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瀟瀟約了許久未見的朋友一起去夜蒲。
竹子、Liz及陳建中,兩個女孩和一個婦女之友,是瀟瀟在浸會讀書的同窗。
工作後,他們各自忙碌著,雖同在一城,四人齊聚卻是難得的場面。不過這次聚會,卻是因為一件令瀟瀟傷感的事:竹子就要離開香港,去長沙和男友定居。
萊瀟瀟對於蘭桂坊並不熟,酒吧是建中預定的,顯然他和Liz對這一帶熟門熟路,帶著瀟瀟和竹子在小巷裡左拐右拐,在蘭桂坊這個酒鬼和洋鬼遍地都是的地方找到了一條隱秘幽靜的小巷。
萊瀟瀟邊走邊觀察著陳建中,幾個月不見,他變得越來越浪。今天他梳著堅挺的大背頭,穿著略微修身的軍綠色Polo衫,把他在健身房日積月累的努力全部勾勒出來,下半身是牛仔短褲,光滑的小腿有著和上身不相稱的纖細,腳上一對淡粉色的波鞋倒是讓瀟瀟很喜歡。香港就像個大染缸,講究的是人以類聚,想要融入某個群體最簡單的方法便是在外形上與其靠攏。
在瀟瀟眼中,Liz是一個會發光的人,不管多龐大的人群之中,都可以讓人一眼鎖定她。這也難怪她會成為電視台主播,那張巴掌大的小臉是天生的聚光點。
她今晚穿得隨意,卻依然令瀟瀟不住地打量。一件白襯衫搭配半身裙,腋下夾著香奈兒的手袋,一雙美腿比腳踝處的鑽石細鏈還亮眼,腳上穿著黑色魚嘴高跟涼鞋,站在那裡輕輕一歪腳,就露出刷得鮮紅的鞋底。她齊肩的波浪髮泛著栗子般的奶棕色光澤,一對耳環在髮絲間時隱時現,故意與人的眼睛捉迷藏般,引得你忍不住去一而再地細看。
和萊瀟瀟關係最親近的是竹子,四人中,她是唯一一個正在拍拖,並且計劃步入婚姻殿堂的人。因為她和瀟瀟年齡最接近,同樣也是工作幾年後再重回校園充電,所以二人讀書時便一見如故。
竹子的樣子很文靜,有著一張毫無侵略性的臉,唯有眼睛在思考或激動時擦出電光石火。她是一個很有自己主見的人,也許平時不鋒芒畢露,但卻可以在課堂上和教授為了某個議題據理力爭半個鐘頭,毫不理會旁人額頭上漸漸冒出的汗珠。而有時她的沉默比說話更令人畏懼,因為不露聲色的表面下,內心可能已經醞釀著狂風暴雨的想法。
入座後,四個人按慣例,先交代自己最新的感情生活,最年長卻從未拍過拖的瀟瀟自然成為重點關注對象,讓她覺得好笑又無奈。躲得過家裡整天發神經的老母,還是躲不過「把你嫁出去全靠一張嘴」的朋友們。




「最近我們公司不是新來了一個總監嘛,昨天和他單獨吃了頓飯。」萊瀟瀟坦白從寬,與其讓三個人揶揄或者瞎猜,不如主動拋出個球,讓他們追逐一會兒。
「和部門總監單獨吃飯?」建中呆呆地眨眨眼。
「我都沒試過和老闆上司週末見過面!」竹子驚訝地說。
「所以是什麼情況?」Liz問。
「我幫他的侄子補習了幾次英文,他請我一頓飯表示感謝。」
「你沒收補習費嗎?」竹子問。
「有啊,還不便宜呢,但他說我很用心,所以請我一頓飯。」
「有些不尋常哦……」建中揉搓著下巴說。
三人開始輪流審問,從Calvin的外貌到情史,從兩人的那頓飯到日常互動。
四杯鮮亮如珠寶的雞尾酒和一碟考究的炸雞薯條擺了上來,談話被攔腰斬斷,大家不約而同舉起手機,相機食先是基本禮儀。




