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鄭有俊·27歲]

[人們總是對死者抱以不切實際的妄想和期待。明明大家生前都是無力的人類,有自己各自的煩惱,無瑕去顧及他人,卻會一廂情願地認為死去的親人有保祐自己、讓一切變得順利的能力——名副其實的「唔死都冇用」。

擅自去期待、祈求死者能為生者做什麼,卻又擅自地為祈願未能因此達成而沮喪。這種自我中心、把自己的未來寄託於死者的傲慢心態,讓我厭惡至極。


請不要誤會我。我認同人死後仍有執念未了,會留在世界觀望死者的想法。直到現在,我仍常常夢見父親的容貌。我仍想和父親說話,難怕只是寥寥幾句。






望著車窗倒退的景色,我不自禁沉溺在思緒的大海。車窗出現一大片綠色,巴士駛到目的地—屯門曾咀靈灰安置所。終於到了,每次都舟居勞頓地從市區到郊區,難免有些疲倦。我揉了揉眉間,下車、上樓梯,走到父親所屬的骨灰龕位。我笨拙地拆開包裹著白菊的透明包裝,把白菊安插在龕位旁的小洞。然後,我雙手合十,閉上眼心裏默念著。


父親,您還好嗎?抱歉這麼久才來探望您,我也成家了,兒子出生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加上學校緊鑼密鼓的工作量,讓我忙得焦頭爛額。話說回來,照顧嬰兒真不簡單,換尿布、餵奶這些就算了,最要命的是半夜醒來哭喊的那一刻,真是生不如死。但兒子酣睡的樣子確實惹人憐愛,讓人忘記這是個會大哭大鬧、擾人清夢的小惡魔。


至於我和雪兒的關係……我想應該有改善吧?雪兒懷孕後時常出現反胃、孕吐,頭暈的症狀。她的情緒也如浪濤般顛簸不定,會為一些芝麻綠豆的小事和我爭吵,又抱怨我不夠體貼、在懷孕期間對她不聞不問(大概是因為我上完班已經筋疲力盡,倒頭就睡)。看來,我依舊是那麼遲鈍和木納。儘管如此,我和她之間的爭執畢竟是日常小事,事後都是一笑置之。


雪兒的身體一直不算太好,我也聽醫生說生產有風險。所以當她最後平安生下兒子、兒子呱呱墮地的一刻,我鬆了口氣。平安無事就好,希望她能和兒子在我身邊哭泣、歡笑,然後度過明天,一同經歷季節更迭,過著快樂的生活。






為日常的瑣碎小事而煩惱,陪伴相愛之人。這種小小的平凡讓我感到幸福。我現在明白,「幸福」這種舒服的感覺,必須和別人分享才能成立。


我在心中默念著這一年的經歷,向父親稟告近況,彷彿他仍在人世。我相信他的靈魂猶在此處,我不會妄想死者能為我們趨吉避凶的本領,但我仍願意相信他們即使不能為生者(我們)做什麼,也會靜靜地傾聽我們的煩惱,僅僅是這樣就能讓我得到慰籍。

我成為了父親,總感覺隨著時間流逝,就更能和父親產生共鳴、更容易明白他的心境了。以後的日子裏,最明白我的人或許不是妻子或孩子,而是已過身的父親。如果父親還活着,他應該會擺出一副「很辛苦吧,我懂,我也是過來人啊」的姿態來安慰。又或者,他會調侃我說:「你以前也是這樣啊,現在知道我什麼感受了吧。」

過了好半晌,我緩緩睜開眼,走到指定位置燒香插香,然後準備回程。我心中默念:父親,我下年仍會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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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 [鄭有俊·31歲]

父親,您可以聽我抱怨一下嗎?


兒子不經覺已經五歲了,但他的成長跡象有點緩慢,讓我們有些困擾和著急。他沒有五歲幼童該有的活潑、天真,常常在幼稚園裏的一角孤僻地看書(聽幼兒教師說的),其他同齡的孩子貌似也對他很抗拒,覺得他生人勿近。我有點擔心日後兒子升上小學後會被其他小屁孩找碴、霸凌,您覺得是我過慮了嗎?


