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夜曉回到自己的房間後,衝到書桌前,拿起美工刀,猛地對準自己的手臂往下捅,又在最後關頭急煞住自己的動作。他急促地深呼吸,想起昨夜為自己許下的生日願望。最後,他放下了懸在手臂上的美工刀,嘆了口氣。
        直至翌日晚飯的時候,夜曉才再與母親見面。兩人彷彿默契地達成了一個協議,那就是絕口不提昨晚爭吵的事情。當然了,也不談別的話題。兩人不約而同地假裝看不見彼此,只要對方在場就一句話也不說,任由沉默的尷尬氣氛籠罩著客廳。不管祖母怎麼努力逗他們聊天,都無法讓他們開口。
夜曉能感覺到母親一直暗暗地盯著他來看,以某種擔心他隨時會跑去自殺的眼神凝視他,而他總是迴避她的視線。不知道是因為他一直避免跟她說話,還是因為她生怕任何一句話都會惹火他,她一直欲言又止的。好幾次張開了口,終究是沒有說上話。
這樣的狀態維持了幾天,讓夜曉覺得很出奇。平日總是要聽母親囉囉嗦嗦,而現在卻獲得前所未有的耳根清靜,他實在不太習慣。雖然他很慶幸不用再聽她嘮叨,但跟自己的母親鬧翻的感覺,終究是不好受的。
        轉念一想,母親擅進他的房間、亂翻他的東西、打探他的隱私,實在是不對的,而她卻一個道歉都沒有,甚至完全不覺得自己有做錯。每當夜曉想到這裏,他就氣她氣到不行,完全不想主動找她和解。他原本無意發那麼大的脾氣,只是長久以來一直給他施加的壓力終於灌滿了整個樽口,便無可控制地傾瀉了。
        就這樣,夜曉和母親的冷戰持續了整個星期,他們開始習慣這種當作對方隱形的相處模式。她本來就早出晚歸,不常待在家裏,而他則開始忙別的事了。
        夜曉找上了林煦晨,把范可萍的事情告訴他,包括莊月盈是如何率領所有女同學一起欺凌日葵的。他們討論了一會兒,談論月盈的邪惡和卑劣,甚至推測明日葵其實是她謀殺的。
        「她果然是個騙子,是她殺死了日葵。不管日葵是自殺還是他殺,都肯定是她害死的,她難辭其咎。」夜曉說。
        「我有辦法可以迫她出來和我們對峙。」煦晨說。
        「怎樣?」




        「我告訴她,要是她不過來跟我們招供的話,我就把她剽竊同學作品參賽,並且導致日葵自殺的事情放上網絡論壇,這下她必須要過來了。」
        又一個週末,月盈果然來咖啡館了。夜曉發現她每次出場都是不同的模樣和造型,每次都無法一眼認出她。這次她的髮型不同了,沒有弄那些波浪卷,但是戴了條粗厚的碧綠色絲質髮帶,緊緊地圍在她的後尾枕和額頭上,束得後腦的頭髮拱起來,像是被游泳圈擠出了脂肪似的。她穿著長及腳踝的墨綠色長裙、與裙子同款的背心外套和深棕色的皮鞋,全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活像服裝店廣告裏的文青。妝容比上次淡多了,是經過精心雕琢的裸妝,這讓她看上去沒那麼矯揉做作。
        「你們兩個究竟想要甚麼?」月盈沒好氣地停在吧檯前。
        「妳果然來了,名譽對妳來說很重要,是吧?」煦晨一邊説著,一邊把門口的牌子從「營業中」轉成了「已打烊」。
        「我真想知道明日葵究竟用了甚麼方法,讓兩個生活太無聊的傻貨,甘願為了她咸豐年前的事而不斷騷擾我。你們真的是太閒了,你們究竟想怎樣?」月盈語氣不耐地質問。
        「我們想妳向公眾承認妳做過的錯事。」夜曉說,煦晨點點頭。
        月盈噗嗤一笑,不屑地說:「我做過的錯事?我做過甚麼錯事?」
        「你心知肚明。」煦晨道。
        「妳剽竊了日葵的詩,還拿去參賽,獲獎以後妳生怕她把妳的惡行告訴別人,所以先下手為強,帶頭霸凌她,導致了她的死亡。」夜曉接著煦晨的話說,「范可萍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妳別想不承認。」
        「范可萍?誰啊這是?啊⋯⋯我想起來了。」月盈皺起眉眼,「就算那首詩真的是明日葵寫的,那又怎樣?」




