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即使我是個怯懦、脆弱,醜陋的男人
翌日,我依約來到廣播室裏,手上帶著哥哥那本早已泛黃的日記簿。
在猶未離婚前,我就常到雪兒工作的廣播公司接她下班,也熟知這裏的內部結構和她工作的廣播室位置。
隔著廣播室的玻璃窗,我看見雪兒坐在椅上的身影。
我打開廣播室的門,坐在雪兒對面的椅子上。廣播室裏黯淡的燈光映照著我們兩個的臉龐,我們相顧無言,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希望妳能看看這個,是我已過身的哥哥寫的。」
互望了約莫一分鐘,我率先開口,把手上的日記遞給她。她不解地歪著頭,臉上眉頭緊皺,充滿了困惑。在與她相處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刻意不跟她說我有哥哥這件事,她也一直認為我是獨生子。哥哥的存在早已是我心中的傷口,縱使傷口會結痂、癒合,也會留下疤痕,時刻提醒我曾發生過什麼事。
所以,我索性把哥哥這個疤痕視作不存在,那麼就不會因此而心痛。就連曾經最親蜜的雪兒也被我瞞在鼓裏。漸漸地,我也如願以償開始逃離哥哥死去所帶來的陰影,忘記了那些悲傷痛苦的回憶。
我是個怯懦、脆弱,醜陋的男人。
但這只是自欺欺人罷了。我以為自己能慢慢走出陰影,其實一直踟躕不前,從來沒有逃離出去。哥哥年幼的聲音、膽怯的語氣,稚嫩的面容,平時沉澱在記憶的最底層,偶爾還是會冷不防地浮現。我居然還記得,為什麼我還記得那麼清楚?為什麼就不能忘得一乾二淨?這些記憶只會徒增哀愁。
神啊,拜托祢,讓我忘掉吧—我無數次在心中默默祈求著這個不可能的願望。
雪兒接過日記,翻頁追溯陳舊的往事。日記中記載的哥哥把玩偶視為唯一一個願意傾聽心聲的「朋友」,他把所思所想都寄託在一件死物,而不是朝夕相對的家人。
雪兒很喜歡孩子的童真純粹,日記中的第一句「你好,日記」讓她撲哧一笑。然而,她的笑容隨著揭頁變得愈來愈僵硬,讀到日記的最後,她的眼眶已充盈著淚珠。
被同學訕笑嘲諷、被摯親冷落無視、被父親剝奪所愛之物(漫畫、玩偶、和藹親切的老師)……哥哥獨自承受這些創傷和痛苦,把它們化作文字記錄在日記中。當時的他如同置身孤島中,無人問津,連身為弟弟的我也對他的遭遇視若無睹。
為什麼要把這本日記、哥哥的私隱給雪兒看?除了想讓她了解我封閉內心的原因,我想是希望起碼能多一個人能理解這個孤伶伶的靈魂,讓他的靈魂能得到慰藉。不是有種說法是「人有兩次死亡,第一次的死亡是肉體的腐爛;第二次則是被人遺忘的一刻」嗎?對旁人來說,這種想法或許太過可笑、自欺欺人,但對失去深愛之人的我來說也算是麻醉藥,讓我相信哥哥仍以肉眼看不見的形式待在我身邊。
「啪」雪兒緩緩闔上日記,用手背擦拭流下來的淚水。她深呼吸了幾下,抬頭怔怔地望著我,嘴巴像缺氧的金魚般一張一合,似是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半晌,她才開口:「我…我想我大概知道為何你不願對我敞開心扉。換作是我,大概也不想回想起這些過去。」
「並非只是如此。我只想在妳面前顯露光鮮亮麗、堅強無畏的外殼。我不敢坦露自己那些不堪的過去。明明自己當時有能力阻止父親對哥哥施暴,我卻袖手旁觀,沒有在他最需要溫暖的時候緊緊擁抱他,這是我的罪孽。我害怕妳知道後會對我失望,像我的母親離開父親一樣離我而去,真的很害怕……一想到妳可能在聽完哥哥的事後會有什麼反應,就令我膽戰心驚。我知道我這樣很卑鄙、很下賤,但我依然渴求著妳。和妳一起真的很開心、很開心……」
長久以來累積的情感像水從扭開的水龍頭裏湧出來,化作一大串文字傳達給對方。我激動得不能自已,心臟怦怦狂跳,喋喋不休地吐出一堆話。
「你在心底裏始終沒有把我當成親人。」
在聽完我冗長的自白後,雪兒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我。
「你對我抱持著極大的不信任,認為我會因你的過去而離你而去,你習慣隱藏自我。在我面前,你依然戴著『看起來很正常』、『我沒事』的面具,壓抑著自己的情感、獨守秘密,這樣的相處方式和陌生人無異。你不辛苦嗎?」
「……辛苦啊,但我覺得和別人傾訴想法和情感太矯情造作,我害怕妳會覺得我是在無病呻吟。」我的聲音逐漸變小。
「但你是『有病而不吭一聲』,氣球不斷充氣只會有漲爆的一刻。一味的忍耐只會使我們身心耗竭。我希望你能嘗試接納自己,在我面前不需要勉強的假裝和配合,我想你展現真實的自己,讓我能去理解你。」
雪兒筆直地望著我,我卻挪開了視線。
「…我間接害死了哥哥、沒有嘗試過與父親溝通,我不覺得這樣的我有被理解、接納的價值。我想像不到自己為人父的樣子。」我的語氣充滿著自虐與自嘲。在難以成眠的夜裏,我腦海裡也一直浮現這些念頭,沒有一刻歇止。