我會這樣想也是沒辦法。兒子就連和我們相處時,說話也結結巴巴、沒有條理,像松鼠般膽小。聽聞他就連和幼兒教師對話時也會手腳顫抖、避開視線。我常教導他與他人相處要注意的最基本禮儀,但他也常常聽不進去。有時,我真的挺氣餒,會不會像您一樣嚴厲能更有效率?雪兒安慰我說孩子總有一天會突然成熟起來,不用太神經質。


真的嗎?望著出神發呆的兒子,老實說,我沒有多大的信心。有時,我會覺得雪兒這種態度近乎溺愛,有點過於放縱。我們也為此起了幾次質執,家中的氣氛也會變得僵硬。所幸的是每次爭執而起的火種總是及時熄滅,沒有熊熊燃燒。






雪兒把重心都放在兒子身上。明明我們曾經那麼渴望著彼此的觸覺、體溫和氣味,如今就連一點肌膚之親也沒有。我們兩人各自因各自背負的責任而累得筋疲力歇,往日的熱情也逐漸淡去。說到底,我們已經不是壓不住情慾的青年人了。


但好笑的是,當我看到雪兒寵溺兒子,會讓我不禁有些許妒忌,認為妻子被兒子搶走。我以為自己早已成熟。想不到,這般孩子氣的我竟然仍活在我心裏。父親,您也有過這樣的感覺?即使經過歲月的磨蝕,我仍保有幼稚的一面。這也讓我明白,成為大人不會讓我在一朝一夕間變得成熟,我只是故作成熟,依然有想要向別人撤嬌的衝動。


除了擔心兒子外,近來也沒有發生什麼大事,工作挺繁忙,但也勉強應付得來(雖然我每天也累得半死)。和雪兒的關係也算是從容吧,自從復合後,我們之間也多了種互助、彼此包容的氛圍。只是…我覺得身為人父真的好辛苦,時時刻刻要繃緊神經,為不同的可能性擔憂。總覺得隨著時日流逝,我就愈是明白您,彷彿與您心靈相通。


最了解我、能讓我傾訴身為人父的苦惱與喜悅,只有同為人父、經已逝去的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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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 [鄭有俊·36歲]


兒子已經十歲了,而您也過身了十年,讓我不得感歎日月如梭。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讓我頭痛不已。那麼,一如既往地,我來向您匯報近況吧。






先來說好消息吧。以前我不是常擔心兒子會被霸凌的嗎?值得慶幸的是沒有人刻意欺負他,然而換個角度來看,是他的存在感太低,被旁人當作空氣,並不是同學故意無視他,而是他太孤僻、在課室自成一角(來自班主任的情報)。儘管如此,這也未必是壞事。每個人有各自的形狀,不需為了迎合他人而去扭曲自己。


最起碼,兒子開始變得比以前活潑、從容。他在和別人說話時能對著別人的視線,不再移開目光,因緊張而起的手腳顫抖也改善了許多。雖然說話有時仍是結結巴巴,但已有很大的進步。兒子也願意和我們敞開心扉,跟我們訴說他的苦惱。或許,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成長步伐,強求不來。看著一幅幅和樂融融的家庭照,讓我不禁莞爾。


只是…今年發生了件讓雪兒深深受傷的噩耗。


電話在半夜響起,劃破寂靜的空氣,吵醒熟睡的我們,聲響的來源是雪兒的手機。雪兒迷迷糊糊地接過電話,在她的耳畔亮起刺目白光。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如子彈射出,讓她瞬間清醒。


