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愛-花火: 第九章 他和她的月台
自週一早上,Calvin的身影重新出現在辦公室,萊瀟瀟就有些心神不寧。Calvin送給她的精美朱古力禮盒和可愛的冰箱磁鐵,她也只是為此分心了片刻。
對她來說,那是一種很新奇的感覺,就好像你自認為發揮不錯的一門考試分數即將揭曉,抑或是去準備面試一間你心儀已久的公司。萊瀟瀟體內有種莫名的緊張和期待,如氣球般不斷地膨脹,讓她的雙腳彷彿可以隨時離地。直到她發現自己很自然而然地幾分鐘就去望一下手機螢幕,才明白,原來她只是渴望見到梁嘉禾的消息。怎樣淪陷的,何時淪陷的,連她自己都不明白。她一邊罵自己發什麼瘋,一邊想著如果再次相見,他的眼睛是否依然會像那晚一樣的明亮。
*
陳建中的腿摔傷了,萊瀟瀟去到大埔墟,探望家門都出不去的他。「你怎麼搞的?」她皺著眉頭問。
「洗手間摔了一跤……」建中躺在沙發上,仍在怨憤這麼愚蠢的事故為什麼會發生在他身上。「這沒半個月,好不了吧。」瀟瀟敲了敲他腿上打的石膏。
「唉……」他長嘆一聲,「我已經申請了兩個星期在家辦公。」
「不錯,起碼不會扣工資。」
「最近真是衰運不斷,原本有個大的任務交給我跟進的,以為自己時來運轉,這下也泡湯了……」
「等你腳好了,去黃大仙拜一拜轉運。」
建中支起身,平時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現在亂得像雜草,後腦勺還有一小撮被壓得飛起來,顯得他憔悴又有點孩子氣。
「那這兩個星期誰來照顧你?」
「他嘍……」建中嘟囔著。
「看來你倆進展不錯哦。」
「沒有吧……難道我這麼狼狽,他見死不救嗎?」他有些自嘲地說。
「當然可以,所以他願意來,還是說明在乎你的。」她點點頭。
「你呢,我們上次見面後,有沒有新的進展?」
瀟瀟往後一靠,「沒有可能的事,又能有什麼進展。」她悶悶地說。
明明白天還在為等待嘉禾的消息而心情飄忽不定,現在面對朋友,她反而冷靜下來,像是旁觀者給出忠告一般說出這句話。建中看到她的失落,露出一個微笑。
「笑什麼?」她問。
「笑你像一個相思的中學生!我愛他,哦,我不愛他,哦,我愛他,哦,我不愛他……我到底愛不愛他啊!?」他樣子邋遢,卻搔首弄姿,扮起思春的女學生,惹得瀟瀟邊捂著嘴笑,邊把身後的靠枕擲到他臉上。
「難道不像你的內心世界嗎?」他笑著問。
「你這一跤摔壞的不只是腿吧,腦子也該檢查一下。」
建中的手機響起,他笑嘻嘻地接聽。萊瀟瀟坐在那聽了幾句,就猜到對方是建中口中的那個「他」,不僅是因為建中跟對方商量帶什麼外賣回來。更多的是,他的神情,眼睛自然而然地望向窗外,泛著光,嘴角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手指拽弄著靠枕的一角,內心的翻滾從這個微小的動作緩緩釋放出來。是的,那是和自己所喜歡的人交流時才有的忘我,那是萊瀟瀟多年前也體會過的一種快樂。
萊瀟瀟望著建中的臉,細細地回想,上一次這種黯然的感覺,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想不到,如今的她早已不再是妙齡少女,卻讓同樣的心病再犯,令她惶恐又興奮。這一次,竟然不是絕望和孤獨的味道,她一定是瘋了,才會在下墜時感到起飛的輕盈。
打完電話的建中,揉揉著頭髮,帶著點意猶未盡的表情看著瀟瀟。
「勇敢些,也許就愛了呢?」他說,原來他在繼續剛剛打斷的話題。
「這不是……勇敢不勇敢的問題……」她皺著眉。