雪兒用力嘆了口氣,說道:「人在強烈的情緒波動下是不講理性的,會執著於自己做錯的地方鑽牛角尖,跟自己過不去。是不是自己沒有好好了解他?是不是自己關心他的方式不對?」
「但這些問題終究是沒有答案的,畢竟死者已逝,他的心境,你也不可能知道。你對過去的自己過於苛刻且無理。有多少個小學生敢和兇神惡煞的大人抗衡?你哥哥也提過你母親向來不敢違逆父親。大人也會看別人的臉色,更何況還是孩子的你。你自然而然地把責任往自己扛、刻薄自己,卻忘了自己也曾是個無力、無知的小孩罷了。」
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滑過我的臉龐。這些話可能只是她想安慰我,未必是她的真心話。但我可能一直在等某個人對我說類似的話,因為此刻,我的淚水撲簌簌地流出來。
「我…我當時,其…其實不想和妳結婚。」
「嗯?為什麼突然說這…」雪兒的神情因我突如其來的話而變得錯愕。
「我無法想像自己能成為一個好丈夫、好父親的景象。那些過往的回憶在我心裏扎根發芽。我見過父親的無理取鬧、母親的歇斯底裡。我當時覺得婚姻只會無可避免地使我們的關係更惡劣。結婚就要背負生兒育女、養家糊口的包袱,我只嚮往甜蜜美好的感情生活,不願承擔父母經歷過的傷痛。」
「……」雪兒一言不發地注視著我。
「但在結婚之後,妳願意溫柔地包容我的所有,我們之間鮮少有吵架,那幾年的時間無風無浪,很平靜也很愜意。那時,我在想:如果每天能像這樣沒有顧慮地度過,那結婚或許也是不錯的選擇。我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理應已經走出來……」
「……」
「直到妳跟我說妳懷孕,我才察覺自己只是從頭到尾都沒有走出來,我害怕自己也會成為一個冷酷無情的父親,形成一個無解的閉環。這麼多年,那些傷痛仍在,原來我只是止個血、麻個醉,傷口根本就沒有治癒。我不想辜負妳和妳的孩子。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為即將出世的孩子做對一個父親應做的事。恐懼支配了我的大腦……」
「沒必要馬上學會做父母啊。生而為人,我們一定會做錯的,也會有猶豫困惑的時候。育兒這件事本就不是一蹴而就,一定會有很多不如意。但你要給自己決心,首先是愛自己的決心,然後請你也用這份決心去愛我和你的孩子。」
……!
「妳的意思是……願意和我復合?」
「對啊!你找我不就是想彌補我和孩子嗎?我接受你的建議了,畢竟還是兩人一起撫養孩子來得更輕鬆,孩子也會更開心。你也要有個情感寄託,不能再沉溺於後悔和悲傷了。」
「妳真的放心嗎?萬一我成為一個不像樣的父……」
「你真的很煩耶!自我貶抑也要有個限度,你不相信自己,也請你相信我看男人的眼光。」
雪兒輕撫我的手背,眼波流轉,繼續說道:「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犯錯。當你迷惘、不安時,我會陪伴在你身邊。在你做得太過火時,我也會站出來提醒你、和你對峙,我可不會逆來順受。」
我的心湧起一股暖流,繃緊的肌肉也漸漸鬆弛。
「謝謝妳,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從今以後,我會盡力讓妳和孩子幸福的。」
糟糕……明明是我想說的話,真的說出來時卻感到很肉麻,體溫因羞恥感而上升。
「不是『盡力』,是『一定』要。那麼,請你說出誓詞。」
「…什麼誓詞?」
「結婚有結婚誓詞,復合自然也應該有復合的誓詞。」
「…妳在想什麼奇怪的東西,復合又不是結婚,我們同意復合不就好了?要搞什麼誓詞?」
「復合本身就要有不再重蹈覆轍的勇氣。未來可能有很多挫折和不確定性。你剛才不也說當時沒有準備好結婚,那這次你更應該慎重。我希望你能認真對待這次改正錯誤的機會,祝福我們在未來仍可以維繫在一起,彼此接納、支持,不要再孤軍奮戰。」
雪兒一臉正經地望着我,我露出苦澀的笑容,深深吸了口氣。
「我在此衷心盼望,妳我能共度順境、逆境。縱使我們面對挫折、不解、誤會,仍要依偎在彼此的肩膀,一同面對。曾經我在婚禮上說過的『永遠愛慕妳、尊重妳、天長地久,終身不渝』。現在我知道這些承諾其實沒有多大意義,兩人的關係無法由一段虛無飄渺的誓詞維繫。所以,我不會再說什麼浮誇的甜言蜜語。我只會說我最想說的一句……」
啊…好尷尬的發言,但奇怪的是我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把孩子生下來吧,這次我不會再逃避了。」
話說出來後,我感到異常羞臊,卻也有種「終於說出來了啊」的舒𣈱感。
即使我是個怯懦、脆弱,醜陋的男人,我仍然渴望被他人所愛,以及去愛我所愛之人。
雪兒對我面露參雜着羞赧與喜悅的笑容,看向我。
「那接下來就請你多多指教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