我從未見過雪兒露出那樣的表情。






她的嘴巴如缺氧金魚般一張一闔,瞪大雙眼。


「騙…騙人的吧。你…你只是說笑吧?」


她的嘴角竭力上揚,想說服自己這通電話只是別人對自己的惡作劇。但臉頰肌肉抽筋,根本笑不出來。


「我…我馬上趕來!是哪間醫院?好丶好,我現在就來。」


雪兒掛掉電話,茫然無神地望着我,喃喃地說:「我爸出事了。」我代替大受打擊、僵住不動的雪兒作出反應,兒子還在熟睡,沒有監護人陪同很麻煩。雖然我不想兒子可能目睹生離死別的情景,但現在情況十萬火急,我只好叫醒睡眼朦朧的兒子,把他抱起來,和雪兒衝下停車場截車。






兒子滿頭問號,但我們也無瑕解釋,幸好他只是困惑地歪著頭,可能察覺到事情的危急性,沒有多問什麼,讓我們不致於更加心煩。事後我覺得兒子的孤僻、安靜在另一個角度來看也可以是成熟、沉穩。


我告訴司機醫院的地址,雪兒魂不守舍地坐在我的旁邊,面色如紙般蒼白。


「振作點啊!」


我的聲音之大令司機嚇了一下,我用力拍了雪兒的肩膀,她稍微清醒了,點了點頭。


一抵達醫院,我看到幾個雪兒的親戚坐在昏暗候診室的椅子上。醫院的白熾燈增添幾分寒冷和死亡的氣息,每個人的臉色慘白,極其疲憊。


聚集在候診室的警方和醫師向我們說明了情況。


大約晚上十一點時,雪兒的父親(岳父)在駕駛計程車時,在十字路口和右邊的車輛發生車禍,警方推測是對方超速駕駛,加上十字路口的視覺盲點,導致兩車相撞,力度大到車頭凹陷,幾乎全毀。岳父當場死亡。


岳父是個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性情豪邁開朗,在我和雪兒相識、相戀,結婚時也給了很多幫助。即使年屆70,他的思路依然很清晰敏銳,駕駛時小心翼翼,家裏的人也因此很同意他繼續做司機。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雪兒的臉皺成一團,雙眼噙滿淚水,泣不成聲,全身不停顫抖。我在一旁支撐著她,一句安慰的說話也擠不出來,就只是陪在她的身旁。那是個非常漫長的夜晚。我和雪兒一同到太平間,這種地方可不能讓十歲孩童進來,所以我請雪兒的親戚幫忙看顧。


覆蓋在屍體上的白布被掀開。


屍體的臉缺了某些部分、某些部分被壓扁,某些部分被玻璃碎片刮損,完全認不出來。但他就是岳父,錯不了。一看見屍體,雪兒的臉更加扭曲,內心的某一角碎掉,她歇斯底里地咆哮,想把父親的靈魂呼喚回來。我不知道能做些什麼…我什麼也做不了……


我只能代替哭泣和頹喪的她,和其他親戚及葬儀社相討喪葬安排。要和不熟絡的外人討論這麼沉重的話題,我感到厭惡和疲倦。


岳父的葬禮辦完後,雪兒一直鬱鬱寡歡,臉龐逐漸消瘦下來,時而恍惚發呆、時而崩潰痛哭、時而疲倦嗜睡。每次我看見她那昏暗深沉的眼瞳時,總覺得心裏一陣絞痛。


有時她在夜晚也難以成眠,亦干擾到我的睡眠作息。我會忍不住向她抱怨,而她總會發瘋似地向我道歉,使我也不忍心責罵她。雪兒會自虐地喃喃自語:「連睡覺也做不到,我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廢人。你有這樣的妻子,真的很抱歉。」這種時候,我不知道要如何回應。


雪兒的精神健康漸趨惡化。儘管她在兒子面前露出假笑,兒子也敏銳地意識到那份假笑背後的脆弱。無可奈何,我只能嘗試把雪兒拖到去精神科醫生那裏尋求幫助。雪兒願意接受精神科藥物治療,情況也一度平緩。但她多多少少也對自己患有精神疾病一事充滿排斥與否認,就像您和母親對哥哥的精神問題感到不理解和羞恥。


