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愛情故事-花火: 第七章 夢境中的叮叮車
瀟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到家的,只知道走著走著,一抬頭就是那道熟悉的鐵拉門。她進屋把袋扔在床上,坐在扶手椅上沉思,覺得像是看了一場電影,細細地回顧她和嘉禾每次見面的情形,尤其是今晚,一幀一秒都是萬分真切,卻不像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靜坐了二十分鐘後,一種向人訴說的衝動湧上心頭。和Calvin的事情,她全然無心想要分享給別人,甚至包括竹子,只希望一切靜靜地過去。但今夜,今夜的事太荒謬,她覺得震驚,覺得奇怪,覺得困惑,甚至,甚至心底還有一絲絲不願被她承認的開心。她需要傾訴,需要得到別人的驚訝,需要別人幫她理解所發生的一切。所以,她思考片刻,決定把這份「八卦大禮」送給她的朋友們。
「我被表白了」她先說這麼多。
這三人平時約飯要很久才回覆,這次一分鐘內全部報到,令瀟瀟無語又想笑。
「是Calvin?」Liz問。「你答應了嗎?」竹子問。「!!!」建中直接三個嘆號。
瀟瀟長舒一口氣,又猶豫了,真的要說出來的嗎,不過似乎已經沒有退路了。
「Calvin是其中一個。」她回覆。
「!!??」建中又發來一串符號,搞得瀟瀟很想打他。「還有誰?」Liz和竹子同時問道。
「是Calvin的侄子,我輔導英文口語的那個男孩。」
群裡沉默了片刻。
「確定不是惡作劇嗎?」Liz傳來一個哭笑不得的emoji。「叔侄一起?天呐,好dramatic!」建中也用了同一個哭笑不得的emoji。
「不像是惡作劇,他很認真。」
「他侄子多少歲啊?」Liz問了瀟瀟最害怕聽到的問題。
「他……十八歲。」瀟瀟主動幫他加了一歲,十七歲她實在說不出口。
「現在的孩子,竟然這麼早熟。」Liz說。「十八就還好啦,都是成年人。之前你說這個侄子讀中學,我以為只有十五六歲。」建中的態度很開放。
「你事先完全沒預料到?」竹子問。
「沒有,我和他只見過幾次面,都只是單純輔導他口語,我完全沒有看出來他對我有什麼想法。」當然,萊瀟瀟沒有全盤托出,她和嘉禾另外一些微小的聯繫,細想似乎有意,說出來又覺得有些矯情。
是真的沒有預兆嗎?還是她不夠敏感?作為一個年過三十歲,還從來未拍拖過,甚至被人追求的次數都寥寥無幾的人,萊瀟瀟怎麼都不敢認同自己是瞭解愛情的。
建中和Liz立馬約瀟瀟週末一起喝酒,自然是要把整件事從頭到尾細問清楚,竹子乾脆直接打來問話。萊瀟瀟把Calvin和嘉禾的表白經過,差不多一五一十還原給竹子。
「唉,這應該是我第一次講出這句話,我並不喜歡Calvin。他人不錯,做同事做朋友都很好,但要和他拍拖,我不行。」
「梁嘉禾呢?」竹子敞亮地問,「你喜歡梁嘉禾嗎?」
「梁嘉禾?」瀟瀟微微一驚,不僅是竹子會問她這個問題,而且她用了嘉禾的全名,彷彿兩人認識一樣。「這是什麼問題?」
「這個問題有什麼問題?」
「我從來沒有以那樣的眼光看待他,對我來說,他最多只是個學生。」
「那你現在可以這樣看待他了,把他當做一個男人,他的年紀也足夠讓他被當做男人對待了。」