「看看你,明明是對他有感覺,又不肯承認。」建中一攤手,把大實話說出來。
瀟瀟不知是無奈還是心事被說中,忍不住搖頭笑出來。她頓了一下,「講真話,如果我年輕十歲,也是個大學生,也許我會同意。」她悠悠地說,彷彿在回味這樣的遺憾。
「其實現在的年輕人都很早熟,你們之間未必有代溝。」
「就算他夠成熟,我也不年輕了。爸媽就我一個女兒,我到這個年紀,不想著找個靠譜男人安定下來,讓他們安心,還去亂搞,連我自己都覺得難以接受。」
「要不要這麼上綱上線,天啊,你乾脆去當女德講師好了!」他一副受不了的樣子,「既然你都已經逃到香港了,就乾脆再放縱到底,盡興到底,在這裡愛一場。這樣,等老了的一天,看不清字,聽不清話,走不了路,起碼還有一段回憶陪著你,你會覺得老娘我雖然現在牙都沒有了,但年輕的時候也瘋狂過,也痛快被小鮮肉寵愛過一次,真的型到爆了!」
瀟瀟被他逗得咯咯笑起來。「那你有跟你爸媽出櫃嗎?」她反問。
「沒有。」建中回答,「但我不會因此就阻礙自己拍拖嘍。」
瀟瀟沒有回應,在她看來建中這樣比較並不公平,畢竟父母不同,家境不同,性別不同,她和他始終不會在同等的角度去測定眼前的道路。一瞬間,她驚覺,自己總在下意識地找各種理由去為自己的單身做掩飾。
建中見她不答話,以為自己的話令她不悅了。
「其實,我覺得你是一個對愛情特別有理想的人。」他說,瀟瀟抬眼望著他。
「如果我們兩個只有一個能得到愛情,我情願是你。」他說道,做了個鬼臉。
瀟瀟笑了一下,「傻仔。」她說,「姐姐沒白疼你。」她補充道,不是因為他的後一句話,而是前一句。
*
就在萊瀟瀟告別建中,站在大埔墟月台等待火車的時候,手機來電震動起來,她一直默默期待的名字終於出現在手機螢幕上,而她此刻卻怯了場。手機震得她手臂發麻,她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
「Hi。」嘉禾先開口。「我回來了,可以見你一面嗎?我有手信想要送給你。」
「多謝你,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有空。」
「什麼時候都可以,週末怎麼樣?」
「哦,可以。」萊瀟瀟心想今天不就是週末?
「你現在在哪裡?」他問。
「大埔墟,我來探望一個朋友。」
「不如就現在?你可以在火炭站等我嗎?我很快就到。」
瀟瀟深吸一口氣,她很緊張,卻找不到任何拒絕他的理由。
「好,那就一會火炭見吧。」
「OK,你不必出站,我在月台等你。」嘉禾的聲音明顯變得輕快很多。
她不懂,她這樣緊張,他難道不會有同樣的感覺嗎?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卻是那樣柔軟,愉悅和迫不及待。
到底是他太勇敢,還是她太膽怯?
如果你問萊瀟瀟,她心目中最浪漫的地方是哪裡,她不會說花瓣飛舞的櫻花樹下,不會說被落日暖得金黃的隱世海灘,不會說俯瞰璀璨夜景的山頂馬路。她會告訴你,是有年紀的月台,最好乘客少一點,擺著剝了漆的木質扶手椅,立著顏色鮮豔的指示牌,白天時陰影與陽光涇渭分明,夜晚時會點亮昏黃的燈。在那裡,等著自己心愛的人到來,是她無數次對戀愛的幻想中,最怡然自得的時刻。她喜歡這樣的等待,那是一種安然又落寞的浪漫。
但此刻的萊瀟瀟和安然或浪漫絲毫聯繫不上。搖晃的地鐵中,她站在一角,兩腿岔開支撐住身體,一手舉著化妝鏡,一邊往臉上拍著粉餅。
她的皮膚天生就不錯,所以平時多為素顏或者淡妝,這比化妝更令她舒服自信。但此刻要去見一個年輕十四歲的追求者,她還是不得不修飾一下。
天色漸晚,火炭站的照明燈已經悠悠亮起,遠處未被眼前的工廠樓所遮住的天空,浮起一絲淡淡的橘色。