這些創傷想必要花很多、很多的時間去過渡和治療。儘管如此,我也不會放棄雪兒,正如雪兒在我最艱難的時候支持著我,所謂夫妻,就是這樣互相扶持吧。


只是我每天都辛苦得想死……工作的繁忙安排、兒子的升學問題、妻子的精神健康,都讓我喘不過氣。您應該能理解我的心情吧?如果您,您能祝福同為父親的我、您的兒子嗎?即使這份祝福不能改變我的逆境、死者不能干涉生者的世界,但這份祝福本身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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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後 [鄭有俊·41歲]

『為了達到至高幸福,種種悲傷也都是神的旨意。』這是我喜歡的日本小說—《銀河鐵道之夜》的句子。如果想以一句話簡單扼要地概括我現在的處境,大概這句話最為貼切。


雪兒在岳父死後雖然或多或少平復了心情,但那些傷痛仍是會札根在她的心中。即使過了5年,她仍抱有莫大的自責、悔咎和悲傷。在這2年期間,她的作息終於有所改善,大腦得以放鬆,能夠沉沉入睡。但這段時間還真是折騰,她的情緒起伏不定,加上常常作惡夢又或是輾轉反側,連我都飽受其害。


我常常想開口安慰她,但又想不到應該說些什麼,我果然還是一如過往般笨拙。我發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才讓她面對面跟我宣洩那些沉澱在她內心深處的漆黑情感。那夜,她的眼淚像被打開的水龍頭,怎樣擦拭都源源不絕。她一直在忍耐,那些無從宣洩的悲傷通通都獨自咬緊牙關承受。我什麼都說不出口,只是默默地陪伴她、靜靜地聽她說。之後,她哭累了,不知不覺緩緩入睡。


雪兒的笑容總帶著逞強,不願其他人察覺自己的悲傷。我卻希望她能在我面前哭泣,我會包容她的眼淚,正如她對我一樣。


至於兒子嘛……老實說,有點棘手。大概也跟青春期脫不了關係。畢竟他也15歲了,有自己的目標和理想。他想說想選修文科和修讀大學的中文系,我不由得為他忐忑不安。換作是您,應該會大發雷霆說:「讀什麼中文系,想乞食嗎?」我承認,我也有這樣想過。我嘗試較為婉轉地說服他考慮其他學科和出路,怎料他卻出言反駁,說什麼「我只有文科較出色,持有的牌太少了,我想我以後可能做個教師。」


「所以,你只是因沒有選擇,才打算教書?」


「對啊!只是『搵食』罷了,不是出於什麼興趣,只是基於我的實力考量,才打算讀文科、做教師。就像您一樣」


用「搵食」的心態去做教師當然也是可以的,但如果沒有對從事的工作有一點熱誠,很可能會感到厭倦和煩躁,我就是過來人,所以深有所感。我不想兒子用這種半吊子的心態去決定自己的未來,就不自覺地變得嚴肅起來。


近來,我和兒子的關係就像走鋼索一樣,做任何事、說任何話都得戰戰競競,時常看對方的臉色。或許,我不應擅自判斷兒子的想法和目標。但另一方面,我又擔心他的年少氣盛,怕他會像盲牛般亂衝亂撞,把自己撞死。不同的想法在我腦海盤旋打轉,讓我頭痛。


我覺得現在的我能和您產生巨大的共鳴、也漸漸能夠原諒您。您會不會說我矯情呢?但我也確實在成長,不止是作為您的兒子,更是作為某人的父親。父與子,我會兼負這兩種身份,克服更多悲傷和絕望,不斷成長,然後一起得到幸福。


或許,回家再平心靜氣地和兒子談談吧。


那麼,今年就先這樣吧。我也老了,身子也弱。來這裏的路上,我累得打了幾個瞌睡。多謝您一直的傾聽,雖然只是生者一廂情願的想法,但我希望能把這一切發生的事都傳達給您。


我會努力活下去的。不活下去,就沒辦法克服悲傷和挫折。不活下去,也就沒辦法遇到喜悅、感動和幸福。


或許,現在能把自己活著的所見所聞都訴說給您的我,已經足夠幸福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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