「Cheers!」建中喊道。
瀟瀟這杯是澄清的碧綠色,有一股清甜的黃瓜味,她滿意地又咂了一口。
「他肯定是有想法,只不過還沒到火候。」Liz放下酒杯說。
「男人單獨請女人吃飯就代表有想法嗎?可能他真的只是想感謝我?」
「我一個gay都不會隨意單獨約女孩,只約自己喜歡的,何況他一個直男。」
「很大的人情也罷了,補習這種事可請可不請,他一定是有想法。」竹子說。
瀟瀟一聽覺得茅塞頓開,香港人都很現實,不會無緣由地付出,哪怕只是一頓飯的時間。「有道理,不過他掩藏得很好,我是完全猜不透。」瀟瀟說。
「放心,你有我們當參謀,男人騙不了你。」Liz說,瀟瀟把她摟進懷裡。
建中丟進嘴裡一根薯條,「我呢……」他放下酒杯,自顧自地笑了,三個女孩立馬互傳眼神,然後一起伸長脖子。他又慫了,揉揉眼睛,「我也不知道……」
「你說就是。」竹子命令。




「就……一開始他說要約炮,我其實很少做這種事,但看他照片挺可愛,想不到見了一次後,我就沉船了……」他無奈地微笑著搖搖頭。
「哦……是交友軟體上認識的!」竹子說。
「嗯,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唉!只有我才會這麼傻,做一見鍾情這種蠢事。」
「多約他幾次嘍!」瀟瀟突然說,其他三個人立馬把頭轉向她。她立馬害羞起來,「我是說約會,不是做那種事……」她趕緊抿了一口酒,讓自己住嘴。
「沒勇氣,如果他拒絕就完蛋了。最近只有閒聊幾句,不知道該怎麼邁出下一步。」他又揉揉臉和鼻子,一秒鐘陷入沉思。
陳建中像個困在單相思的高中生一樣焦慮、迷惑又悸動,但言語神情中又多了幾分面對現實的滄桑感和挫敗感。萊瀟瀟望著他暗燈下發呆的神情,竟然有一絲的羡慕和欣慰,她的心好像已經停止跳動很多年了。
閒聊一陣後,Liz去洗手間,建中接到一個神秘男人打來的電話,出去了。竹子的頭靠著瀟瀟的肩膀,擺弄著剩下一口酒的酒杯,意興闌珊的樣子。
「等回到長沙,就要開始計劃婚禮了吧。」瀟瀟問。
「其實已經在計劃了,基本都是楊旭在忙活,他一個男的比我還急著結婚。」
「要嫁人不開心嗎?」
「已經分不清是不開心還是疲倦了,太多屁事,我都麻木了。」
「成人的世界從來都很多屁事,結不結婚都有。」
「是嗎?我看你就挺自在。」
「唉,你能看到我多少?等我哪天離開香港滾回老家,可能更悲慘呢!」
「那我們就一直留在香港,就一直自由自在,做單身老姐妹。」




「我是沒人娶,怎麼能一樣?」
竹子聽後沉默片刻,「要不你替我跟楊旭結婚吧。」她說。
「都不知道你是嘲笑我,還是嘲笑你男朋友。」瀟瀟一推竹子的腦袋說。
「唉……」竹子長嘆一聲,腦袋又挨在瀟瀟肩上,「愛情真是虛偽!」她的語氣似是毫無意識的隨口,又似過盡千帆後的覺醒,讓人聽不出是戲謔還是怨恨。
「虛偽在所難免,所以只能物盡其用啦!」Liz坐下來說道。
當四人開始飲第二輪時候,Liz若有所思地開口,「其實,最近也有人追我,我還在猶豫。」Liz有人追是常態,她身邊從來不缺殷勤的男人,現在她既然親口提起,說明這個追求者不一般,其他三人屏息等待她來揭曉。
「他姓賀。」Liz只拋出這句話。「姓賀?」瀟瀟和竹子疑惑互望。
「賀國生?」建中問,Liz露出略帶得意的微笑。「真的是他?!」建中下巴掉了,只是隨口說出一個富豪的名字,沒想真的猜中。
「吃屎啦!他比我爹還老,而且有老婆,我去當小三嗎!」Liz隔空扇了建中兩巴掌。「他兒子,賀子謙。」她說,然後欣賞著三位友人的神情。
「嘩!鑽石王老五哦!」竹子眼睛瞪得圓圓的。
萊瀟瀟雖然對香港豪門瞭解不多,但也聽過賀國生,從進口海外零食起家,後成為零售業巨頭,同時也投資商場和房地產。賀家雖不比香港四大家族那樣顯赫富貴,但也是城中風雲人物。賀國生的兒子賀子謙年近四十依然未婚,生得五官端正,膚白髮密,是正宗筍盤。瀟瀟印象中,他好像曾跟某個香港小姐拍拖,她剛到香港那年,在街邊的八卦雜誌封面瞥見的,短短三年已是翻篇的老黃曆了。
「那你為什麼還猶豫,玩欲擒故縱嗎?」建中問她。
Liz修得纖長的櫻粉色指甲摩挲在雞尾酒杯的邊緣,若有所思地沒有回答。
「你不會是想嫁給他吧?」建中一挑眉又笑著問。
「你們男人怎麼回事,女人這輩子沒其他事情做,只想著嫁給你們是吧。」竹子放下酒杯,對著他一瞪眼,建中被她瞪得有些呆住。




