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lvin約瀟瀟和幾個同事一起週末去行山,她答應了。
之所以答應,大概是內心督促自己,要用充實的生活來填補心中因竹子離港而造成的空洞,要和新的人去做一些新的事。
週六一大早,她痛苦地從床上爬起來時不禁有些後悔,不過當她整裝完畢後,幻想自己站在山頭,秀髮飄搖的風姿,便覺得這會是她改變自己的開始。她穿上一件輕薄的白色T恤,一條寬鬆的灰色慢跑褲,一雙舒適的New Balance運動鞋,背上裝著防曬霜和一瓶水的布袋挎包,就信心滿滿地出門了。
直到在藍田地鐵站出口看見其他人,萊瀟瀟才意識到自己真的是初來乍到。Calvin,公司設計部的Terry,人事部的女孩Ivy,還有一對陌生男女,看上去和Calvin差不多年紀,大家從頭到腳都穿著專業的運動緊身服,腳上的防滑登山鞋一看就是為崎嶇的山路所準備,Ivy還帶著徒步手杖。相比之下,瀟瀟簡直像是來給老公送礦泉水,然後順路買菜回家的主婦。
Calvin對她揮揮手,然後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他穿著彈力緊身T恤,以運動短褲內搭緊身褲,身材壯實但線條緊致,看得出是為了抵禦中年發福而有規律去健身房揮汗如雨的成果。
「是我不好。」他露出一個似嘲非嘲,欲憐不憐的笑容,瀟瀟面露尷尬之色。「平時很少行山吧,我應該提前問下你。」
「今天的難度會很大嗎?」瀟瀟問。
「中度,沒關係,我帶著你,不會很難。來,介紹下。Ivy和Terry你認識啦,這兩位是我的朋友阿傑和阿瑩,這位也是我的同事萊瀟瀟,她是杭州人。」瀟瀟和大家一一打過招呼。
「來,把這個噴在身上」他從背包裡掏出一小瓶防蚊液遞給瀟瀟。
瀟瀟把散發著濃烈薑味的液體噴到自己的腿和脖子上,不小心吸了一口嗆到了嗓子,她趕緊捂住嘴,不讓自己把飛沫噴出來。




「今天你可能會覺得辛苦,如果真的太累,就告訴我,別硬撐。」
「你小看我了!」瀟瀟擺擺手。Calvin露出笑容,似乎在說「你很可愛」。
他們開始沿路線行山,阿傑牽住阿瑩的手,瀟瀟才知道原來他們是一對情侶。
這一日多雲,並沒有毒烈的太陽,但被霧鎖住的山路有一種令人難受的濕熱。
瀟瀟走了不到一個鐘頭,感覺最大的挑戰並不是體能,而是不透氣,難怪其他人要穿專業的運動服飾,身體對布料的重量在此刻顯得格外敏感。她有些接不上氣,但其他人邊聊天邊大步向前走,不顯露絲毫疲憊之意。他們用粵語聊著天,瀟瀟一開始還會說上兩句,之後就完全把精力用來讓自己不掉隊,已經不關心大家在討論什麼了。
「好在今天沒塗粉底,不然大概臉會成一團漿糊。」她拭去黏在髮絲的汗水想到,這跟她預想中迎風而立的情形完全不同。瀟瀟也知道,Calvin一路都在留意她,他幾次在隊伍最前方和她四目相對,確保她一切還好。
一行人今天走的是衛奕信徑中的一段,Calvin因為走過兩次,一開始崎嶇又不開闊的路途由他帶隊。
「堅持一下,前邊有間糖水鋪,我們就可以休息一下。」Calvin走到她身邊,微笑著說,他依然精力充沛。瀟瀟點點頭,連「嗯」字都懶得說,她想此刻自己的樣子一定很狼狽。
終於到了Calvin所說的糖水鋪,是四根鐵柱支起來的大棚,店家是一對手腳十分麻利的老年夫妻。一行人在一張長桌子圍坐下來,女士的髮絲都黏在了臉上,男士們也不停地擦著汗。
「感覺如何?」阿瑩微笑著問瀟瀟,順手遞給她一張濕巾。




「我穿厚了,喘不上氣。」瀟瀟笑著說。
「是,今天天氣很悶,你要適當調整呼吸。」阿瑩說。
Calvin喜歡這裡的海草綠豆沙,並建議大家嘗一嘗,他們便點了六碗。幾分鐘後,阿婆很麻利地便從廚房端著一個大托盤,把糖水擺在了他們的面前。
「嘉禾考得怎麼樣?」阿傑問。「OK啊,科大應該有戲。」Calvin說。
「原來Calvin的侄子要上大學了,我還以為是小朋友呢。」Ivy說。
「大男孩啦,他出生那時候,我才剛工作,阿傑阿瑩當年和我一起入職的,三個菜鳥一起從實習生變成老屎忽,真是十幾年一轉眼過。」Calvin笑著搖頭。
「我和阿傑也想好好為他慶祝一下。」阿瑩說。
「他現在和同學在東京畢業旅行,等放榜啦。你倆也有幾年沒見他了吧,長高了好多,整天呆呆的,話也不多。」Calvin笑著說。
「哎,他本來就是內向的孩子啦,偏偏心事又很重。」阿瑩說。
萊瀟瀟想起,就在前不久和嘉禾在尖東車站相遇的情景,他望著她,只有三言兩語,卻讓她感覺一個秘密正悄然蔓延,這就是阿瑩所說的心事重嗎?




