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愛情故事-花火: 第六章 一個女人,兩個告白
如果說之前Calvin的態度還算含蓄,那麼自行山那日之後,他的心意可不需要瀟瀟再猜測了。
週一早晨,很多同事還未到公司,當瀟瀟拎著她那份餐蛋治和熱奶茶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時,發現電腦旁擺著一個墨綠色保溫湯壺。
她用手捧起來,沉甸甸的,瀟瀟先是納悶,但隨即便猜到幾分。果然,湯壺下面壓了一張紙條,上面用歪歪曲曲的字寫著:
「茶樹菇元貝雞湯,你的手有些冰涼,適合喝這個暖身,補氣血。」瀟瀟隨即抬頭望向Calvin的房間,他並不在那裡。
瀟瀟手裡攥著紙條,上一個這樣體貼她的男人,她只能想到自己的父親。
她一抬頭,看到Calvin從她的桌子邊路過,他沒有停留,只是邊走邊轉過頭對瀟瀟露出一個略帶頑皮的得意笑容,然後進到了他的房間。
叮叮叮,瀟瀟的手機提示收到訊息,正是Calvin傳來的。
「你留到中午喝,溫度應該會剛剛好。喝完不用幫我洗,放在茶水間的熱水爐旁邊就好。」
「還有,我的字比較難看,請你不要介意!」
瀟瀟抬頭望向他的位置,他正望著電腦,似是已經投入到工作中。
瀟瀟週一的午飯一向自己帶,因為她覺得這樣有助於她克服週一恐懼症,Calvin選擇這天給她煲湯,不知道是不是有留意她的這個習慣。瀟瀟中午吃著自己帶的飯,也喝了Calvin的湯,湯的味道溫鮮甘甜,流到肚子裡倒是有些沉沉的。吃完飯,瀟瀟仔細地把湯壺洗淨乾燥,放在了茶水間的一角,並用小紙條留言「謝謝,十分美味」。
Calvin似乎很熱衷這種悄悄獻殷勤的感覺,他表面依然像對待普通同事那樣對待瀟瀟,沒有多餘的話語或者眼神,但私下不聲不響,慢慢向她輸送著溫暖,低調到就連Vivian那對滑溜溜的小眼珠都沒能發現更多。之後,他又兩個星期內煲三次湯給她。她單身了三十二年,內心膽怯又好奇,這次是不是真的屬於她的機會降臨了?
但她始終有種本能的抗拒,這種感覺甚至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只好認定自己是有些受不起這份累積漸多的關懷。
那段時間,嘉禾在日本和朋友畢業旅行,也會每日傳給她一張或兩張旅途的景色照片,兩人會簡單聊兩句。直到一天,嘉禾跟她說,希望他叔叔沒有在公司裡太煩她,並加了個眨眼的表情。瀟瀟這才突然明白,嘉禾知道叔叔喜歡她,所以想多和她互動,也有助於促成她和Calvin這段感情。
不過,她既然有了這種印象,似乎也不那麼希望嘉禾繼續聯繫她。感情世界,不管何種境況,第三個人的期盼都是太多餘。
這個週三,昨晚失眠只睡了三個小時的萊瀟瀟因為忙於工作又錯過了午休,導致下午時間,她整個人精神恍惚,昏昏欲睡,腦袋不住地往下垂。
「做了什麼睏成這樣,口水都要流出來了。」Calvin傳來奚落她的訊息,手機的提示音讓瀟瀟清醒了過來。
「昨晚有些失眠。」她回覆道,心想幸好Calvin對她有特別的感情,可以就這麼一笑而過。
「我通過了試用期,願意和我慶祝一下?」他問。
「嗯,可以啊,什麼時候?」
「週六晚有空嗎?」
瀟瀟以為會是幾個同事一起吃午飯,沒想他提議週末。「我有空,還有誰呢?」
「只有我和你,可以嗎?」萊瀟瀟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瞬間揪起來。
「好啊。」出乎她意料,她的手指好像自帶意識地打出這兩個字傳給Calvin。
「那我週六來紅磡接你吧,我開車,帶你去一家很不錯的意式餐廳。」
「嗯,好的。」
萊瀟瀟放下電話,望向Calvin的房間,他低頭忙碌著,不時和進進出出的同事談話,全神貫注地投入工作,彷彿剛剛給她傳訊息的只是另一個同名的男人。
這一次,萊瀟瀟挑出了她衣櫃裡最優雅的衣服。這件黑色連衣裙,是她剛到香港的那一個月買的,剪裁像小西裝一樣貼身,長度比膝蓋稍高,收腰、七分袖、小方領,優雅又帶著一點點性感,和她平時舒適簡單的風格全然不同。連瀟瀟自己都不知道,當初為什麼要買這樣一件幾乎沒機會穿的衣服,但把她小寶藏一樣收在衣櫃深處,總有種隱隱的期待,終有一天會有一個人讓它重見天日。
