從其他任何地方聞到過那種氣味。那是什麼?洗髮水?香水?特有的荷爾蒙?抑或是他欺騙自己的記憶?冬天她外出歸來,他會跑著去擁抱她,媽媽常穿的那件灰色大衣上帶著靜電和寒風的凜冽氣息,臉和手冰冰的,裡面被毛衣包裹的身體卻暖和得像火爐。夏天她總是穿著潔淨的連衣長裙,露著白滑的手臂,整個人近乎發光。他記得風將裙角吹打到他的小臉上,嘉禾很喜歡那種拍打,帶著柔軟的清香,因此他會追著裙子哈哈笑。媽媽看到他這樣也會笑起來,然後用手把裙擺伸給他,由著他再搓弄兩下,看他傻呵呵地又笑又叫。
她竟然離開了,怎麼會離開?離開他,離開父親。第無數次,梁嘉禾又問起自己這個沒有答案也毫無意義的問題。他知道,這是一個無底洞,但他並不介意沉淪於此,他沒有選擇讓她離開,他也不會選擇讓自己逃離。
自六歲那年母親拋棄他們父子遠走高飛後,他就沒再見過她。嘉禾不禁幻想她此刻有了新的家庭,當了別人的媽媽,一個遠比他更幸運、更快樂的孩子的媽媽,那孩子可以呼吸他不再嗅到的香氣,擁抱他永遠失去的體溫,是否也有被她一口口餵著烤得焦脆的麵包片?是否知道他獲得的幸福原來竟是種無辜的剝奪?
不知不覺,風變得刺眼,原來他眼睛濕了,又被風吹乾。後面傳來屋內吵嚷尖叫歡笑的聲音,前面是海浪層層疊疊的拍打聲,他被夾在中間,覺得孑然一人。
「啊!!!」無緣無故,梁嘉禾就這樣朝著大海喊出來,不是為了發洩鬱悶或者傷感,只是一種衝動促使他想和浪聲一較高下。
夜空對此無動於衷,海浪則像是更猛烈了一些,他的聲音彷彿沒有傳播就已經消逝。他蹲了下來,扔出去一個石子。
「啊啊啊!!!」身後突然響起一陣的呐喊,嚇了嘉禾一跳。Amy看到他驚恐的樣子,笑得合不攏嘴,徐徐地走到他面前。「我見你喊,我也喊一下嘛,好像日劇裡那樣。」
「日本鬼片嗎?」嘉禾嘟囔道。
「好啦,我帶了酒,就當給你賠罪。」她在他旁邊坐了下來,一伸手,向他遞出一支開了瓶的威士忌。「哪來的酒?」他接過來問道。「有人帶,你喝就好了。」嘉禾猶豫了一下,灌了一口,一股火從喉嚨燒到胃口。「嘩!」他感嘆了一下。
「要慢點喝啦,小心別醉了。」她從他手裡拿過酒瓶,自己也抿了一小口。「你對水球戰不像其他男生這麼興奮哦。」她說,帶著一點欣賞的口吻。
「好幼稚。」
「偶爾幼稚也是為了開心,你講得好像是件壞事一樣。」她說,嘉禾尷尬地笑了下。「其實,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Amy問道。
嘉禾點點頭,他覺得女孩對這種事的第六感似乎很靈。
「哦……她是科大的嗎?」「不是。」
「她是哪間學校的?」「她已經工作了。」
「嘩,原來是姐弟戀?!」嘉禾點點頭,然後露出一絲羞澀的笑容。
「果然好男生都occupied。」她嘆口氣說。
「我很普通,正正常常,沒什麼特別的。」他說。
「喂,做到正常已經很難得了,很多男生都做不到。」
「有這麼差的嗎?」嘉禾笑道。
「可能我運氣差,總是碰到衰男人。」她拿過酒瓶灌了一口,「我老竇就是我見過最衰的男人。」她說,坦然得讓嘉禾感到意外。「他做了什麼?」
「賭嘍,從來不顧家,打散工賺到錢就出去賭,可以消失整個星期,家都不要。如果勸阻他,還會兇我和我阿媽。」
梁嘉禾不知道為什麼Amy會對他一個只認識一天、近乎陌生的人,坦白自己的家醜。但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這樣很奇怪。也許是Amy的坦誠和平易近人,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也許也是面對著深邃的天空和海浪的慫恿,梁嘉禾竟然也說出了自己完全預想不到的話。
「我阿媽在我小時候離家出走了,我再也沒見過她。」Amy聽到後一陣沉默,「所以你是單親家庭,老竇湊大你的?」嘉禾點點頭,拿起酒樽灌了一口。
「我也差不多,阿媽一手帶大我,不是講笑,有時候我好希望老竇可以離家出走,永遠不回來,可惜他次次都回來。」
嘉禾本想說,如果他真有一天走了再也不回來,你也許就不會這樣想了。但他覺得自己沒資格去評判別人對家庭的感覺。
Amy把紮的馬尾鬆開,然後用手指鬆了鬆髮根,頭髮隨風飄了起來。也許只是她無心的一個舉動,想讓自己舒服一些,卻莫名地令嘉禾稍微有些緊張。兩人身後又傳來一陣尖叫和爆笑。「唉,不知道為什麼,當所有人都特別開心的時候,我就會有些沮喪。」Amy望著夜空說。
