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夜曉起床的時候,因為昨夜所做的事而感覺格外精神和充實,他甚至不在乎今天有沒有別的人記得他的生日。
        「又大一歲了,是不是?話說,你該剪一下你的頭髮,你這樣真的不會被學校記名嗎?」下樓梯吃早餐的時候,夜曉發現他的母親還沒有出門上班。她往他手裏塞了封紅包,「今天難得有一天假期,我等會兒要吸塵和抹地,順便幫你收拾一下你的房間。」
        「不用!不用了,您不用幫我收拾我的房間。」夜曉忙說。
        「清潔一下還是要的,不然你自己來清潔嗎?」
        「不用理我的房間。」夜曉非常堅定。
        「好吧,我給你買了禮物,你放學回來拆吧。」母親說。
        「謝謝。」
        「我幫你把禮物拿去你的房間。」母親站起來。
        「不用!放在這裏就可以了,我回來會拆,謝謝!我要出門了,不要走上我的房間。」夜曉急忙制止自己的母親走進他的房間,然後往書包裏塞了塊麵包就出門上學去了。黑仔送了他一段路,直至他走過吊橋,牠才停下。
        所有人都知道這天是萬聖節,但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天是夜曉的生日,不過他的心情還是不錯。班上有位女同學給每位同學都送了一顆萬聖節糖果,連夜曉也沒有漏掉,讓他頗為驚喜。他給她道謝的時候,幾位旁觀的女同學像傻瓜一樣吃吃竊笑,他懷疑是不是自己開口說話的樣子在某程度上很好笑。鄰座的阿光在午休的時候逼迫大家聽他唱歌,讓教室笑聲不斷。夜曉覺得他唱得還不錯,但又覺得他有點滑稽,所以他也忍不住偷笑起來。除了巫老師的數學課跟平常一樣漫長以外,這天的其他時間過得特別快,眨眼間便放學了。




        離開校門以後,路上的學生都在討論要去主題公園的哪個鬼屋玩,夜曉只想快點回家找幽靈日葵。當自己的家已經是鬼屋的時候,他還需要去主題公園的假鬼屋嗎?當自己的家裏已經有一隻鬼魂,他還需要去找假的鬼魂嚇自己嗎?他心想,不知道她在萬聖節會不會跟別的幽靈開派對。
        夜曉如往常那樣,一到車站便打開手機查看新消息。他為發佈日葵的畫作而開設的社交帳戶收到一條私人訊息,他好奇地打開來看,發現聯繫他的並不是假帳號、商業用戶或者廣告。
    你好,這些圖畫很漂亮,請問是明日葵畫的嗎?
        夜曉很是驚奇,他沒有在這個帳號透露任何日葵的資訊,只是把她的作品一股腦兒全部放上去而已,一句說明文字都沒有,這個人是怎麼知道這些是她的畫作?
        夜曉點開對方的帳戶頁面,帳戶名稱是「hoping_fan」。頭像是一個用原子筆掃描的女人的背影,他猜想對方是個女的。但她的帳戶是私人帳戶,所以他看不到更多的資訊。不過他發現林煦晨也有追蹤這個帳戶,難道她是他們的中學同學?
        「是的,妳是怎麼知道的?」夜曉回覆訊息。
        帳戶立刻上線,對話頁面很快便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夜曉等著,但對方輸入了很久都沒有發出訊息,一直都在輸入中。在他開始懷疑她究竟是打算永遠不傳出她輸入的訊息,還是正在給他寫一篇論文的時候,一段正方形的文字訊息終於彈了出來。
        我果然沒有猜錯!我一看到這些畫作,就覺得筆觸很眼熟,看上去很像日葵畫的東西!我是她的中學同學,和她一起選修視覺藝術的。請問你是她的朋友嗎?為甚麼你會有她的作品?
        夜曉真喜歡對方這種傳訊息的時候資訊詳盡完整的敘事模式,他也立刻回覆對方:「我其實只是一個無意中發現了日葵的畫作的無名小卒,我搬進新家以後,在閣樓發現了這些圖畫,覺得很漂亮,所以就決定放上來讓大家看。」
經過一番輸入中,新的訊息很快彈出來。雖然對方的言詞看上去頗為健談,但夜曉猜測她現實中應該是個很文靜的人,只有這種人才會在跟人傳訊息的時候條理分明,不只沒有錯別字,連錯誤的標點符號都沒有。




我真高興你這麼做,也很慶幸我發現了這個帳戶!再次看到日葵畫的東西,真是讓人懷念呢!
        巴士來了,夜曉上車以後,繼續發送簡訊。
「妳跟日葵是朋友嗎?」夜曉傳出訊息,然後又發出第二條:「妳叫甚麼名字?」
        我叫范可萍。我不知道我和日葵算不算朋友,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我們每次上美術課都一起坐,我想我們算是朋友吧?
        「范可萍?」夜曉心想:「日葵的日記裏好像沒有出現過這個名字,我想妳們不是太熟。」然後他又想到,這位范可萍會否知道跟日葵的自殺案有關的事情?
        「聽說日葵是自殺而死的,這真讓人難過,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嗎?」夜曉反覆斟酌用詞,最後傳出訊息。
        不同於剛才的長篇大論,這次對方的答覆非常簡潔——
是的,我知道。
        夜曉感覺他的心臟快要跳出他的喉嚨,他按耐住激動的心情,顫抖著拇指在鍵盤上敲打文字。不等他發出追問的訊息,對方很快就接下去,傳出第二條訊息——
是我殺死日葵的。