她把頭髮一縷縷吹乾,沒有紮起來,讓它自然下垂,在尾部彎成小小的波浪。臉上只是塗了一層隔離霜,沒有塗脂抹粉,只有唇膏選了略為嬌嫩的櫻花色。快出門時她才然發現,自己沒有一雙足夠女人味的鞋子與之相配,她甚至連一雙真正的高跟鞋都沒有,最多只有一雙五釐米的粗跟皮鞋,是當年為了面試買來搭配套裝用的。最後,她翻出冬天的一雙黑色麂皮中跟短靴,雖然搭配這條裙子有些不倫不類,但已經是最相襯的單品了,而且這種不完美反而讓她安心。
到了約定時間,Calvin傳來訊息說已經在街口等她了。
走向約見地點的時候,她發現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聆聽自己的腳步聲,靴子的皮質鞋底砸在石子路面,發出脆脆的、令人發酥的敲擊聲,這個聲音一步步把她送向Calvin的身邊。
萊瀟瀟到了路口,反而先望向了相反的方向,不見任何蹤影。
「你今日好靚。」聲音從身後傳來,瀟瀟一轉身,發現Calvin在那裡微笑著望著她,他今晚穿著條紋白襯衫,套著筆挺的藏青色西裝外套,搭配牛仔褲,倚在一輛白色本田轎車上。
萊瀟瀟走向他,露出一個略微緊張的羞澀笑容,雖然她心中想要此時此刻就轉身跑掉,跑回自己的小房間裡,用床上那條淡藍色毛毯把身體裹起來,那會是多麼舒服的狀態。
「謝謝,這條裙子總沒機會穿,跟我風格不太像。」「你今日都好有型。」瀟瀟補充道,她覺得男人穿上合身的襯衫就似女人穿上高跟鞋一樣,會有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為了襯你嘛,來!」Calvin露出開心的笑容,然後幫她打開車門,瀟瀟輕聲道謝,坐上了車。
「我們去哪裡慶祝?」Calvin發動車時,瀟瀟問道。
「西環的意式餐廳。」
「值得跑這麼遠,那家一定不錯。」
「開車就不遠,走西九海底隧道,不塞車二十分鐘。」
「原來這麼快!」
「是啊。」Calvin笑了笑,「我平時上班不會開車,怕堵車,辦公室停車費又貴,寧願搭地鐵。」
路上,車內十分安靜,瀟瀟感到自己呼吸都變得緊繃,她納悶此刻的Calvin內心是否也有一絲的緊張?儘管他開車的樣子自如從容。
Calvin打開音樂,瀟瀟不知道是什麼歌,但她能認出張學友的聲音,「從此以後,無憂無求,故事平淡但當中有你,已經足夠。」清脆柔和的結他旋律緩緩流出,撫慰了她的緊張。
她望著沿途的維港,又看看身邊專注開車、跟著哼歌的Calvin,也放鬆了些許,或者說一種安穩感像毯子一樣蓋在了她的身上。「和他出來的感覺也不是那麼糟糕。」她想到。
之後又播了兩首,亦都是張學友的歌。
「你很愛張學友。」
「他是我最喜歡的歌手。你呢?平時聽誰的歌多一些?」
「女歌手多一些,梁詠琪,王菲,艾薇兒……可能都不是你杯茶。」她笑道。
「王菲我也會聽一點,不過你講得對,我聽的基本也都是男歌手。」他一笑,眼角的紋路就跑出來,反而令瀟瀟覺得親切。
車子駛過隧道,便到達西營盤一帶。萊瀟瀟甚少有機會來這邊,但她很喜歡這裡充滿市井氣的港味。這一帶的樓又高又細,寬闊的道路能容得下雙行線和叮叮車,但在樓宇的襯托下,遠遠看去也覺得狹窄。
「等一下。」車停穩後Calvin對瀟瀟說,他自己開門下車,然後去到另一側,幫瀟瀟開門。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受到男人特地為她開車門,扶她下車的待遇。
「這次是約會,不是相親。」她心裡默默提醒自己,讓自己從容地搭住Calvin的大手起身。她看了眼前後的車位,幾乎可以用一車貼一車來形容,心裡暗自感嘆Calvin的技術。在香港,即便送給她一輛車萊瀟瀟也是不敢開的,因為就算她把前後車都撞得稀爛,也停不進這麼狹窄的停車位。
Calvin帶著她走了一小段路,短短幾十米,路過了花店、水果店、超市、酒吧、咖啡館,甚至還有一間二手書店,就是沒看到什麼餐廳的影子。但前方一個小巷,一轉彎,便看到了一間餐廳。