        「我們要妳承認那個獎項並不屬於妳,我們要妳公開向日葵道歉。」
        「哈哈,別說笑了。」月盈嗤之以鼻,「我不會這樣做的。」
        「妳不說,那我們就替妳說,我們會把妳所有的惡行都公諸於眾。」煦晨不客氣地說。
        「老天啊!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們究竟想我怎樣?」月盈翻起了白眼,「你們這樣威脅我,對你們來說又有甚麼好處?」
        「妳死活不肯承認,是不是因為妳心裏有鬼?」夜曉問:「妳殺了日葵,是不是?」
        「別這麼荒謬了!」月盈用義正嚴辭的語氣來掩飾閃縮的眼神,「甚麼我殺了日葵?日葵殺了她自己!」
        「報紙上是這樣說的,但妳很清楚真相是怎樣!」煦晨大喝,讓月盈吞了吞口水,她的臉色開始變得非常難看。
        「日葵非常珍惜和妳之間的友情,她一直很喜歡與妳交換彼此創作的詩歌,但是妳親手毀了妳們的友誼。她非常信任妳,把傾注了她的心血和靈魂的詩歌分享給妳看,妳卻背叛了她。妳盜取了她的作品,用她的作品來出賣她。妳造出這樣的傷害還嫌不夠,還要用謊言來中傷曾經最信任妳的朋友。就算妳已經贏了,妳還是不收手。在她失去妳這位朋友以後,妳利用挑撥離間的伎倆讓她成為眾矢之的,再也交不到別的朋友。最後,她最珍視的朋友變成了敵人,她曾經喜愛和相信的一切都變成了傷害她的利刃。這摧毀了她對這世界所有的希望和信心,她無法再抵擋無盡的孤獨和絕望,所以選擇自盡。而妳,是逼死她的罪魁禍首。」不顧月盈臉色的變遷,夜曉不帶停頓地對她作出指控。
月盈完全插不上嘴,只能一直狂搖著頭,表情越來越蒼白,最後更低下了頭,用雙手摀住兩邊耳朵。但夜曉不打算放過她,他停了一停,再度開腔。
        「但我們認為日葵勇敢多了,她是個很堅強的人,不論發生甚麼事情,她都會堅持下去,絕對不會自殺的。所以,她究竟為甚麼會死?是誰殺死了她?」夜曉繼續說:「是妳殺死了她吧?因為有甚麼事情妳是做不出的?妳害怕她把真相告訴大家,妳怕她的悲慘遭遇變成了妳的悲慘遭遇。而妳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她最終決定反擊妳,她要用自己的口說出真相。於是妳找上了她,極力阻止她。要是她說了出來,那麼被眾人杯葛的便是妳,沒有朋友的便是妳。所以妳絕對要繼續把她往下踩,把她踩得一句反抗的話都說不出。」




「不是的。」月盈嘗試打斷夜曉,但是語氣很薄弱。
「一天日葵還在世,一天妳就有可能和她交換命運,所以妳必須徹底埋葬她的聲音。」
        「不是的⋯⋯」
「然後妳就把日葵推下了樓,殺死了她,並把現場偽裝成自殺的模樣!是不是?」
        「不是的!」月盈歇斯底里地大喊,很像野獸撕破了偽裝的人皮,顯露出不堪入目的原型。
        夜曉和煦晨驚訝地發現,月盈的臉頰和雙眼都變得通紅。
「是的!我抄襲了明日葵寫的詩!」月盈終於成功打斷了夜曉,「但是我沒有殺死她!」
        「妳終於承認了。」煦晨拍了一下手。
        「我看了日葵的〈王國〉,覺得那是一首寫得很棒的詩,讓我自覺我的才華永遠比不上她。我認為那首詩要是拿來參賽的話一定會得獎,所以我便擅自用她的詩報名,我想不到真的會拿到冠軍的。她生起我的氣來,認為我應該告訴主辦單位作者是她。但是我沒有這樣做,要是我領獎以後告訴他們作者其實不是我,天曉得他們會怎麼想我?我當然不可能告訴大家那首詩不是我寫的!大家都會討厭我!於是她再也不跟我說話。聽清楚了,是她要跟我絕交在先!」月盈的話如連珠炮般發出,「但是我沒有殺死她!我怎麼可能殺死她?是她殺死了自己!」
        「但妳等於是害死了她,是妳逼得她自殺的!」
「我沒有!這不關我的事!」不等夜曉和煦晨接話,月盈繼續歇斯底里地大吼:「日葵自己選擇了自殺!我從來沒有逼迫她!是她自己殺死了自己!」
