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陷入了沉思,我現在還能做什麼?又一次,我麻煩Zoey的幫忙。


我下定決心,叫Zoey翻出Heidi新婚時送給我、如今已殘破泛黃的電話簿。我撥打簿上那熟悉的電話號碼,想向她道歉,但再三嘗試仍打不通。想必她已換了號碼,切斷與過去的聯繫。我知道我無緣補償Heidi,有些遺憾終究無法彌補。


我想聯絡有俊,但思緒太混亂,不知要說什麼。我在腦中編織想說的話語,寫在白紙上,但沒有任何一句是使我滿意。


—最近過得好嗎?




傳遞不了我的想法。擦掉。


—我很寂寞,想你來見我,卻又怕打擾到你
太矯情,不像我會寫的東西。擦掉。


—你哥哥的事,我一直很內疚,你能夠原諒我嗎?
事到如今才反省自己、乞求原諒也未免太厚臉皮。「你能夠原諒我嗎?」這句就像是刻意強迫兒子原諒我,好讓自己得到慰藉,這舉動太卑鄙了。擦掉。






這些肉麻、尷尬的句子,使我起了雞皮疙瘩,我從來不會這樣說話。我羞恥得把這些矯情的句子用原子筆劃去。又一次,我諮詢Zoey的意見。Zoey聽到我的煩惱,臉上漾著苦澀的笑容。


「為人父母坦率點不也是件好事嗎?您的時間恐怕也不多了,還糾結於『會否尷尬』這個無謂的困擾,真的好嗎?」Zoey的話語一針見血,我捂著臉,思索著適合的話語,在紙上改了又寫,寫了又改。


剎那間已過了數個星期,病情惡化的速度遠超想象,心電圖的滴答聲似在為我的生命倒數。我的胃部如被鈍刀割損般絞痛,連吃稀粥也會吐出來。止痛藥也無濟於事,我渾身痛得連坐直身子也感費力。






我把錄音帶交託給Zoey,叫她交給有俊。這是他兄長的琴聲,也是他曾經在世的證明,我不希望這個事物被當成我的遺物處理,被遺忘、廢置於世界某個角落。有俊一定會知道裏面生澀的琴聲是由誰彈奏,並把錄音帶珍而重之。


我心忖自己靜靜的孤獨死去也不錯,不會為有俊帶來困擾,也是我應得的報應,紙上所寫的話語就由它吧,已經無所謂了。Zoey卻擅自聯絡有俊到醫院。在Zoey的呼喚下,有俊來到我的床前。我想說的話太多,不知從何說起。


在那一瞬間,我內心澎湃如潮,腦袋刷白一片,在紙上先前所寫的話語全都忘記,內心深處的想法如泡沫般浮上來。我氣若游絲地說:「我夢到有傑,他…總是對我…道歉。」多年來的愧疚潰堤而出。有俊愣著,緊咬著下唇,聲音嘶啞地說:「我夢到…哥哥通過會考。為麼他會死……」兩父子相擁而泣。


那夜,我們坦露心聲。我從和他的對話得悉他因我的關係不想成家,甚至離了婚。我深情地說:「你可以選擇孤獨一人。但若想做個稱職的父親,就不要犯我的錯,把孩子當作滿足虛榮的工具,把自己的期望投射在他們身上。不要把悲劇延續到下一代,明白嗎?」我不會再控制兒子的人生,此刻也只是分享自己的經驗。

有俊用自嘲的語氣回答:「我離婚未必全然是因為你,也有一部分是歸咎於自己的懦弱。我已經是成年人,不應把自己人生的所有不順全推給你,這樣做太無恥了……」

我何嘗又不是把自己對待妻兒的方式悉數推諉給父親,讓自己免受罪惡感折磨?我把自己視作「父親的兒子」,而非一個「獨立的個體」,認為自己的行為都是由父親所影響,沒有辦法改變,借此鞏固自己行為的正當性。






有傑輕輕嘆息:「有時覺得自己的行為是受家庭影響,有時又覺得是自己本身的性格所導致,不同因素攪和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就像是在雨中哭泣,分不清臉上的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


「再說,哥哥的死也不只是你的錯。我那時沒有察覺,準確來說是不想察覺他的異狀。如果我沒有嘲笑他;如果我多理會他;如果我那時緊緊抱著他,事情會否改寫?」有俊這番話與其說是對我說,更像是呢喃自語。


「所以…你以後要做得更好。」我疲憊地回應。


「我會盡力的。」有俊微笑頷首。我不記得之後談了什麼,只覺得在交談期間,心中的陰雲終於散去。我握緊有俊的手,他也用力地予以回應。我在最後用盡氣力留下一句:「你要過一個幸福的人生。」他淡然一笑,在離開前給了我一個擁抱,然後關上燈,我闔上了眼。


我知道,這可能是我最後的沉睡。即使死亡來臨,我也不再感到恐懼、不安。此刻,我的內心異常平靜。又回到那個夢……在夢中,我向有傑道歉,一起邁向光明的未來。






接下來是我不知情、無緣看見的,在那之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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