這間西餐廳門店是古色古香的深棕色木框,只用幾盞昏黃的吊燈照出靜謐的光影,鋥亮的玻璃門映著外面的吊燈又透著裡面淡薄的黃光,顯得格外剔透,門廊左右擺了兩株修剪成三段的灌木,三兩的元素便把這間餐廳與他們身後的熱鬧街市隔離開來,帶有幾絲隱世的意味。顯然,店主希望給人一種不被打擾的私密之所的印象,讓到此的人可以安心地說著只留給彼此的悄悄話。
室內是典型的歐式格調,讓瀟瀟聯想起電影裡那些巴黎的餐館。他們來到二層一個靠窗的角落位置,Calvin幫她拉開椅子,然後在她對面坐了下來,這是瀟瀟今晚第一次瞥見他面龐上閃過一絲緊張的神色。
他剛想跟侍者點餐,好像突然想起什麼。「這裡的二人餐不錯,還是你想單點其他菜式?」他問道,瀟瀟有些走神,但馬上回過神來,「不用了,二人餐就好。」
「你以前來過這?」侍者走後,瀟瀟問道。
Calvin望著她,似乎在思考這個問題的用意,「對,但也是很久以前了。」
一籃餐包和倒著橄欖油及義大利黑醋的盤子端了上來,瀟瀟學著Calvin的樣子,用手撕開麵包,沾著油和醋,送進嘴裡,覺得口中一陣酸甜香,她的肚子貪婪地蠕動了一下。因為心情緊張,她今天幾乎沒碰食物。
之後,侍者端上來兩盤牛尾濃湯,一隻盤子在手裡,一隻在他的胳膊上,他分別擺在瀟瀟和Calvin的面前,然後走開。
「我和我前妻光顧過這裡。」Calvin說,用銀勺子輕輕攪了攪湯,浮在湯麵的油滴變成了拉絲的形狀。他的表情風輕雲淡,似覺得這種坦承不足為道。
「哦……」萊瀟瀟有些困惑,他和她約會,卻選擇和前妻來過的餐館,這算是正常的行為嗎?
「這麼說,會不會令你覺得不愉快?」
「沒有……」萊瀟瀟趕緊澄清,「我沒有這麼小氣,這裡是很有氛圍,應該有些歷史了吧。」
「十幾年應該是有的。」Calvin點點頭,「我這個人,吃慣了一間餐廳,就不會再去想找新的。所以中餐、飲茶、日料、西餐,我都有固定的選擇,胃口比心還念舊。」瀟瀟點點頭,Calvin露出笑容。
「我開車就不飲酒了,雖然應該和你舉杯才更有氣氛,但也只好作罷。趁熱試試湯,很香!」他說。他們接著閒聊著公司的事,各自分享對同事的印象,這種半公半私的傾談反而更令瀟瀟放鬆。
當晚的主菜是龍蝦肉義大利餃,表面撒上了兩片松露(雖然早有耳聞,瀟瀟是第一次吃到真正的松露)。
「有沒有想過會留在香港多久?」Calvin切著餃子問道。
「不知道,目前沒有打算回去。」她吞下一口餃子,「好味!」她讚嘆。
Calvin得意地笑了,「我也很愛這道菜,沒想到這麼多年,味道還這麼正宗。」他又問:「有沒有想過定居在這裡?」
瀟瀟露出個笑容,「沒有。」她搖搖頭。
「其實我覺得你挺適合香港。」他說。
「是嗎?」瀟瀟眨眨眼,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評價她,「為什麼呢?」
「自由自在嘍,你應該也不想背負太多社會和家庭的壓力。」
Calvin簡單一句話,便撩開她內心的弱點,讓她不知道該感動還是該憂慮。
「我覺得……我在等待準備好的一天。」她說,Calvin笑了笑。
「我明白,尤其父母只有你一個,有些東西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的。」
「所以,多喜歡這個城市都好,香港是香港,家是家,分得很清楚。」
「你的家,還是你父母的家,也要分清楚。」Calvin說,瀟瀟會心一笑。
短短幾句話,這已經讓這頓飯成為她人生其中一次最好的約會。
「所以,你是追求自由自在的男人嘍。」她說。
Calvin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我也是一個很在乎家庭的男人。」
「能在自己和家庭之間找到一個平衡該多好。」
「找到對的人就好。」Calvin微笑一下,這種老男孩的笑容每次在他臉上出現,都令瀟瀟覺得是有特別原因。
從餐廳出來,天色已晚,亮起了萬家燈火。
「不如我們散散步,行下街。」Calvin提議道,萊瀟瀟點頭,西環的燈和影,很難讓人轉身就離開,他們又沿著來時的一間間店鋪往海邊的方向走去。
「雖然我住紅磡,但覺得上環以西才是最體現港式生活的地方。」瀟瀟說。
「什麼樣的港式生活?」Calvin微笑著問。