「這怎麼行?」
「為什麼不行?」
「年齡差這麼多,背景、人生經歷差這麼多,怎麼可能?」
「你是在說婚姻,還是說愛情?我只是問你喜不喜歡他,又沒讓你嫁給他。」
萊瀟瀟明知道竹子這麼說很牽強,但竟然無法反駁。「就算不考慮年齡,我們之間其實也瞭解很少,怎麼可能一下子就開始拍拖?」
「愛情有時就是這樣,不顧一切,像一場冒險。」她說,瀟瀟聽到後有種心房突然被抽空的感覺。
「我不喜歡他。」瀟瀟直接回答,「這是我考慮都不需要考慮的事情。」
「哦……」竹子的語氣有些淡淡的,不知道是失望還是不信,「那也不必煩惱了,兩個都拒絕。」
「嘉禾我已經當面拒絕他了,不需要再多說什麼。至於Calvin,唉,頭痛,不知道該怎麼說。」
「嘴上說不出,那就寫信吧,讓筆代口。」瀟瀟認為這個建議不錯。「看來,你雖然有桃花,但是無緣分。」竹子笑道。
「唉,盼了一輩子的桃花運,幾天內就全部浪費掉了,真是不甘心。」
「其實你不要那麼多慮,只用自己的感覺作為評判,要拍拖很容易。」
「但,有時我會想,我這麼平凡,毫無亮點,怎麼會吸引到別人?」
「哎呀,傻瓜,每個人都很平凡,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你又不缺鼻子少耳朵,缺的是自信,還有一點點騷浪氣。」
瀟瀟笑了,「什麼是騷浪氣,請你解釋一下。」
「就是會引起男人佔有欲的氣質。」
「哦,那我肯定沒有。」
「等你對自己的魅力夠自信,就會有了。」
「我不騷浪已經吸引到兩個男人了,騷起來還了得?」
「男人嘛,又不是老公,多多益善。」
「哈哈哈,你又胡言亂語。」
「你覺得好笑,說不定是一種智慧呢。」
「誰說智慧不能好笑呢?」瀟瀟微笑著反問。
竹子噗嗤一下也笑了,「哎呀,好想你,和你聊幾句,心情立馬就變晴了。」
「最近心情好些了嗎?只顧著說我,我還沒關心一下你。」
「並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但依然開心不起來,我覺得只是自己自尋煩惱,所以在楊旭面前也要裝一裝。大概剛回去,還沒適應吧。」
「有任何的情緒,任何想不開的事情,都可以隨時隨地跟我說,要知道世界上起碼還有一個人,會無條件地理解和支持你。」
和竹子結束通話後,瀟瀟坐在書桌前打開了枱燈,對著一面梳妝鏡凝視自己。她很久沒有端詳過自己的容貌,和自己相處了三十二年,已經太習慣,太熟悉這張臉,以至於此刻盯著鏡子,突然覺得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她的記憶中,自己從未在外貌上獲得過任何的優越感。「你有點像湯唯」是她曾得到過最真實也最動聽的讚美。她老媽一直數落她,「你以為自己是皇室公主還是掌門千金?有漂亮臉蛋還是模特身材?不主動些,不放低姿態,哪個條件好的男生願意多看你一眼,自己思量清楚!」這是萊瀟瀟聽了冒火,細想又黯然神傷的事實。
「我哪裡吸引了梁嘉禾?」她不禁自問。拒絕了嘉禾,似乎刺激了她的決心,是時候跟Calvin講明,將她和梁家男人之間不清不楚的情愫都痛快清理乾淨。
按照竹子的意見,她決定寫一封信給Calvin,週一早晨放在他的辦公桌上。