萊瀟瀟隨著一小波乘客走出車廂,開始尋找梁嘉禾的身影。
列車再次飛馳起來,迎面的風掀起她髮際線飄散的髮絲,轟隆聲後又留下突然安靜的空間。萊瀟瀟邊走邊四顧,但月台上零星的人裡,並沒有看到嘉禾。
她感到自己的心臟咚咚咚地跳動著,一種興奮和逃避夾雜的感覺堵在她的胸腔,令她大口呼吸著卻仍無法滿足身體氧氣的需求。萊瀟瀟低頭看著自己的白色旅遊鞋,「只是和他見面,冷靜,只是見他一面。」她對自己說。
她的身後,開往另一個方向的列車也關上了門啟程,呼隆隆帶起一陣風,也讓萊瀟瀟轉過了身。車身駛過,露出另一側的月台,梁嘉禾出現在她的正對面,眺望著遠處,尋找她的身影。然後他望向前方,發現她就在他的對面,穿著白色襯衫和米色的麻布長裙,紮著鬆散的丸子頭。
這是自那一夜告白後,他和她的首次見面。時間隔了近一個月,卻好像他們昨晚才分別一樣。他試圖把她從心中排擠出去,卻發現這日日夜夜的鬥爭,只會令她的音容笑貌變得更加熟悉。她站在那裡,和他腦海中的每一幀都毫無偏差,只有眼睛,是比記憶中更加黑亮。
嘉禾對瀟瀟露出一個微笑,然後他用手比劃了一下,告訴她,他會登上台階,繞過車站大廳,去到另一邊找她。瀟瀟點點頭,又舉了個OK的手勢,嘉禾一個轉身,幾步消失在樓梯口,萊瀟瀟長舒一口氣,在月台中間的木椅上坐了下來。
他比她印象中還要高一些,還要白淨一點。
她看著他一陣風過來,手上拎著一個紙袋子。「Hi!」他說道,然後一屁股坐了下來。一個木椅三個位置,他和她坐在兩端,中間隔著一個人的空隙。
此刻,嘉禾的臉上也沒什麼表情,但不知為什麼,之後每次回憶起這一瞬間,萊瀟瀟看到的都是他在微笑。
梁嘉禾靠在椅背上,長舒一口氣,萊瀟瀟看見他額頭和鼻尖冒出細細的汗珠。她從手袋裡掏出一包紙巾,拿出一張遞給他。「哦,謝謝。」他接過來,但還是下意識地用手掌拭去額頭的汗珠,然後才用紙巾擦乾手心。
「你之後約了人?這麼著急。」她問。
「哦,沒有,怕你等……」
「恭喜你。」瀟瀟說,「考上科大,很棒的學校。」
「哦!還好啦,不是我喜歡的專業,所以都有點頭痛,先讀了再說。」
瀟瀟點點頭,兩人間幾秒鐘的沉默。
「對了,這些是送給你的手信。」他雙手捧著硬紙袋輕放在兩人之間的位置上,瀟瀟好奇地向裡看去。
「你隨身帶著?」她問,他們今日是臨時約定,他怎會這麼巧就拎在手上?
「其實我寄放在朋友那,免得被家人看見,正巧我和朋友一起,就帶給你了。」
「給我帶了什麼?還怕被家人看見。」瀟瀟拿起袋子。
她先拿出一個木製擺設,奶牛造型,拴著鈴鐺,奶白色牛身被雕刻得凹凸有致,有著紅色愛心形狀花斑,甚至捲曲的牛耳朵內側還帶著紋路,做工十分細緻。
「好可愛!」瀟瀟用手指捏著,仔細地端詳著。
「木製玩具也算當地的特產,這個愛心的是限量版,平時賣的是黑色花斑。」
「限量版」三個字對女孩從來都有不可言喻的魔力,瀟瀟一聽到立馬心花怒放,「謝謝,我好喜歡!」她對他露出開心的笑容。
「這盒是?」她又掏出一個被白色磨砂紙包裹的小盒子。
「是朱古力,我在一個小鎮看到的店鋪,很獨特。」
瀟瀟仔細拆開磨砂紙,裡面是個用緞帶捆綁的黑框白色面長盒子。
「對,除了左上角的小商標,盒子上的字都是店主現場手寫的,朱古力的口味和購買日期,還有你的名字。」
「嘩!」萊瀟瀟又忍不住驚嘆道,盒子上用修長的字體寫著她不懂的法文,日期是7月20日,最下的角落寫著「for Siu Siu」。
嘉禾望著她眼中的光彩,知道自己今天起碼贏下了一場勝利,露出笑容。
「你生日那天買的?」她問。「嗯!」嘉禾點點頭。