「我以為只有我會這樣。」嘉禾說。「原來你也是。」Amy笑道。
嘉禾點點頭,「性格孤獨的人是這樣的。」
「有女友也會覺得孤獨嗎?」
「一時時嘍,有些事情與生俱來,也不是拍拖就可以解決的。」
Amy笑了出來,「你的話這麼滄桑。」嘉禾也笑了。她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嘉禾瞬間有些僵住了,但他沒有制止,他不知道是否應該又或者如何制止一個女孩子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別誤會,我只是有點累。」Amy說。
嘉禾聽到Amy在他的肩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自己則是一動不敢動。之前只有瀟瀟倚過他的肩膀。過了一會,「我們回去吧,一會就要燃起篝火了。」Amy直起身子說道,嘉禾點點頭。兩人拎著剩了半瓶的威士忌,一起徐徐走了回去,遠處已經有些人在架設高高的木架子。
但之後嘉禾的心情便無法再雀躍起來。當篝火燃亮半邊的海灘,每個人都情緒高昂,用歌聲、笑容或者眼淚盡情表達著,彷彿這是此生共度的最後一晚。梁嘉禾卻只想遠遠地站在一邊,望著這一切而不陷入其中。
徹夜狂歡後,所有人只是胡亂在營地睡了兩三個鐘頭,便要一大早起身,開始準備爬山。梁嘉禾頭重腳輕,眼冒金星,額頭發熱。幾乎沒生過病的他,竟然成為Ocamp所有人中第一個病倒的。
「喂,不可以哦,你不能行山了,幸好我準備了各種藥,你今天留在營地。」組媽Vicky把兩片撲熱息痛塞進他嘴裡後,便要他臥鋪休息,留下組爸阿誠陪著他。梁嘉禾就又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等他醒過來後,已經是下午。今天的天氣頗為陰涼,雲朵遮擋著陽光,讓整個海灘看起來灰涼。
「終於醒了,感覺如何?」在一旁刷著手機的阿誠問道。「有沒有水?」嘉禾一開口,覺得自己的嗓子像是口乾涸的老井。組爸遞來一支礦泉水,他咕咚咕咚地喝光了,這才覺得自己有了些生命力。
「今天所有人去行山,大概還有一個鐘就回來了,然後傍晚會有巴士來接我們回科大。」阿誠說。嘉禾點點頭,他翻出手機,螢幕上角的電池已經變成了紅色,但最令他焦慮的是,竟然沒有一條瀟瀟的訊息或者來電。
「你肚子餓嗎?營地還有很多麵包和杯麵。」組爸又問。嘉禾覺得自己渾身無力,按理說是需要補充能量的,但他卻只想著一件事。「我能現在就走嗎?我想早些回去休息。」他心急地問道。
就這樣,組爸把嘉禾送上了的士,囑咐他早些回家休息,嘉禾嘴上答應,實際上卻是另有目的地。瀟瀟整整一天沒有給他發過訊息,為什麼?他覺得事有蹊蹺,也隱隱擔憂女友竟然可以失聯一整天。
手機已經沒電了,嘉禾無法與任何人聯繫,他乾脆直接去到瀟瀟的樓下。瀟瀟的窗戶緊閉,看似無人在家,嘉禾便坐在路邊望著那扇窗等她回來。太陽開始落下,街道被橙黃的日落和黑色陰影切割,週末的紅磡充滿生活氣。嘉禾望著來來往往的人,阿爺阿嬸、一家幾口人、情侶、學生、掃街的清潔工,似乎全世界只有他,一隻可憐的狗,被人遺棄在了街頭。
天黑了,他不知道是幾點鐘,只知道瀟瀟窗戶沒有亮燈,證明她確實不在家。他的肚子咕咕叫,如果此時有人像扔給討飯的或者流浪狗那樣,扔給他一個麵包,他會狼吞虎嚥地吃乾淨。可要他自己去找地方吃個飯,他就一點都不想挪動。
終於,街角的車仔麵鋪已經換了幾波客人,瀟瀟還沒出現。他開始考慮找個地方給手機充電,然後聯繫她,就在他起身的時候,街角出現了一男一女的身影。
嘉禾心裡一陣波瀾,女的正是瀟瀟,在她身邊是個非常高的男人,樣子奪目,瀟瀟在跟他聊天,一臉開心的笑容。嘉禾胸膛起伏著,這就是他帶著病、不進米水等到天荒地老等到的一幕。他站在那裡,直勾勾地盯著他們,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只是空氣中微不足道的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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