「中式西式,新的舊的,都井然有序、互不干擾地融合在一起。」她總結。
Calvin揚脖一笑,「我剛出來工作時,因為求近,也在這片區住過一段時間,後來覺得貴,還是搬走了,我覺得你的話還是很貼切的。以前呢,我最喜歡在那邊的海濱跑步,一跑就是十公里。」他指了指遠方說。
「這個以前,真的是好多年了。」萊瀟瀟默默地想。
「現在跑十公里也不是問題,不過要控制,因為會給膝蓋造成負擔。」他又說。
「你真的很喜歡運動,和我不同。」萊瀟瀟微笑一下說道。
「對我來說,強健的身體是很重要的資本,當然我不是說人人都要跟我有同樣的想法,這些都是個人選擇,說到底,健康就好。」他說,不慌不忙地抹平他和瀟瀟在這裡的「分歧」。
「我記得小學時呢,我和阿哥同一個學校,阿哥就是嘉禾的老竇。當時我們都是好動的男生,我阿哥游泳比我還快,學校選隊員,我們兩個都被選中了,每天放學後都要訓練。我阿哥呢,又想追女孩,又貪玩,覺得訓練好枯燥,整天缺席。我呢,傻呆呆的很聽話,就每天去訓練。最後自然是我留在隊裡,參加比賽,拿獎,身材也健壯起來,女孩都開始留意我。阿哥呢,女孩沒追到,又被隊裡除名,落得什麼都不是。雖然我很愛阿哥,但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意識到我和他是不同的,我要比他堅持,比他優秀,如果有個對比,我一定會是好的那個。」萊瀟瀟聽著,雖然納悶為何Calvin突然回憶起童年,但也聽得入神。
「唉,怎料,當年小孩子天真的想法,竟會成為我們以後人生的寫照。我阿哥後來搞大了別人的肚子,急著承擔責任,原本就不喜歡讀書,乾脆大學也放棄了,十九歲就出來打工。結果那個女孩子流產,又和他分手,我阿哥好傷心,頹了幾年,直到遇到嘉禾的母親,才重新振作起來,辛苦工作,省吃儉用,一心賺錢養家,雖然最後也離婚收場。我呢,就順利考到大學,還拿到獎學金出國交流,畢業後去到大公司工作,拍拖結婚,升職加薪,買樓買車,和他的人生完全不同。」
他們離海濱又近了些,風變大,瀟瀟很想披上自己的圍巾,但又覺得這樣做會打斷Calvin的話語。
「那幾年,我和阿哥的關係也疏遠,我們各自忙著自己的人生,因為彼此的差異,我有些可憐又看不起他,我覺得他也有意迴避我,大概是他覺得自己不是好榜樣,亦或者很難直面我的人生比他順利很多的事實。直到有一日,我也離了婚,被傷透了心,連房子都輸掉,那時候我才明白,不管我們的學歷、職業、收入有多麼不同,我們兩兄弟的命運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分層過。當時的我已經有些人生閱歷,事業上也做到了中層,但面對婚變,依然不堪一擊,幸好有阿哥扶住我,才沒有一蹶不振。我也體會到,阿哥十九歲時,要面對那樣巨大的創傷,挺過來是多麼不容易,而我當時多麼天真又自私。」
「但你沒有因為一次的婚姻失敗,就不再相信自己。」她說。
「是,但一次的失敗,也足以讓一個人認清自己。」他說,也許是覺得這麼說有點沉重,他笑了笑,「認清自己是件好事,所以你剛剛問我是不是追求自由自在,我說我很重視家庭。我是想表達,無論我單身與否,身在何處,我做每一個決定都會考慮我的家人,我的生活不可能剝離他們,而只去滿足自己的欲望。」
瀟瀟聽他這樣說,感覺此刻的她正是和他話中背道而馳的人。
他們已經走到了海濱旁,停住了腳步。
Calvin望著她,彷彿又一次看穿她的心思,「瀟瀟,我是真心欣賞你。」
「哦?」
「我要坦白,我從第一眼見到你,就有好感。」他停頓一下,這席話似乎並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之後,隨著對你瞭解得更多,好感就更深,直到有一日,不得不面對自己,承認已經喜歡上你。」
前一秒,還是「欣賞」,下一秒就變成了「喜歡」,瀟瀟有一種腳底的地面被抽走的遊離感。起風了,她終於無法掩飾,打了個哆嗦。
「哦,對不起,我只顧著講話。」Calvin立即把身上的西裝外套脫下來,手臂小心地環住瀟瀟,把衣服披在了她的肩上。
又是一陣沉默,Calvin的外套讓瀟瀟覺得身子暖了,也讓她有種此刻不得不給他一個交代的負重感。