那一日,當瀟瀟主動給他傳了訊息,祝他生日快樂後,他的心情就十分雀躍,難以平靜。當路過這家昂貴的朱古力店鋪,看到店主的手在白淨的盒子上滑出細緻流暢的字體,他就忍不住想要送給她。所以他不顧自己囊中羞澀,買了一盒灑著杏仁片的橙花朱古力。
店主是個滿臉胡茬的瘦高老頭,像個固執的老紳士,原本對著這個年輕笨拙的遊客態度十分冷淡。直到落署名時,嘉禾特意在手機螢幕打出Siu的拼寫展示給他,他才對嘉禾突然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用英語問他是不是送給女朋友。
「I hope so.」嘉禾聳聳肩回答,店主便笑哈哈的又贈送他一張紅色心形卡片,對他說祝你好運。那張紅色心情卡片很鮮豔嫵媚,用法語寫著情話,梁嘉禾反而覺得礙眼,又被朋友取笑了一番,便決定棄之不用。
「難怪不讓家人看到,很明顯有特別意圖的禮物。」瀟瀟說。
「什麼意圖?」嘉禾反問。
瀟瀟望了他一眼,並沒有回答,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一眼中的曖昧不清搞得他心中一陣雷鳴。
「還有一個禮物呢。」嘉禾清清嗓子提醒道。
瀟瀟拿出來,是一個正方形小紙盒,畫著童趣風格的水彩風景畫。拆開了小盒子,原來裡面折疊著一張日內瓦地圖,厚得像牛皮紙,打開後不僅畫有卡通水彩地圖,還有立體剪裁的著名景點,可愛的大噴泉、萬國宮、博物館就站在那裡衝你招手一般,瀟瀟開心地用眼睛掃來掃去,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愛的小冊子。
「我很喜歡地圖,所以去旅行都會收藏當地的地圖做紀念。」
萊瀟瀟喜歡聽他說自己的小愛好,令她憶起一種久違的溫暖。她仔細地摺好地圖,小心地放回盒子裡。「謝謝你嘉禾,這是我收到過最好的手信。」
「是嗎?」他說,不是不相信瀟瀟,而是他完全未預料會得到這樣高的評價。
瀟瀟點點頭,又送給他一個微笑。
「你喜歡就好,我其實沒送過女孩禮物,所以也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可以。」
「我也沒太收過男生的禮物,但我真的很喜歡這三件。」
嘉禾滿足地點點頭,望向遠處,那邊一輛列車正駛過來。
她和他一時都選擇沉默,看著列車緩緩停下,「叮」地一聲打開車門,零星的幾個乘客進進出出。又「叮」地一聲,車門關上,列車開走,把沉默再次留給二人。
萊瀟瀟瞥了一眼嘉禾,他把手肘杵在膝蓋上,望著軌道,這個角度令他的咬合肌格外突出。她能看得出,他大腦裡的齒輪正吃力地運作著,因為他有話想說,但又找不到合適的一句話作開場。「不如……」瀟瀟說,嘉禾轉過頭,「我們一起分了這盒朱古力?」她晃晃手裡的盒子。他熱切地點點頭。
萊瀟瀟小心地拆開盒子,裡面是三排三塊的不規則方形朱古力。她把盒子遞到嘉禾的面前,他用手指夾起一塊便咬了一口,萊瀟瀟也拿起一顆咬了半塊。「有一點苦澀味?」嘉禾揚眉說道,把剩下的拋進口中。
「好像是橘子皮的味道。」瀟瀟說。
「那麼……」嘉禾提高聲音,欲言又止,瀟瀟望著他,覺得心跟著他的聲調一起,提到了嗓子眼裡。「你喜歡甜食嘛?」他陡轉直下,只問出這句話。
萊瀟瀟點點頭,「我只是不太能吃辣的。」她補充。
「我也是,不吃辣。」
「一點都不可以?」
「我一吃辣的就會狂出汗。」他笑道。
兩人又陷入一陣沉默,不過這一次,他和她有些適應了這樣的沉默,雖然不免仍有一點尷尬,但就連這樣絲絲的尷尬都令人有種莫名的滿足。她故作鎮定,他猜測著她的想法,只有鐵軌聲、開門聲和路人聲在空中傳遞著毫不含糊的訊息。
嘉禾的手機響起,他從兜裡掏出來按掉來電,然後打開相冊,開始翻照片。