不知為何,她從沒想過對Calvin提起這次偶遇,似乎這件事本身也應該成為一個秘密,一旦說出來便索然無味。
六個人一邊吃一邊聊,瀟瀟望著Calvin咀嚼的樣子,突然有些發怔。她當然不是第一次見他吃東西,卻是第一次細看,細看混雜著海草和綠豆的稠密液體濕潤他乾燥的淡紫色嘴唇,他留著胡茬的下巴隨著咀嚼上下攪動著,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便趕緊低頭吃自己那碗糖水。
這種異樣的感覺第二次來襲,是他們克服後半程的一個陡坡的時候。
阿傑和阿瑩訓練有素,善用手腳尋找支撐點,靈活穩定地用徒步手杖走了下去。Terry幫著Ivy,也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一半,瀟瀟在他們後邊觀望著。她覺得自己大概要像隻蜘蛛一樣,四肢伸開抓在地面上,才不會從坡上翻滾下去。這跟她臨風而立的預期,又遠了一些。
「沒關係,我先下去。」Calvin對她微笑了一下,然後拉開雙腿,慢慢下了幾步停住,一隻手撐著邊上一棵樹,一隻手伸給瀟瀟,「來,拉著我!」他用一種冷靜又真摯的眼神望著瀟瀟。瀟瀟把手伸給Calvin,這是除了第一次見面握手之外,他和她第二次身體接觸。第一次握手是蜻蜓點水,禮貌又有點冷冰冰的,這次她能感受到Calvin大手穩固又輕柔的力道,感觸到他粗糙的皮膚和粗大指甲邊緣的倒刺。
就這樣,Calvin下去幾步,再回過身拉著瀟瀟下幾步,兩人慢慢走到了底下的平地,其他四個人站在那裡望著他們,這一刻又讓瀟瀟覺得奇怪。這種異樣難以形容好壞,不是害羞,也非厭惡,而是清楚意識到她和Calvin被視為一個整體後,一種感到新奇又想要脫離的矛盾感。
行山這項活動,本來就是有些「風雨後見彩虹」的意味,不管是找到隱世糖水鋪,還是像萊瀟瀟此刻一樣立在山頭,看著眼下的山巒和湖泊連成一片,讓高處的微風治癒著她一路的辛苦。她終於張開雙臂,大口呼吸,享受著這舒服又自由的片刻,然後露出燦爛的笑容,就連不遠處望著她微笑的Calvin,在午後光輝的襯托下,都令她有些動容。
當萊瀟瀟回到家時,她身上混合著樹木、山風、陽光、汗水、油脂以及灰塵的味道。沖完涼,剝去一天的汗膩和酸痛,她覺得整個人都軟軟的,連抬起眼皮刷手機的力氣都沒有。她的室友小莉週末夜宿男友那裡,房子裡格外安靜,所以大概不到十點,萊瀟瀟就昏沉沉地倒在了床上。
夜,安詳得像嬰兒沉睡時的呼吸,輕盈又清澈。萊瀟瀟抱著被子的一角,露出一隻腳,踡縮在床上,像是沉睡的白雪公主,除非有王子的吻,不然會一直睡下去,任何事都無法讓她蘇醒,直到……
牆角垃圾內的塑膠袋,突然有了生命般,嚓嚓嚓地響動了起來。這微弱的響聲,比白馬王子的吻還要速效十倍,萊瀟瀟猶如被啟動的機械人,瞬間從睡眠中驚醒,直直地坐了起來。
塑膠袋還在嚓嚓地響著,瀟瀟盯著那裡,瞳孔放大,一身冷汗。她覺得自己死定了,內心強烈地祈禱著,千萬不要是那種可怕的生物。
二十秒鐘的心理鬥爭後,瀟瀟顫抖著,緩緩伸出手,打開了屋子裡的燈。就在那裡,那個嚓嚓作響的塑膠袋上,兩隻黑長的小強突然停止不動,對的,不是一隻,而是兩隻,似乎在評估突然變亮的環境。在一陣突然爆發的歇斯底里尖叫聲中,兩隻小強立馬竄來竄去,躲避著瀟瀟扔過來的各種雜物。
片刻,萊瀟瀟的長尖叫又變為沙啞的哭腔,她光著腳跑到廚房,抓起殺蟲劑又跑回了屋裡。案發現場一片狼藉,滿地都是她擲下的東西,但兩隻小強卻不見了蹤影,這讓她渾身發毛,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此刻她寧願看見她的天敵。
她一緊鎖眉頭,有了破罐破摔的決心,開始對著屋子裡狂噴,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客廳也如此。然後憋著呼吸,抓起錢包、手機和一件外衣,穿著拖鞋,跑進了香港淩晨四點鐘的夜色中。
香港的夜一眼望去是昏黃色的,那種暖舊的昏黃,在黑藍色的夜幕中暈染開。萊瀟瀟用大衣裹緊自己,在空蕩蕩的街上走著,比起面對小強,她絲毫不害怕一個女孩單獨遊蕩在下半夜的世界裡。