「我覺得自己很普通,你說你欣賞我,我真的不明白。」她輕聲說,感覺自己正在拖一秒是一秒。
Calvin微笑一下,帶點失望,這不是他心中期盼的回應。「你說你沒有想過留在香港,如果你有了留下的理由,會不會改變想法?」他問。
瀟瀟的心裡回答「會」,但嘴上說不出,因為這個理由,不會是眼前的男人給予她的。
「我不知道。」她說,捋了捋被風拂到臉龐的頭髮。
「那請你給我一個機會,我們一起,去找到答案好嗎?」Calvin終於拋出了這句話,他此刻佈滿時間劃過的滄桑眼神顯露出一絲的脆弱。
雖然是夜,但不知為何,夜色裡的空氣如此通透勻淨,藏不住兩人臉上一絲半毫的表情變化,萊瀟瀟無法直視Calvin,先是低下頭,然後轉向遠處的住宅區,街上的人和店都依然忙忙碌碌,彷彿這個世界一切都相安無事。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你。」她說,聲音顫顫悠悠地消逝在風中,她甚至希望也許Calvin聽不到她說的話。
「其實……其實今晚我本不打算講這番話,我知道太快了,也沒有期望你會立即給我答覆。」看到瀟瀟的反應,他立即想要關上這扇微微開啟的門,怕裡面原本蘊藏的希望就這樣消散得無影無蹤。
「我知道,我的年齡大過你很多,也經歷過婚姻。但這些其實是我的財富,讓我懂得如何更好地去愛一個人,照顧一個人。」
「不是的,我不覺得是這樣。」瀟瀟聽他這麼說,立馬澄清,又突然意識到,這樣說也有歧義。「我是說,我沒有覺得年齡的差距是一個問題。」她補充。
「你這麼說,我不知該開心還是傷心。」他笑著搖搖頭。
「對不起。」她說。
「不需要跟我道歉。」他故作灑脫。
瀟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好點點頭。
「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可以。」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答應我,回去考慮一下,時間多久都可以,我願意等。但如果你有了十分肯定的答案,也請你對我坦白,怎樣我都會尊重和接受你的答覆。」
這句話讓瀟瀟心裡發酸,一個願意等她的男人,這在她貧瘠的感情世界裡尚屬第一次。
她等慣了別人,嘗過其中的酸甜苦辣,原來被人等待,也是這樣的五味雜陳。
她點點頭,點得有些用力,想讓他知道她是認真的。
「謝謝你。」他露出松一口氣的笑容,「我送你回家吧」
瀟瀟一轉頭,看見西營盤的地鐵站入口就在不遠處,在夜裡發出瑩瑩的光,像是一種魔法在召喚她。
「我想,我搭地鐵回去吧。」這句話她沒攔住,脫口而出。隨即,她在梁時傑的臉上讀到了今夜最苦澀的眼神。
他抿抿薄薄的嘴唇,像是把她這句話努力地消化掉,然後點點頭。「好。」他從嗓子裡擠出這個字,「到家後告訴我可以嗎?我想我會放心一些。」
瀟瀟點頭,然後輕輕地褪下肩上的西服外套,窩在手裡,想要還給他。
「夜裡涼,地鐵冷氣又大,衣服星期一還給我。」他說,帶了點上司的威嚴。
瀟瀟點頭,只是把外套搭在了手臂上。
「那,我們下週一見。」Calvin說。
「對不起。」瀟瀟想這麼說,但這次大腦攔住了嘴巴。「好的,下週一見。」她擺擺手,又抬頭望了一眼Calvin,然後轉身走入地鐵站裡面。地鐵站又深又遠,她不知搭乘了多少個扶手電梯,才終於到達了月台,才終於敢轉身,向後看一眼。
她在等候區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下,把胳膊上Calvin的西服放在旁邊,身後紫藤色的牆面上寫著深紫色「西營盤」三個毛筆字,眼前的列車在玻璃門後像時光機般穿梭著。
一種帶著疲憊的失落來襲,讓她看著眼前的列車駛入駛出,但依然坐在那裡。
即便在這個時候,她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人,依然不是剛剛告白然後告別的Calvin,而是韓瑜。
如果韓瑜知道,今夜一個男人追求她,並作出許諾,他會有怎樣的反應?