「這都是我在歐洲旅行的照片,只傳給你一張,其實拍了幾百張。」他把手機舉到她面前。
「我看看。」她笑著接過手機。「拍得很好呢!」她讚揚。
「風景靚,怎麼拍都好,其實我好想學攝影,不過只有一部手機。」
「我覺得手機和相機差別不大,不過我不懂攝影。」瀟瀟說。
「首先,拿住相機才夠威風嘛。」
瀟瀟笑著翻開照片,幾乎全是景,間中還有貓,頗有幾分文青風格,嘉禾似乎並不喜歡自拍或拍人。
每當看到特別喜歡的照片,瀟瀟就會誇讚,嘉禾就會熱心地說起關於這張照片的回憶,不知不覺就挪到了瀟瀟旁邊的位置上,他們的膝頭無限地接近彼此。
天黑透了,周圍暗下來,月台被白色的光罩住,瑩瑩發亮。火炭站本來就人流稀少,此時只有梁嘉禾和萊瀟瀟坐在月台的盡頭,看上去孤零零的兩個人。
若不是萊瀟瀟不經意間翻到了一張嘉禾給Calvin拍的照片,她也許還不會這麼快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正在陷入危險的境地。
他的朋友傳來訊息,問他在哪裡,萊瀟瀟把手機遞給嘉禾,發現原來兩人已經坐了差不多一個鐘頭,嘉禾打了幾個字回覆對方,表情顯得不耐煩。
「我想……我也是時候回去了。」萊瀟瀟捋了一下自己的裙子說道。
嘉禾「哦」了一聲,點點頭,看他的表情,大概以為兩人會在這裡坐到天荒地老。萊瀟瀟掩飾得比他好一些,她覺得此時他和她之間如果有一個人要堅定、要理智,那無疑是她,而她應該做的就是讓這次見面到此為止,然後不失禮貌和友好地告別他。
遠處原來列車的聲音,萊瀟瀟拎起袋起身,嘉禾搓搓自己的頭髮,也站起來,拉了拉自己的衣襟。
她走到離黃線一個腳的位置,望著列車不說話,嘉禾盯著地面,咬合肌鼓動著。列車駛入,緩緩停止,帶起的風把瀟瀟的髮絲吹到了她的嘴唇上,她用指尖輕輕撥開。
「叮」的一聲,門開了。瀟瀟把目光轉向嘉禾,對著他莞爾一笑,「那麼,先Bye Bye了。」她輕聲說,嘉禾只是木無表情地看著她。
然後萊瀟瀟一轉身,邁出腳步,即將跨入車門的時候,「等一下!」他說,一隻手臂迅速又輕柔地擋在了她面前。
萊瀟瀟轉頭看著他,一時間有些茫然,於是她便重新退回到黃線內。
車廂靠門口位置,一位燙著卷髮的黑框眼鏡大媽好奇地望著他們,好似嗅出了眼前這對男女有著不尋常的事情。列車關上門,卷髮大媽飛馳離去。月台重新安靜下來,梁嘉禾頓了頓,在萊瀟瀟的注視下開口。
「其實。」他移開目光以舒緩緊張,然後讓眼睛重新對焦瀟瀟的臉,「你對我有沒有好感?」
「我不知道,有一點點吧。」
從他的眼神來看,似乎完全沒預料到她會對他真的有好感。「嘉禾,我……」沒等瀟瀟把話說出來,嘉禾就趕忙雙手舉起,示意她不必說下去。
「我知道,你很為難,我知道……」他的大腦飛速運作,試圖找出一番能夠說服她的話語,「但我覺得,無論你怎樣決定,都要令自己開心。我相信,如果我們在一起,一定會好開心。」
遠處一輛列車正在駛來,萊瀟瀟只希望此刻生活可以有一個暫停鍵,讓飛速的列車靜止,讓通透的夜幕凝固,讓嘉禾熾熱的目光冷卻,然後可以一屁股坐下來,冷靜地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麼,為何她此刻如此迷茫。
列車來了,刮起一陣風,又分毫不差地停下來。不管發生什麼,一班又一班的列車永遠冷面無情地到達和離開,拋下一些人,帶走一些人。
萊瀟瀟失聲了,不是因為無話可說或者說不出口,而是她覺得言語此時沒有任何的意義。身後的車門開啟,廣播響起報站聲和安全提示。
「謝謝你。」她說,覺得自己的聲音彷彿是從別人的體內發出來,「我做不到。」她只是盯著地面搖搖頭。