她望著前方主幹道上依然不時來往的車輛,又抬頭巡視一棟棟樓面星星點點的光亮,這裡的夜無論有多深,都能找到幾扇失眠的窗戶。遠處修車鋪竟然還在開工,店主大開鋪門,一個人光著膀子在修理一輛寶馬車的輪胎,他養的大狗就在一旁乖乖地搖著尾巴。紅色的士遊蕩在街上,尋找仍不歸家的人。雖然看不見,但她也知道,街頭拐角右邊一家24小時便利店依舊在營業,有一次她失眠餓得肚子叫,淩晨兩點去那裡買了一包溫牛奶和一條花生醬夾心餅乾。
萊瀟瀟掏出手機,想看時間,殺蟲劑噴完以後,大概要等一個鐘頭才能回去。手機螢幕顯示有未讀訊息,是梁嘉禾的名字,時間是十一點半,就在她沉沉睡去的時候。萊瀟瀟有些意外,因為她和嘉禾日常並無聯繫。「他不是正在東京旅行嗎?」瀟瀟邊想著邊打開訊息。
是一張照片,仰拍夜幕中橘燦燦的東京塔,映著黑黑的天空,「瀟瀟姐,這是夜晚的東京塔。」嘉禾在下面寫道,上一條訊息還是一個半月前兩人約見面補習英文的時候。
沒有疑惑,萊瀟瀟只感到一陣溫暖,千里之外有一個人願意和她分享沿途的風景。「很美,像花火。」她微笑著回覆。
出乎她的意料,嘉禾的狀態立馬變成「線上」及「輸入中」。
「來吧伴我飛」他回覆,瀟瀟又感意外,她未曾想嘉禾這樣的年輕人會像她一樣聯想到梁詠琪的這首老歌。「為什麼沒在睡覺?」他問了瀟瀟也想問他的問題。
「睡醒了,一會兒再睡,你呢?」瀟瀟回答,她不可以讓一個晚輩知道自己被兩隻小強搞到發瘋。如果是Calvin,她也許會實話實說。
「今晚失眠了,過一會兒又要早起。」
「旅行中也有心事。」瀟瀟回覆。
「被你發現了。」嘉禾加了一個哭笑的表情。
「謝謝你的旅行問候,盡量休息一下吧。」
「好的,你也是,還要上班。」
「晚安」
「晚安」
瀟瀟乾脆在馬路牙坐下來,剛剛歇斯底里的情緒一掃而光。




「梁嘉禾表面上看著很冷淡和內向,其實挺暖人的。」她微笑著想,接著又想起Calvin,想起今日在山頭吹風時,笑著和他四目相對的情景,她的笑容是給予眼前的景色和陽光,他的笑卻是實實在在給予她的。
如果真的和Calvin拍拖,走到一起,會是怎樣?Calvin像是一個正直可靠的人,有著成熟男人該有的心智,可貴的是還在努力塑造著強健結實的身形;人到中年,在一間公司身居高位,收入不錯,在香港也算是有物質保障;談起侄子,他就一臉暖融融的愛;在同事中會建立人緣,辦事老練穩妥。如果自己不打算孤獨終身,以她的條件,難道還能遇到比Calvin更好的男人嗎?就連辦公室年輕過她的本地女孩,都讚過他是個筍盤。只是那時的萊瀟瀟,從來沒想過拿到鑰匙的人可能會是她。
也許,就在今夜,她允許自己的胡思亂想、自己可笑的天真,在這下半夜的街燈下,盡情地狂奔一次。她從沒想過會真正留在香港這個地方。在這裡讀書工作,見見世面,自由地生活幾年,然後回老家,安慰自己已經是不負此生。
如果真的和Calvin走到一起,是不是她在這個城市便找到了歸宿?她不需要回老家,在「如果……那麼……」的疑惑和嘆息中度日如年。
如果有一日,她真的嫁給了這個叫Calvin的男人。那麼從此,她會把香港稱之為她的家,她的根。她在這裡有個丈夫,有間屋子,也可能會有個孩子。
如果那一日真的到來,她要遠嫁一個香港中年男人,她的父母會有什麼反應?她只能聽到父親的沉默和母親的聒噪。
韓瑜呢?是啊,韓瑜又會有什麼反應?她和他大學畢業之際不歡而散,也有十年沒聯繫過了。如果他知道她在這裡一個人完成了他們當年的約定,他會不會感慨?會不會苦澀?還是只會微笑,淡淡地送她一句「恭喜你了」。
心中一陣酸楚襲來,「夠了吧。」她對自己說,遊思戛然而止,然後她笑著覺得自己真傻。心底的小小波瀾卻不肯平息,那是用觸動「曾經」所產生的漣漪。
但終究我喜歡Calvin嗎?瀟瀟問自己。她沒想過,有時候問題本身就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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