提起筆,她出神了好久,不是在構思,也不是在猶豫,她是在隱隱地思考,這樣做的原因既不是為了她自己,也不是為了Calvin,而是為了梁嘉禾。他對她的告白初看是場鬧劇,卻有著她意想不到的後勁。
當時只覺得奇怪又尷尬,現在回想一切又似乎都是浪漫的,連空氣都是帶著舒適的涼意,唯一的缺憾,是人。這個人不是嘉禾,而是她,萊瀟瀟。
她早已是感情墳墓裡遊走的孤者,但那一晚,梁嘉禾把她從無邊無際的星際塵埃拉回到他世界的中心,用最純真的話語試圖去滋潤她身上遍佈的乾涸。他不知道她是誰,她曾經怎樣,來自哪裡,要去何方,只是告訴她,「我喜歡你,你可不可以也喜歡我?」她不能接受梁嘉禾,不僅是因為年齡上的差距,而是她覺得自己不應該佔有這樣一份純潔的感情。
*
萊瀟瀟週一早上特別比平時早了半個鐘頭到公司,因為她要確保早過其他同事,不被任何人撞見,偷偷潛入Calvin的辦公室,將信放在他的桌面上。萊瀟瀟輕手輕腳開了門,又轉身關上,像隻貓一樣無聲地來到Calvin的桌子前,雖然這樣的小心翼翼完全沒有必要。
和Calvin相識幾個月,關係火速躍進,但這還是萊瀟瀟第一次進入到他的辦公室裡,畢竟她在工作上基本不需要和他直接接觸。
在把寫著Calvin名字的信封放到桌上後,她沒立即走開,而是情不自禁地望著桌面發呆。這是一張典型的男人辦公桌,沒有花花綠綠的擺設,乾淨整潔像是第一日上班。
萊瀟瀟腦袋微微一傾,原來辦公桌的靠牆一側下面擺著一個和座椅高度齊平的黑木櫃子,方便他順手收納東西,如果不是繞過這張桌子,一般人是留意不到的。就在這個稍微私密的角落,他留給了自己生命裡最重要的人。萊瀟瀟輕輕推開他的座椅,來到櫃子旁俯下身細看。
幾個玻璃和銀質的相框立在那裡,一張是他跟一群年紀相仿的男人在大排檔的合照,瀟瀟猜想大概是同學或者老友,一定是和他稱兄道弟的一班人。一張是他在尼加拉瀑布前面,穿著雨衣舉起大拇指的照片。一張是他在日落海灘的寶麗來相片,黑色的側面輪廓和挺拔的胸膛映著橙色的天與深色的海。還有一張,也是最大的一張,瀟瀟眯起眼睛突然有些心跳加速,是他和家人的合照。Calvin那時的髮型比現在長一些,樣子也年輕一些,還有另一個中年男人,以及一個男孩的合照。瀟瀟認出男孩是梁嘉禾,大概十二三歲的樣子,個頭已經追上了Calvin,雖然穿著運動裝,但眉目清秀得像個女孩子,臉還是肉嘟嘟的,站在那裡表情呆呆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就是這個孩子,前一晚變成需要她抬頭仰望的人,穿著晚宴西服,拿著玫瑰花跟她告白。
成長真是奇妙的過程,自己經歷的時候漫長又難捱,旁人看去卻像是目睹了難以相信的奇跡,由木訥到難以琢磨,由沉默到驚天動地,由被呵護變為保護者。
摟著嘉禾的男人,應該是他爸爸,Calvin的哥哥。相片裡的他神情有些頹然,歲月的考驗抹滅了他當年為愛癡狂的神采。
瀟瀟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裡有一段時間,刹停胡思亂想,把座椅調整回原狀。
回到自己的位置後依然心情忐忑,雖然她知道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但這並沒有讓她心安理得。