「明日葵是個喜歡小事化大的戲精!所以她才會因為這麼小的破事而和我小題大作!甚至還跑去自殺!弄得很像都是我的錯一樣!事實是她太懦弱和多戲了!她怪不得別人只聽了我一兩句話就不想和她往來,老是擺著一副瞧不起所有人的清高樣子,當然沒人願意跟她說話。其實她內心很不滿意,恨不得大家都愛她!她只是一個渴望關注的神經病,當沒人關注她的時候,她就跑去自殺!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像個成熟的人那樣解決問題,而只想尋求關注,所以才跑去了結自己的生命!而她也成功了,她成功博取到所有人的關注!成功讓你兩個傻貨為了她芝麻綠豆的戲劇而來糾纏我!」月盈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大聲,她的話帶著濃重的哭腔,「她的死都是她自己的選擇!這都是因為她是個懦弱自私的戲精!我從來沒有逼她自殺!她的自殺與我無關!我沒有害死她!」
        說到最後,月盈哭了起來,淚水不斷從雙眼湧出。她用雙手摀住臉,低頭痛哭起來,肩膀不停抽搐。她哭了許久,夜曉和煦晨看了看彼此,沉默地等待她哭完。
        「但是內心深處,妳並不真的這樣認為,是吧?」夜曉突然說。
月盈停下哭泣,抬起紅腫的雙眼看向夜曉。




        「墓地的向日葵,是妳送的吧?」夜曉問,而煦晨疑惑地看向他。
        月盈睜大了雙眼,怔愣地看著夜曉,他能看出來那表示默認。
        「妳雖然嘴上一再強調妳沒有殺害日葵,但在內心深處,妳其實一直覺得是自己殺死了她。是吧?」夜曉繼續說:「妳一直抗拒承認妳跟日葵的自殺有關,因為妳非常害怕這是真的,妳害怕她真的是因為妳而自殺。妳一直很懊悔,無可控制地覺得是自己迫死了她,這種飽受良心責備的感覺讓妳非常痛苦。在妳內心深處,妳一直對日葵的死感到非常難過和內疚,這種感覺在這十年來一點也沒減少。證據就是妳現在臉上的淚水,和妳每年都在日葵的墳墓留下的那朵向日葵。」
        煦晨大吃一驚,而月盈的淚水再次缺堤。她的妝容變得一片模糊,眼線都被哭花了,臉上有兩條被睫毛膏染黑的淚印。
        最後,月盈終於停下哭泣,胡亂地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她深深呼吸,道出了那句夜曉和煦晨想聽的話:「是的,明日葵是被我殺死的。」
沉默在咖啡館裏蔓延,當月盈再度開腔時,聲音非常虛弱,「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從來就不是故意想害死她!造成這樣的局面,從來不是我的本意!她為甚麼要自殺,為甚麼要這麼做?我不知道會這樣,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沒有人能夠想像我有多後悔!我搞砸了,那明明只是很小的一件事而已,為甚麼最後會弄成這樣?」
        夜曉面無表情,成功迫使真兇認罪的快意,並沒有預想中那麼強烈。而煦晨則繼續抱著手臂,皺眉聆聽。月盈吸了吸鼻子,深呼吸了好幾下,終於讓自己恢復冷靜。
        「我認為妳應該離開了。」最後,煦晨說。
        煦晨沉默無言地看著月盈拿起手提包,低著頭飛快地離開咖啡館。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話,對夜曉問道:「你是怎麼知道墓地的向日葵是她留下的?」
        「我能看出來。」夜曉雙手插著衛衣的口袋,望著月盈漸行漸遠的背影,但又似是在看著別的甚麼人。
        「你能看出來?」煦晨非常不解。
        夜曉說:「有一些人,是會用外表的強悍來掩飾內心的脆弱。當她們遇到過於悲傷的事情時,會裝出冷酷無情的模樣,來遮蓋不想被人發現的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