如果今夜,對她說這番話的不是Calvin,而是韓瑜,是韓瑜要跟她一起在這個城市開啟一段關係,一起建立他們的生活和未來,那她此刻的心情,會有怎樣翻天覆地的不同?
這些問題的答案她早已無從得知,沒有了答案,反而讓她更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向眼前玻璃裡的倒影發問,問那些永遠不會發生的事情,問那些早已不知所蹤的幻想。一個個問號,是她對韓瑜最無謂的懷念。
說到底,她對Calvin還是毫無愛意,他對她說了那些話,但依然無法在她心中佔據半分的天地。她的失落和念想,因他而起,卻與他無關。
列車再次駛入,萊瀟瀟抓起西服外套起身,今晚她還是得到了一個答案。
*
週一早上,瀟瀟醒過來的時候,才真正意識到面對Calvin比她預想中更沉重。
拿著早餐搭電梯,這是她工作日最具幸福感的時刻之一,但今天的胃口抽在一起,聞到三文治的香氣,竟然有一絲反胃的感覺。
Calvin從她的座位經過,對瀟瀟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早晨!」他說。「早晨!」她回應道。
他似有話想說,但只是抬抬眉頭,偷偷對她做出轉瞬即逝的俏皮表情,便轉身走去自己的辦公室。
六月尾,瀟瀟的團隊要負責為一系列週年推廣準備各式文案和產品介紹,從開工忙到收工。除了討論工作,大家基本沒太多時間閒聊,連上司Josephine都有幾分焦躁。Calvin身為部門總監,更是忙上加忙,不停地出去見客戶,或者泡在會議室裡開會,在他的辦公室都很少逗留。
所以,萊瀟瀟和Calvin也沒有任何單獨面對面的交流。只是週三晚,她加班結束,回到家後,Calvin發來關切的問候訊息。
瀟瀟猜測,雖然Calvin繁忙,但應該是有意留出空間給她,或者說也許他也在有心迴避她。
星期五下午,瀟瀟正飛快地編輯兩份稿件,以求今日可以準時收工。
手機響起訊息提示,瀟瀟本打算不予理會,但她瞥見是梁嘉禾的名字,所以還是拿起了手機。
「Hi,瀟瀟姐。請問今晚有事嗎,我可以見你一面?」
嘉禾想要見她?瀟瀟愣了一下,「有什麼事嗎?」她問道。
「可不可以見面說?」
瀟瀟望了一眼辦公室裡正在講電話的Calvin,是他的原因嗎?她幾乎可以肯定。
「可以,在哪裡?」
「紅館外面有露天廣場,從紅磡站D出口出來就是。」
「我知道。」
「七點半可以嗎?」
「如果不加班就可以,我收工了就傳給你訊息」
「好的。」
瀟瀟再次望向Calvin,「嘉禾知道了我們的事,他大概想替Calvin說些什麼吧……」她嘆了口氣,這是她沒有預料到的情形。
晚上,瀟瀟收工後就趕往約見的地點,她的巴士駛過海底隧道時就傳了訊息給嘉禾。
天色已黑,港島的燈光越過維港望去,如漂浮在黑暗中五彩斑斕的螢光糖果。
D出口要沿著一條長長的隧道走到盡頭,除非有演唱會,這一個方向向來人流稀少,和另外幾個出口人流多如魚塘開閘的情景形成鮮明對比。從盡頭出口的台階上去就能看到紅磡體育館。
紅館今日閉館,像一個熄滅的巨型UFO,只有底座邊緣的一圈霓虹燈暗暗地亮著。外面空曠的露天廣場安靜得可以聽到遠處高架橋車來車往的聲音。廣場散佈的照明燈將夜色切割成塊,三三兩兩的行人走過,有拉著手散步的情侶,也有低著頭趕路的人,一個印度大叔坐在廣場長椅上,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
瀟瀟邊走邊尋找嘉禾的身影,廣場最邊緣白熾路燈依次排開,打亮各自腳下一小片空蕩蕩的區域,在其中一盞燈下,站著一個人。瀟瀟在遠處並未認出那是嘉禾,但那是廣場上唯一看起來像是在等人的一個影子,所以她就朝那裡走去。影子的身後便是映著夜色湧動的海水,水面劃開波紋的渡輪和另一邊港島光點密佈的高樓及山巒的輪廓。
瀟瀟越走越近,借著燈光,能分辨出果然是梁嘉禾,很奇怪,他竟然穿著一套西裝。這次他沒有在刷手機,而是望著維港的方向,似乎在思考什麼,感到有人走近,他轉過身。