人一緊張,感官似乎更加敏感,她一聽到腳步聲就忍不住張望一下,前兩次都是其他同事,一個會計部的女孩和瀟瀟友好地打了聲招呼,另一個是Vivian,一大早就帶著她標誌性的喪禮表情,只是用鼠眼瞥了瀟瀟一眼便走開。第三個人的腳步聲傳來,瀟瀟放鬆警惕,以為是其他人,卻正正是Calvin,他看著手機,猛然一抬頭看見瀟瀟轉頭望著自己,露出了一個暖暖的笑容,瀟瀟本能地轉過頭躲避,「躲什麼?!應該大方坦蕩地問候一下啊!」她懊惱地自我埋怨。
「早晨。」Calvin把胳膊搭在瀟瀟擋板上笑道。「天天都是餐蛋治」
瀟瀟微笑一下,一陣內疚湧上。眼前的男人還不知道他即將被拒絕,更不曉得,自己當做兒子一樣深愛的侄子有一日竟成為了情敵。「嗯……早上只對這個有胃口。」
「好想讓你試試我弄的碎蛋牛油果三文治,健康又好味,可惜從家裡帶到公司,一定都軟了,沒法吃。」
「哦……所以可以申請公司在茶水間準備一個烤麵包機,這樣同事們弄早餐方便很多。」萊瀟瀟靈機一動地說。
Calvin點點頭,沉思一下,「是個好主意啊,等我跟行政部商量一下。」
「對了,這個週六有安排嗎?想再和我和朋友們一起行山?這次難度不大,沿途也挺多好吃的。」
「哦,我週六約了朋友。」瀟瀟並非推托,週六她已經約了建中和Liz。
「那好,下次吧!」Calvin大手一擺,就轉身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萊瀟瀟身體端坐在位置上,卻完全不敢伸頭看Calvin的一舉一動。
她越想越焦躁,覺得自己寫信這招實在是又膽小又不尊重人,應該拿出勇氣直接面對他,告訴他自己的決定。
十分鐘後,她在手機上收到了Calvin的訊息。
「謝謝你的手寫信,收到你的讚賞和祝福。不要覺得不安,能和你共有開心回憶,是我的幸運。希望你知道,無論我們是何種關係,我都會在你需要的時候出現。請你放心,你在這座城市,不會無依無靠。」
萊瀟瀟一下子靠在椅背上,從鼻腔長長地輸出一段氣。看到這樣的話,她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應。她覺得解脫,又覺得遺憾,覺得感動,又覺得無謂。
她第一次意識到老母親對她說得那些刻薄的話,竟然有幾分道理。
以前,每次奇葩的相親後,萊瀟瀟一回到家就會被母親堵在門口,問東問西。只要她流露出不願意的神色,或者抱怨對方幾句,母親就會把炮火對準她。「你呀!就是眼高手低!不是別人多麼不好,是你自己不識趣!明天就算是梁朝偉約你,你都會嫌他矮,活該倒霉嫁不出!」
她到底是怎麼了?是沒有遇到愛,還是沒能力愛,或者更殘酷的事實,她對愛從來都是誤解,是現實與幻想間扭曲的折射。
*
週六晚,瀟瀟和建中及Liz約好了在灣仔聚餐,但最後Liz因私事放了鴿子。「她現在和豪門公子拍拖,自然難約啦。」建中說。
「事情成了?」瀟瀟驚訝地眨眨眼,「她沒再提起過賀公子呢。」她嘟囔道。
「她也沒有跟我說啊,不過我們傳媒界消息很靈的!是我一個記者朋友告訴我,估計很快就能在八卦小報見到她的照片啦!」
「想不到,我也會遇到這種事,還以為只有港劇才會有這種情節。」
「你說Liz還是說你呢?」建中喝了口啤酒笑道。
「我在說她啦,和豪門公子拍拖什麼的,不都是電視劇才有的嘛……」
「也是,你的遭遇連電視劇都編不出。」建中笑她,瀟瀟也咯咯咯地笑起來。