瀟瀟露出笑容,其實她內心覺得建中是正確的,Liz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孩子,是不會甘心在這樣一場大夢中落得一無所獲,對於她這樣出身平凡卻資質優越的人,這很可能是可一不可再的人生機會。
兩輪雞尾酒下肚,又沒吃什麼正經的食物,萊瀟瀟離開時已經有些微醺,以至於走在雲咸街陡峭的下坡路上,她要緊緊抓住竹子的手才穩得住腳步。
意猶未盡的他們,沿著德輔道中靜靜散著步。中環透亮的夜總讓瀟瀟感到舒暢,腳上的地面依然揮發著白天的陽光和喧囂餘留的熱氣。樓宇高聳卻不會讓人生冷,夜幕降臨也不會有人去樓空的寂寥。路燈是暖的,櫥窗五光十色,頭頂的天空在高樓的縫隙間被映得澄澈,紅色的士從身邊駛過,載著尋找歸途的人。
他們在一條鐵軌旁邊停住,一輛叮叮車緩緩而來,車身佈滿五顏六色的、大大小小的嘴唇和愛心,是某化妝品牌的廣告,四人饒有興趣地看著。
「來香港三年了,我竟然還沒坐過叮叮車……」竹子說道,目送電車咣當咣當地駛向遠方。
「你走之前,咱們從柴灣坐到西環,一次坐個夠!」建中摟著竹子說。「交通工具雖是為了快捷而產生,但卻是越慢越有味道。」瀟瀟說,其他人贊同。
四個人離別時,Liz招了輛的士,建中和竹子都去搭地鐵,萊瀟瀟則選擇等巴士。也許是半個精神支柱的朋友即將離開,令她今夜分外落寞,寧願在夜色裡多逗留片刻。

*
竹子的男友楊旭飛來香港,幫她收拾行李,也順便遊玩一番,臨走那天竹子只約了瀟瀟為她送行。
他們和瀟瀟約在遊客必去的海港城見面,楊旭想要採購些禮品給家人,然後三人再飽餐一頓,兩人就直接從尖沙咀去機場。
週六的廣東道是香港典型的人海景象,瀟瀟在一間大型家電超市門口見到了獨自站在那裡百無聊賴玩著手機的竹子。竹子見到她,露出一個略顯疲憊的笑容。「楊旭在裡面買電動剃鬚刀,我出來透口氣。」
「這兩天累壞了吧。」她捋了下竹子的頭髮,關切地問。
竹子還沒回答,已經朝著遠處招了招手,她的未婚夫拎著兩個購物袋走來。
「楊旭,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萊瀟瀟。」
「瀟瀟姐你好。」楊旭露出一個含羞的微笑,跟瀟瀟擺擺手。
「叫我瀟瀟就好,我挺年輕的。」她幽默一下,稍稍調解她自覺尷尬的氛圍。