瀟瀟深吸一口氣,做好了準備回應她和Calvin的問題,這些說辭是剛剛坐巴士時,已經在腦海中演練過的。她會讚揚Calvin,然後用一些客觀的原因,比如她可能會回杭州,來為自己的拖延給出正當理由,如果梁嘉禾還不甘休,她會禮貌地請他不要干涉她和Calvin的感情,這不是他一個即將上大學的年輕人應該操心的事情。
「Hi,嘉禾。」
「Hi。」嘉禾微笑一下,即便背對著路燈,形成一個鑲著淡光的剪影,也掩蓋不住他的拘謹,原來他另一隻手抱著一束花。
「今天打扮的這麼隆重?」瀟瀟打量著他,路燈的光亮透了他耳朵邊細細的絨毛。她看清了他紋絲不亂向後固定的all back髮型,穿的是緞面黑領的深藍色禮服西裝和看似像深紅色的蝴蝶領結,手上的是玫瑰花。鏡片後邊的一雙眼睛顯得額外明亮,正緊張地注視著她。
「嗯……」他審視了下自己的禮服,用手調整一下領結,「其實今日是畢業晚宴,所以這樣穿。」
「晚宴這麼早就結束了?」
「沒有,我是中途溜出來的,晚宴就在那個維港薈酒店。」嘉禾伸手指了指海底隧道另一側的一座玻璃高樓,瀟瀟也順勢望了過去。
「嗯,那你今晚約我是什麼事?是不是關於Calvin的?」
「Calvin?我叔叔?」嘉禾抬眉,表情變得猶疑。
一秒鐘的靜默,「不是關於Calvin?」瀟瀟困惑了。
「不是的!」嘉禾馬上糾正,「你和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嗎?」他身體微微一前傾問道。
「哦?……」瀟瀟愣了下,「沒有的,我……我只是想不出有什麼原因你會找我。」
他點點頭,若有所思又像是鬆了口氣,然後一副要進入主題的正色,瀟瀟更加困惑了。
「我遇到一個人,對她有了好感,想要追求她。」
「這樣……」瀟瀟點點頭,「原來如此,他一定是不瞭解女孩子,所以希望請我幫他!」她心裡瞬間清晰了。
「是誰呢?我可以幫到你?」瀟瀟立馬問道,她內心此刻湧起強烈的好奇。
「是。」他鄭重一點頭,「你可以幫到我。」
瀟瀟迫切地點點頭,想讓梁嘉禾揭曉謎底,她瞥見隔著海的中環半山,像是撒了金銀粉的松果在他的肩膀後閃閃發亮。
嘉禾喘著氣,眼睛盯著瀟瀟的衣領,像是一時忘記了那個女孩的名字般,然後再抬眼,眼神蓄足了力量。
「因為那個人是你。」嘉禾說完,一副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竟然把這番話說出口的樣子,眼神緊緊地盯著瀟瀟,分不清是後悔還是興奮,亦或兩者兼有。
「我?」瀟瀟用手指頂住自己的胸脯,聲音也不自覺地高了一度。
「嗯……」一瞬間,嘉禾像是失去了定力,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然後他又快速把自己眼神重新聚焦,「瀟瀟姐!」他臉色一沉,原本不是要這樣稱呼她,「萊瀟瀟!」他又趕緊糾正過來,「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做你的男朋友?」然後玫瑰花也同時舉到了瀟瀟的胸前,他胳膊抬起得生硬卻果斷,顯示著這是演練多次的動作。
萊瀟瀟這輩子被震驚的時刻很少,上一次,大概還要追溯到多年前,韓瑜告訴她有了女朋友的那一天。而此時此刻,她腦子一片空白,一種魂體分離的抽離感閃過。空白過後,她瞥了瞥兩側,也許潛意識裡想搞清楚他是在跟誰說話。
發問的人依然緊緊地盯著她,他的咀嚼肌一陣陣有力地鼓動著,承載著體內所有的壓力,薄薄的嘴唇倔強地閉合在一起,兩個人的沉默大概持續了十幾秒的時間。對於萊瀟瀟,她暫時沒有了時間的概念,對於梁嘉禾,空氣從未如此緻密厚重,每一秒都是被拉長的、焦灼的煎熬。
「搞什麼?!!」她笑了出來,眼睛眯成月牙,又使勁拍了下嘉禾的手臂。舉在她面前的玫瑰花悻悻地垂到了嘉禾的腿邊。
然後她有些神經質地開始四處張望,也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旁觀者?攝像機?看了一圈,都是零散的路人,遠處散步的阿叔阿嬸投來好奇的目光。
「喂!你是不是跟朋友打賭輸了?」她問道,覺得自己的思路又清晰起來。