他們坐在灣仔碼頭上方的一個觀景平台,正對著維港和九龍,買了漢堡薯條,還有幾瓶啤酒。
「所以,你是怎麼勾引到小弟弟的?」建中把頭湊過來,望著瀟瀟,露出色瞇瞇的笑容。瀟瀟沉著臉,把他的頭輕輕推開,飲了一口啤酒。
「他叔叔也不知道嘍。」他又問。
「不知道。」瀟瀟一抬眼,望著夜空,「應該是不知道的。」
「幸好,如果知道就尷尬了……」但是聽建中的語氣,他好像很期待這樣尷尬的場面發生。
瀟瀟端詳著陳建中,他正逐漸港仔化,穿著灰T恤,外搭卷袖的白色襯衫,下身牛仔休閒短褲,腳上一雙藍色拼條的Onitsuka Tiger,梳著廓形飽滿堅挺的油頭,手臂和小腿的線條起伏出小山丘的輪廓。
「之前的那個男生,現在怎麼樣了?」瀟瀟把腿盤起來問道。
建中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猶豫了一下,「一直見面,但關係不太明確……」
「他會跟我見面,我們會做愛,也會一起吃飯,甚至走在街上還會牽手,就好像真的情侶一樣,但……」,建中飲了口啤酒,「我問過他一次,他不否認也不肯定,我就沒再提起過。」他聳聳肩,盯著手上的啤酒瓶。看得出這段關係裡,他是主動的一方,也是弱勢的一方。建中伸了個懶腰,緊握拳頭,手臂結實的線條宛如盤結的樹根,他下意識地按了按自己的二頭肌。
「喂,我說,你別練了,再多肌肉就有些過分了。」瀟瀟按了按他的手臂說。
「健身會上癮,覺得自己怎麼練都不夠大隻。」他說。
提起大隻,瀟瀟聯想到的,是Calvin那種敦實的身材,像一個樹樁。這麼一比較,眼前的建中依然有著年輕男人的瘦削,萊瀟瀟想不出如果有一日,他真的變成Calvin那樣的壯碩,她能不能接受。「幹嘛要變那麼大隻,大隻就能找到男友嗎?」
「是啊!」建中眼睛都不眨地回答道。
「原來你們基佬是這麼膚淺的。」
「男人係膚淺㗎啦!」他用粵語說,聽起來合情合理很多,萊瀟瀟會心一笑。「所以呢,遇到真心表白你的人,不要輕易放手。實在太難了。」他搖搖頭笑道。
「勸晚了,我已經拒絕了。」
「正式拒絕了?」
「是,我對Calvin真的沒有感覺,強求不來。」
建中長嘆一聲,胳膊一伸,摟住瀟瀟。「不是還有位年輕人嘛!」他拖長音說。
「神經病啊?我跟他怎麼可能……」
「Calvin,Peter,Tom,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都無所謂啦,有得選,就要了先,難不成你人到中年還是處女嗎?」
瀟瀟撇撇嘴,「你說得好像我很老了一樣。」她笑道。
「我告訴你,愛情這東西呢,錯過了就錯過了。有時候你以為錯過的是那個人,其實錯過的是你自己。」
瀟瀟愣了一下,「這是什麼意思,我自己怎麼能錯過我自己呢?」
建中喝了口酒,搖搖頭,「好難解釋的,只能意會。」他故弄玄虛地說。
「勇敢地去愛吧,萊瀟瀟女士!」建中一舉酒瓶子,聲音洪亮地說,遠處散步的一家子轉過頭來。萊瀟瀟也飲了口酒,夜風吹來一陣過往。
「如果我十八歲時有梁嘉禾一半的勇氣,現在又會怎樣呢?」她默默地想。
萊瀟瀟灌了兩瓶啤酒,又吹了一晚上的風,所以和建中離開時,已經感到有點微醺。奇怪的是她步履穩健,行動自如,散漫的似乎只是意識。
「我們去灣仔散散步吧,消消食。」建中的聲音傳來,瀟瀟點點頭。
