殯儀館的祭壇上擺著父親生前嚴肅正經、把嘴唇抿成一直線的照片。我愣愣地看著照片,明明很難過,心中彷佛被挖出一個洞,眼淚卻流不出來,或許我的眼淚早已在那一晚流
乾。


『你要過一個幸福的人生。』父親的聲音縈繞在腦海,揮之不去。要過一個幸福的人生,「幸福」的定義是什麼?是和相愛之人長相廝守,構築一個美滿融洽的家庭,然後晚年在家人的陪伴下無憾地迎接死亡?


如果這樣才算是「幸福」,父親的死法則是「不幸」嗎?這個我曾經厭惡、憎恨的男人,在人生的最後抑鬱地死去。哥哥的逝去、母親的離開原來為他帶來這麼大的悔恨,我一直都沒有察覺,不,或許是假裝沒有察覺而已。






在我內心深處,父親是個可惡又可悲的男人,他的下場在某程度上是咎由自取。當我看見他在懊惱時借酒消愁,又或是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我都有一絲心涼,會覺得這也算是他的報應,我知道這種想法太過扭曲偏激,但又會不自覺地這樣想。


有人說:「父母也是第一次做父母,難免犯錯,不應苛求他們做到十全十美。」我曾經很反感這個說法,父母也曾經做過孩子,理應知道孩子被大人遷怒、責罵,懲罰時的心情,難道成為大人就意味著連兒時的情感和同理心也摒棄嗎?我選擇憎恨父親、刻意不去理解他,以合理化自己漠視父親的行為。


父親在哥哥的葬禮上一滴淚也沒有流,更對其他親戚表示哥哥是病逝的,我一直在心中責怪父親太冷血,連哥哥的死也毫不在意,從未接納過哥哥,甚至在死後也只是顧及自己的面子。所以,當父親臨終時迴光返照,憶起了哥哥並為他的死感到愧疚的時候,我很是悲傷和驚訝。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對這個男人一知半解,只看到他故作堅強的外殼,卻看不到他千瘡百孔的心。


那一晚,父親露出摻雜著自責和痛苦的表情,縱然他已記不清哥哥的面容,仍跟我訴說他的悔恨。我的心宛如刀割去肉,鮮血淌流。我憶起自己年幼時只懂扮演一個「乖兒子」,從來對哥哥遭受暴力一事不聞不問、在課堂上連同其他同學訕笑哥哥、就連哥哥自殺前的一天想緊緊擁抱我也被




我嫌棄。


如果父親是個冷血的人,那我大概也不遑多讓。


肅穆守夜中,這些想法和情感在我腦海盤旋著。我魂不守舍地上完香。葬禮過程中,我也一滴眼淚都沒有,明明很悲傷、很難過,卻一點也哭不出來。我們被社會打磨了稜角,連情感也被一點一滴地剝奪。或許,我在不自覺間也變得和父親一樣冷血,習慣封鎖內心,不會再把感情流露於外。父親大概也是愛著有傑,只是他不會把那些情感說出來,以免顯得太過矯情。我曾幾何時討厭這樣的父親,回過神來卻變得越來越像他。


沒有幾個人參加葬禮,爺爺奶奶也都過了身,到場的親戚也只有寥寥幾個。父親生前時常在意自己的面子,與其他人打好關係,倒頭來也沒有多少人真心關心他。






我疲倦乏力地回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呆站在殯儀館門口,是我的妻子,不,正確來說是前妻—雪兒。她那清秀的臉龐顯得更消瘦,杏眼下有一層淡淡的黑眼圈,我們四目交接,相繼無言,畢竟上次的對話也是不歡而散,如今因父親的葬禮才再次見面,這種尷尬的靜默終究避免不了。雪兒坐在我旁邊,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空氣彷佛凝結一般。


雪兒從懷孕起到現在大概過了三個月。當她發現自己懷孕,既驚又喜時,我卻因無法想像自己成為父親的樣子而煩惱。雪兒見到我優柔寡斷時很是憤怒,最後也鬧成了離婚,她沒有錯,是我辜負了她。


『你要過一個幸福的人生。』


我原以為自己和雪兒結婚就能得到幸福。結果哥哥的死和母親的離開成為我腳踝上的鉛球,束縛著我在人生道路上繼續前進。


但是,此時此刻,我知道自己想得到的幸福人生是什麼了。縱使前路再崎嶇難行,我也想和雪兒、和她肚裏的小生命走下去。






我深深吸了口氣,下定決心,徐徐開口,打破靜默。



「以後的事,我們…來好好談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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