「不是,我……」嘉禾皺起眉頭。
「或者在跟朋友玩真心話大冒險?」她又趕忙問。
「不是,我是認真的。」他皺著眉說,「認真的。」他又重複了一次,聲音輕了些。
「你是認真的……」瀟瀟自言自語地說。
又是幾秒鐘的安靜,嘉禾知道她明白了,知道他此時此刻應該趕緊說些什麼緩和這窒息的氣氛,但他的五臟六腑都像是凝固了一般,就是燃燒不起來。
「怎麼可能?」瀟瀟皺著眉問道,是困惑也是懷疑。
「嗯,我知道,我們只見過四次。」他對這個提問有所準備,「我是真的喜歡你,你問我,我自己都無法解釋,但就是知道我對你的感覺很不同,想見到你多一些。其實……」
「你今年多少歲?」她打斷他的問題像鞭子抽在他臉上。
「十七歲,不過我好快十八了,我的生日在七月份。」他說,彷彿七月之後,他就會脫胎換骨,蛻變成不同的人。
「十七歲……」瀟瀟看著嘉禾,內心覺得簡直是不可理喻,不要說和他在一起了,就是此時此刻被他表白,都讓她覺得自己犯了罪,被人知道後會被立即公審判刑,拉去坐牢。
「其實,我想過我和你的年齡有差距,但我對著你的時候,從來沒感到過這樣的差距,反而覺得和你相處好自然。如果你能給我一個機會,我能證明,我可以讓你開心,可以保護你。」
瀟瀟眉頭微蹙,盯著嘉禾,一言不發。嘉禾不清楚她正思考什麼,但一定不是在考慮接不接受自己。
「你可不可以說點什麼?」他有點膽怯怯地問,再也承受不住多一秒的安靜,來之前他喝了點酒壯膽,此刻身體內的緊抽卻讓酒勁上湧,令他簡直想嘔吐。
萊瀟瀟依然摸不清頭腦,他是何時何地開始對她有這樣的想法。
「嘉禾……」她拿捏著自己的措辭,「我不知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樣的想法,但我想,你是誤會了。」她的語調變得柔和堅定,這句話是如此正確又自然,她覺得自己正在教導一個迷途的少年。
「對不起,如果我有地方讓你產生了這樣的誤會,我從來沒有任何這樣的想法或者意圖。你對我來說,只是我輔導過的學生,是同事的侄子,而且我相信我肯定不是適合你的人。」
他不是對這樣的回答沒有準備,但聽到後依然像是失去了心跳。他甚至沒有說計劃中用來補救的話語,就這樣赤裸裸地接受失敗的結果,也許是他內心早就知道這樣的告白不會成功,孤注一擲只為了讓自己死心。
鏡片後,他的眼神黯淡了,他身後漂泊著破碎光芒的維港和灑滿光輝的港島,讓這份失落顯得格外單薄。萊瀟瀟沒有被他的表白所打動,卻為他的難過而動容。
「對不起……」她又說了一次。
「請不要道歉……」嘉禾說,「其實我知道。」他說,「我知道你不會答應。」
「哦……」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的心意。」
他站在那裡,不肯再直視她,也沒有說話,萊瀟瀟覺得這一場鬧劇該落幕了。
「多謝你,但我並不是你應該追求的人,你會明白的,會有真正適合你的女孩子等你去告白。」她說,他終於又望向她,她不知還能再說什麼,人生沒有任何的經驗可以指點她走出此刻的窘境,於是她朝著他點點頭,然後一轉身朝著來時的路走回去。
走了幾步後,萊瀟瀟停住,她有種強烈的渴望,想要再看他一眼,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但她清楚,這樣做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只會令她顯得莫名其妙,只會令他更加煩擾。所以,她再次邁開步伐,堅定地走向通向紅磡站隧道的樓梯口。
走下台階的盡頭,她心緒不定,一個不留神踩空了,差點摔倒。幸而台階邊上,突然衝出一個男士扶住了她,「小心!」他說。
一瞬間,瀟瀟恍惚地以為是嘉禾,只因對方也帶著黑框眼鏡、穿著一身晚宴西服。但只是個陌生的年輕人,梳著三七分的頭,也沒有嘉禾那種倔強的神情。
「謝謝。」她說,覺得對方看她的眼神,似乎認識她一般。但她沒有多問一句話,便繼續低頭趕路,留下男生目送她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