一抬頭,她發現原來他們已經走在軒尼詩道的馬路上。
亦不知何時天降薄霧,遠處只是白茫茫的一片,無車無人,全然不見平時這條街道的喧囂市井,只有兩條鐵軌從霧中延伸而來。
萊瀟瀟突然覺得手臂和脖頸一陣沁涼,細雨撲面,像是雪花的輕撫。
咣當,咣當,咣當,遠處一輛叮叮車破霧而出,緩緩駛來。這輛車,比平時街頭見到的、滿身廣告的叮叮車還要老舊一些,彷彿是來自遙遠的過去,鍍上了一層歲月的斑駁。全木色的車身,上層的窗戶並沒有安裝玻璃。這輛車,就這樣咣當,咣當,咣當,好像一個搖著鈴、騎著驢,在街頭流浪的老人,寂寞淒涼又毫不自憐,只是這樣吃力又堅韌地從瀟瀟面前駛過,繼續著不知通往何處的旅程。
萊瀟瀟意識到在這個場景裡,她已經是孤身一人,陳建中不知去向,無影無蹤。這是奇怪的,但更奇怪的是,瀟瀟並沒有為此驚訝,她甚至覺得他應該這樣平白無故地消失不見。彷彿此時此刻一切都是一場戲,上一幕已經結束,他自然而然地退場,獨留她在台上繼續演繹下一幕的故事。
「我還沒坐過叮叮車呢。」竹子的這句話突然想起在瀟瀟的腦海裡,一種觸動流過身體,她立馬開始小跑,去追逐那輛叮叮車。
車依舊行駛著,不會因為某人的追逐而停下腳步,但它駛得緩慢,所以瀟瀟還是能夠趕上來。萊瀟瀟伸手拉住後面的車門,是一扇截短的木質折迭拉門,一腳蹬上了車。她用手拂了拂胳膊上薄薄細細的一層雨珠,然後巡視車內情況。車廂沒有一個乘客,也沒有照明燈,只是靠外面恍恍惚惚的街燈在車廂投下變幻不定的光影。
叮叮車輕輕搖晃著,不知駛向何處。萊瀟瀟絲毫沒有考慮這個問題,好像她和它有了約定,它會把她送到一個安全又奇妙的地方,命運會在那裡等待著她。
萊瀟瀟扶著黃銅欄杆,走到了電車的二層,然後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她伸出小半個身子,深吸一口氣,感受著微雨的沁潤,望著霧氣鋪地的街道,只有路燈像孤獨的衛士,用黃色的暖燈抵擋住黑暗的降臨。從沒見過港島的街道,如此安靜空曠,街道兩旁的樓宇亦都昏暗暗的,像是被人類遺棄的荒島。瀟瀟並沒有多想,似乎一切都是該有的樣子,她只是自然自得地享受這一幕的荒涼和靜謐。
萊瀟瀟試探性地又將身子外伸了一點,毫無恐懼感,一股無形的力穩穩地托住了她,於是她放肆起來,乾脆坐在了窗沿上,大半個身子完全伸出車外,然後一隻手拉著窗格邊緣的一個銅把手,另一隻手則完全伸開,擁抱夜雨。她的裙子像窗口被風揚起的窗簾,不住地向後蕩漾著。
瀟瀟開心地望著燈裡霧裡的孤獨小世界,已經許久未感受到這樣的悠然、輕鬆和雀躍。她的心中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甚至沒有當下,此時此刻的快樂是忘記,而不是獲得。
叮叮車漸漸駛離市區,彷彿是要去到另一個世界。窗外兩邊依然霧氣不散,樓宇漸漸替換成了陰涼蒼翠的大樹,這輛載著萊瀟瀟的電車正在駛入森林。她好奇地望著周圍景色的變化,上車後第一次隱隱擔憂她身在何處。
終於,她的目及之處都被森林包圍,而前面似乎已經沒有了路,只有高聳的一座山壁,叮叮車停了下來。瀟瀟知道她到站了,不管這裡是什麼地方,她都應該在此下車。這次她特意從前門下車,想感謝司機,卻看到駕駛座位空無一人,難道這一路都是電車自動行駛?