儘管對楊旭有些先入為主的平庸印象,萊瀟瀟見到他真人時,還是對他產生了些許好感。他也比瀟瀟預想中還高,雖然有著肚腩,但離油膩也相距甚遠。人不帥,皮膚良好,五官整齊,看上去乾乾淨淨。儘管表情有些木訥,眼睛裡卻有著一種令人舒適的坦然和真誠。
一路上,楊旭和竹子拉著手,兩人話不多,大多是討論著還要買點什麼,輕聲細語,偶有歡笑,儼然是一對籌劃未來生活的小夫婦。儘管竹子時不時會和瀟瀟抱怨一下自己的感情,比如男友的自卑和內向造成兩人的隔閡,男方家庭帶給她的負擔,兩人渴望建立家庭卻又艱難地妥協著彼此對生活的願景……
但現在,瀟瀟看著竹子和楊旭望著彼此的眼神,那種平淡卻溫暖的力量足以打消旁人的疑慮。換句話說,如果哪一天,有這樣一個男人,願意用這樣真摯的目光望著她,和她輕言細語地商量著生活的瑣事,萊瀟瀟大概也會義無反顧地和他去到任何一個城市,建立屬於他們的家庭。
他們在加連威老道上的一間麵館吃了竹子一直都掛念的車仔麵。三人在頭頂轉著風扇的角落枱坐下,直接點了三碗招牌車仔麵,一大碗麵裡柱侯牛腩、蠔仔煎蛋、香茅魚餅、辣味魷魚、香煎腐皮餃……應有盡有,竹子大呼過癮。
飯後,三個人就回酒店拎行李。原本楊旭是說坐地鐵去機場,但時間還很充裕,瀟瀟便提議可以搭巴士,不像地鐵那麼擁擠,還能一路欣賞景色。
和竹子分別的場景會是怎樣?萊瀟瀟確實有預想過,腦海中的畫面是她和竹子在機場的關口緊緊擁抱,哭著互道珍重,笑著彼此目送。
此刻現實降臨,三個人等在尖沙咀梳士巴厘道旁的巴士站,沒有擁抱,沒有笑淚,沒有動情的話,甚至連眼神的交流都欠缺,彷彿只是碰巧站在一起的陌生旅人,默默地等待下一班車的駛入。
夜幕漸落,寬闊的梳士巴厘道卻愈加燈火通明,人車如流,紅的士像是穿梭在城市中的精靈。
當一輛A21緩緩駛來,瀟瀟和竹子拾起剛剛暫時被擱置的不舍之情。巴士一停站,楊旭就開始把行李往第一層的行李架上搬運。竹子轉過身對著瀟瀟,已經是紅了眼圈。「你自己在這要多保重……」她說完,淚珠便滾了下來。
瀟瀟心裡也一陣酸楚,從嗓子裡擠出一句話,「好快就又見面了,等我也去長沙找你好嗎。」
「嗯,我等著你。」她們輕輕地,擁抱了一下。
安置好行李的楊旭,站在巴士門口等著竹子上車,也朝瀟瀟微笑著擺手道別。
竹子上了車,隔著車窗,瀟瀟看見她和楊旭沿著狹小的樓梯上了第二層。
巴士開動了,沒走幾米,遇到了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又停了下來。
瀟瀟站在原地望著巴士,看到竹子在上層的窗邊又望向她這裡。她決心不要傷感地離別,便對竹子擺擺手,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做了一個她從來沒做過的舉動。萊瀟瀟高高抬起雙臂,身子微微向左一傾,擺出了一個愛心的造型。她看到竹子也笑著把手按在車窗上比出愛心回應。但巴士再次啟動,她的身影隨著車身遠去了。萊瀟瀟眼看著巴士在遠處的十字路口右轉,消失在半島酒店身後。




一瞬間,沒等悲傷湧起,孤獨便將萊瀟瀟淹沒,她放下的手臂,悵然若失。不遠處,傳來一陣陣路人的歡聲笑語,竹子也聽不到了。
當下一班巴士駛入時,萊瀟瀟依舊站在原地,望著眼前車來車往的馬路,發著呆,偶爾撥開被風吹到臉上的髮絲。她擤擤鼻子,又輕擦濕潤的眼眶,「好了。」她對自己說,把雙手插進大衣兜裡。
一轉頭,看到不遠處一個人,跟她一樣,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呆呆地望著她。
「嘉禾?」瀟瀟眯起眼睛,看清楚對方,他褪去一身校服,換上一件白色兜帽上衣,搭配一條黑色牛仔褲和Converse帆布鞋。
「瀟瀟姐,這麼巧。」他說,雖然沒什麼表情,眼睛是亮亮的。
「哦,我給一個朋友送行。」瀟瀟說,順便捋了捋頭髮,想要掩飾自己剛剛的失魂落魄。「你又經過這裡?」
「我準備去跟朋友看場電影,遠遠就看到了你。」
一時間,兩人誰都沒說話,但又覺得應該說點什麼。
「聽說你剛考完DSE,希望你能考到心儀的學校。」瀟瀟說。
嘉禾點點頭,「希望吧。」他說。
「不耽誤你看電影了,祝你好運。」瀟瀟說,不知為什麼,她很怕嘉禾一開口便會提起Calvin,有些本能地想要逃離。
嘉禾微笑一下,「Bye Bye!」萊瀟瀟對他擺擺手,便一轉身,往尖東地鐵口走去,把背影留給嘉禾。
在路口等紅綠燈時,她望向剛剛的巴士站,依然可以看到他停留那裡,望著她的方向,沒有離開。瀟瀟不敢確定,他是在等人?等車?還是的確在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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