然後,她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列車。站在車廂裡,她仍能感受到嘉禾的目光,因而竭力把頭轉向車廂內遠處的盡頭,而不是身後的方向。
車門關上了,萊瀟瀟這才回頭,透過門上的玻璃窗,望著門外的嘉禾。她見到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直直地望著她,雙唇緊閉,手僵硬地垂在兩側。但他的眼睛卻依然那樣的亮,把他眼中的失望映得晶瑩清澈。
他的身影漸漸向後移動,變成月台上一個孤單弱小的輪廓。
萊瀟瀟突然走幾步,把身子壓門上,想要再望他一眼。然而,他的身影早已被拋離在夜色中,窗外閃過的是萬家燈火。
她以為自己選擇離開後,會落寞和難過,卻因為自己做出了負責任的決定而被愧疚赦免。但現在,她竟然越來越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彷彿這個車廂,周圍的人,都在一步一步地壓迫她,而她唯一想要做的,就是奔跑。
她倚在門上,調整著呼吸,看著外面連成一片的景色,她滿腦滿眼只有一個畫面,剛剛他坐在那,用手抹去額頭的汗珠。
她從袋子裡拿出那只木雕奶牛,凝望著不禁會心一笑,從沒有男人,包括韓瑜在內,送過她這麼可愛的小物件。
到了沙田站,對面的車門開啟,人流像水湧入車廂,萊瀟瀟周圍的空隙瞬間被填滿。無法再忍受多一秒,「唔好意思!唔好意思!」她突然高聲說道,然後從人群中推開一條通向車門的路。就在她兩步的距離時,車門關上了,一個被擠到的阿嬸不滿地瞅著瀟瀟,又用胳膊肘頂了下這個突然呆在原地的女人。
但關上的車門突然又開啟,這次,瀟瀟一個箭步跑出車廂,然後只有本能,沒有思考,她要回去。她一路小跑,扶手電梯上都是人,她便提著裙子爬樓梯,繞過車站大廳,跑到另一邊的月台,剛好在車門關上前跳進了車廂。她氣喘吁吁,腦子空白,望著窗外的景色像是倒放一樣。
熟悉的黃色和瑩瑩的白熾燈終於又進入眼簾,她靠在車門上,一開門便第一個衝了出去。她在月台左顧右望,尋找嘉禾的身影。
「他走了。」萊瀟瀟停下來,眼前是那個她和他剛剛坐過的三人長椅,此刻已經空蕩蕩的。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很孤單,她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卻只看見他離去後的一片空白。手機響起,是嘉禾的名字,萊瀟瀟按下了接聽鍵。
「嘉禾……」
「為什麼要回來?」
萊瀟瀟舉著手機,趕緊四顧,尋找他的身影。
「你在哪?我見不到你。」
「你先回答我,為什麼要回來?」
萊瀟瀟停頓了一下,「我有一句話要同你講。」
「好。」他說,「轉過身。」
萊瀟瀟轉過身,遠處月台中間的黃色支撐牆壁上寫著「火炭」兩個大字,畫著盛放的木棉花,在那裡梁嘉禾走了出來,向她走來,邊走邊按掉了手機,萊瀟瀟聽到耳邊傳來結束通話的嘟嘟聲。
他在瀟瀟面前停下,表情依然留著剛剛的木訥。「你想講乜?」
萊瀟瀟望著他,剛剛被衝動所覆蓋的顧慮又重新浮上心頭。
「我……想食糖水。」她說。
嘉禾有些迷惑,她跑回來就是為了告訴他這個?不過再看到她望著他的眼神,他明白了,這是她給他的轉機。
「紅磡就有,不如我帶你去?」他竭力讓自己保持淡定。她點點頭,然後面龐發熱,令她無法直視嘉禾,不得不望向別處。
下一班車來了,她第一次覺得鐵軌的轟隆聲是如此悅耳,像某段旅程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