她只好下了車,腳踏在柔軟的草地,埋沒在小小的野花中。叮叮車在她下車後又啟動,沿來時的路緩緩開走,瀟瀟並沒有回頭望,她正看著面前的一道狹窄陡峭的山石台階,顯然這是唯一前進的道路,便沒有猶豫地走了上去。
石階彎彎曲曲,越來越深入,走了幾分鐘,前面的景色依然是看不透的叢林,後方也被樹木包圍了。氣溫越來越低,萊瀟瀟突然絆了一跤,摔在台階上,因為她本能地用手支撐,所以手掌此刻火辣辣地疼,並黏上了細碎的石子。就在她準備爬起來之時,四方傳來隱隱的聲音。瀟瀟忘記了起身,而是仔細聆聽著,像是小嬰兒的聲音,那種咿咿呀呀的嬰啼。
一個人影如幻燈片般,暫態閃現在森林上方的一小片空地,只是黑色的輪廓,看不出樣子,但能依稀判斷出是個女人或者女孩。
「你好?」瀟瀟帶著詢問的語氣,朝著黑影說,但人影無動於衷,瀟瀟可以感到人影也在望著她,她們就這樣僵持了大概一分鐘的時間。然後,黑影緩緩轉身離開,像是走向了山坡的另一面。就在黑影轉身的一瞬,瀟瀟看到了她的側面輪廓。「和她好相像!」瀟瀟內心驚異,這才迅速爬起來,然後沿著坡、朝著黑影消失的地方快步登上去。她一路謹慎地望著地面,以確保自己不再摔倒,以至於快到坡頂時,她未見到眼前緩緩鋪展出的壯麗景色。
瀟瀟一抬頭,一聲驚嘆由心底隨著胸腔的空氣一同從口中呼出,她的眼下是輝煌璀璨的港島,她的腳底是湍泳的維多利亞港灣,依照眼前所見判斷,她踩踏的這片森林竟然應該是懸浮在維港上空。
瀟瀟呼吸加速,她被震驚之余努力恢復理智,思索香港哪裡可以看到如此的景色,但沒有任何頭緒,除非有一座高直的山紮根於維港之央,否則怎樣都不能解釋如何獲得這種角度的視域。她輕盈地走下山坡,停在了中間的位置。前邊,可以看到坡的邊緣,或者說是懸崖更貼切。她慢慢伸出一隻手,維港上空的氣流柔輕撫她的手掌,並不猛烈,但依然能吹得她的裙子像輕輕飄揚的旗幟。
「這樣的景致,不是人人都有幸能遇到,一生見一次也足以。」一個聲音不遠處響起,瀟瀟這次相當有把握斷定這是誰的聲音,她順著聲音的來源,朝前又走了幾步,原來前方靠崖邊的一顆大樹後,那個黑影就站在那裡,看見瀟瀟,她轉過身露出一個微笑。「你好,瀟瀟。」
「竹子?」雖然猜到了對方是誰,但面前的竹子神態讓瀟瀟感到陌生。
「可以這麼說。」她依然保持著微笑。
「你不是竹子。」萊瀟瀟搖著頭,即使認定對方是冒牌貨,但她內心並無驚恐,她強烈感到不管何種原因或者神秘的力量讓她來到這裡,並非是有危險要降臨。
對方聽到她的話,若有所思地望著她,這個黑影穿的是一身白色細肩帶連衣裙,露出圓潤雪白的肩膀,裙擺也像瀟瀟的一樣隨風揚起。
「請問,你把我帶到這裡有什麼事情?」
「我並沒有把你帶到這裡。」對方平靜地說。
瀟瀟仔細回想,確實是她自己追趕那輛叮叮車。「請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她換了種問法。
「因為,有事情將會發生。」
「有事情將會發生?」對方以微笑回答。
「好事情還是壞事情?」
「事情都有好壞。」
萊瀟瀟一時又沒了主意,便不做聲。
「你不想知道是什麼事情嗎?」
「我猜,如果我問了,你不會告訴我?」
「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一部分,像是蛋糕外裹的糖霜,冬湖表層的冰面。」
瀟瀟點點頭,心咚咚咚地跳著。
「屬於你的愛情即將到來。」少女說,就好像老師通知你考了第一名,經理通知你被錄取,暗戀的人對你說你今天的裙子很美,說的人不以為然,被告知的人內心卻泛起源源不絕的漣漪。「我會戀愛?」她懷疑地說,少女微笑點點頭。
「但你不會告訴我,他是誰?」
「你和他在香港初遇,又在香港重逢。」少女說。
「初遇又重逢?可我在香港並無故交。」瀟瀟有些納悶,她不知道「重逢」該怎樣理解,一般要相識並分離多年的人才能談得上「重逢」。少女並不回答。
「關於他……還可以告訴我更多嗎?」瀟瀟的好奇像漸漸充盈的氣球,開始填滿心房,她會戀愛,而這個男人,無論是何樣,在何地,會是她愛上的人。
「我這裡還有一個預言,你可以選擇聽或不聽。」
瀟瀟咬住嘴唇,感到對方更像在考驗她,但究竟要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她一無所知。「我聽!」趁沒喪失勇氣前她說道。
「那麼,告訴你預言之前,我需要問你,注定失去的人,你還會選擇愛嗎?」
萊瀟瀟愣了,「注定失去?這就是給我預言?」她睜大眼睛反問道。
「和預言相關。」
萊瀟瀟心一沉,開頭已經如此悲慘,想必這個預言不會太動聽。思考了片刻,「我會。」她說,自己都沒想到會如此果敢。
「為什麼?」
「因為失去一個人,本身就是注定的。」
少女笑了笑,不知是不是對這句話表示認可,瀟瀟內心又咚咚咚地打鼓起來。
「不錯,你最終會失去。」少女說完又沉默片刻,「但你也得到了拯救。」
瀟瀟越聽越奇,一段愛情還會人命關天?風輕輕地拂過髮膚,她瞥見下方港島的群燈集體顫動著。
「一個人失去了,一個人得到拯救,上天是公平的。」少女說道。
瀟瀟皺著眉,一時不明這句話的意思,又覺得冥冥中,這是早已存在的道理。
「這份愛就如這樣的景,不是人人都有幸經歷。大部分人終其一生,也不會看見這樣的景色,體會過這樣的愛情。你等了三十二年,現在,終於推開那扇佈滿荊棘的柵門,踏上了這條路,是風,是雨,是晴天,都是珍貴的。不要退縮,不要轉身,讓自己走到終點。」
瀟瀟不知為何眼眶有些濕,又感到肌膚發涼,身體發冷,雙臂不禁包住自己。
「文竹。」竹子的名字從她嘴裡脫口而出,然而她又突然啞火,沒了聲音。
「還有一件事,照顧好嬌俞。」李嬌俞是Liz的中文名,瀟瀟覺得這句話說得有些奇怪,但她只是又一次點頭,表示明白。
「走吧,時間到了。」少女說,「你有勇氣接受這份愛,就從這裡跳下去。不然,你就原路返回,繼續你原本的生活。」
瀟瀟轉頭,看了看夜景,這是一個荒唐的指令,她卻聽話地慢慢走到了崖邊,然後抬頭又望了一眼大樹下的少女,緊閉眼睛,縱身一躍。
*
「嘭」的一聲,萊瀟瀟醒了過來,她感覺自己趴在一個木頭窗格上,用迷離的眼神望見遠處港島的夜景,身子晃晃悠悠的,她回頭一望,建中正笑著看她。「輪船靠岸啦,我還想叫醒你呢!」
「我睡過去了嗎?」瀟瀟被海風一吹,清醒了不少。
「失憶了啊,不會吧?」建中笑她,「你是有點醉,剛剛你非要坐天星小輪過海的,結果上來就趴在窗台上,我跟你說話,你沒反應,我才發現你睡著了,還叫了竹子的名字,是不是很想念她?」
「可能今晚空腹飲酒,所以微醺了,不過現在好多了。」瀟瀟笑著,和建中及其他乘客一起搖搖晃晃地下了船,她邊走邊回想,剛剛做了一個夢,但夢到什麼呢?她卻想不起來了。
「大概不重要吧,就是思念竹子而已……」她跳上甲板時,自我安慰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