        夜曉呆瞪著屏幕上駭人的文字訊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嘴不自覺地張大,手指變得僵硬,一股寒意竄上他的背。見對方遲遲沒有新的訊息,他只能以「???!!!???」的標點符號來追問。
        對方又開始輸入中了,夜曉平息靜氣地等待她的訊息,他感覺到他的心臟在飛快地跳動。但這次對方又是輸入了很久,夜曉都快等瘋了。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所衍生的完全無法預測接續會如何進展的等待和懸念,真是太折磨人了。過了十五分鐘,一大篇文字終於彈了出來。
        其實是這樣的,日葵跟我是在美術課上熟起來的。我們每次上課都坐在一起,有時放學後還會一起留在美術教室。我們曾經是朋友,直至我毀了我們的友誼。我聽信了另一個同學的話,那個同學是日葵最好的朋友。她告訴我自從她贏了某個比賽以後,日葵就非常嫉妒她,總是暗中欺侮她。她還告訴我,日葵經常在她面前數落我的畫功。我不知道日葵是不是真的這樣,但好多女同學聽了她的話後都不再和日葵來往。我本不該輕易因為別人的話而疏遠日葵的,但當時所有女生都孤立日葵,害我也不敢跟日葵說話。我怕自己會成為下一個被眾人排擠的人,所以我也默默成為了霸凌者之一。後來的美術課,我沒有再和日葵一起坐,日葵也沒有主動找我。不久以後,日葵就自殺而死了。我想是我害死了日葵,要是我沒有輕易受人唆擺,我也許能夠讓日葵繼續活下去。而我沒法把錯推到別人身上,因為是我自己選擇聽信別人的話的。我等於是殺死了日葵,這都是我的錯。
        夜曉用了一些時間才消化掉這段話的好幾個訊息。最後,雖然他覺得自己能夠猜到,但他還是問:「那個帶頭杯葛日葵的同學是莊月盈嗎?」而預期的答覆來得非常快。
        是的,你怎麼知道的?
        「莊月盈剽竊了日葵的詩作,因此而和日葵反目成仇。我猜她肯定是害怕日葵會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所以先下手為強,潑一大堆髒水,到處散播謊言、搬弄是非,慫恿大家仇恨日葵。她為日葵建立了心胸狹窄、表裏不一、喜愛說壞話的形象,便沒有人再願意和日葵說話。這樣就算日葵跟人說出她抄襲的真相,也沒有人會相信。」夜曉憤怒地敲出這些字句。
    原來是這樣嗎?我不知道這些事⋯⋯
        「所以你沒有殺死日葵,是莊月盈殺死了日葵。」下車了,夜曉一邊繼續低頭傳簡訊,一邊慢慢走路回磚屋。
        不管莊月盈怎麼說,我都不該輕易因為她的話而疏遠日葵,所以最錯的還是我。這十年來,我沒一秒不在後悔。要是我當初主動跟日葵說話,也許她不會選擇自殺。
        「不要太怪責自己,起碼妳現在勇於坦白這些,這真的是一個很高尚的舉動。」夜曉覺得雖然可萍中學的時候因為膽小懦弱而輕易受人唆擺,但她現在作風正派,勇敢承認自己的錯誤,讓他重拾了對人性的信心,所以他願意安慰她。
    謝謝你這麼說,也很謝謝你願意聽我說這些。如果日葵還能聽見的話,我真的很想跟她說對不起,我寧願死的人是我而不是她。這十年來我都一直覺得很內疚和慚愧,良心深受責備,現在說出來感覺好像好點了。
        夜曉突然想起日葵墳墓上的那朵向日葵,難道那就是可萍留下的?
「日葵墳墓上的向日葵就是妳送的吧?」夜曉問。
    甚麼向日葵?我沒有給日葵的墳墓送過向日葵欸,你在說甚麼?
        「如果不是妳,那究竟是⋯⋯」




        夜曉到家了,剛走進家門,還在低頭輸入回覆的字句,手機就突然被奪走了,只見母親正叉著腰站在門口等他。他抬起頭,母親一把將一張皺巴巴的紙塞到他眼前要他看。
        「這是甚麼?」母親來勢洶洶地質問。
        夜曉定睛細看紙上寫的東西——「在世人讀到這張字條時,我早已死了。但我想讓人們知道,我現在已經脫離苦難,獲得自由。我希望我的死會為這個地方造出一點改變,我敢於面對死亡,是希望自己成為最後一個被體制迫死的犧牲者。」這赫然是他的遺書。
        「這⋯⋯」夜曉結結巴巴地囁嚅,他一時不知該作何解釋。
        母親拿開紙張,眼神以前所未有的凌厲瞪著夜曉,兇巴巴地質問:「這是甚麼?你寫的遺書嗎?你要自殺嗎?」
        「我⋯⋯那只是寫來玩玩而已⋯⋯」夜曉吞吞吐吐地咕噥。
        「『寫來玩玩而已?』很好玩嗎?你覺得寫遺書是很好玩的事?你認為你亂說要自殺是一種玩笑?你以為這是可以開玩笑的嗎?」母親怒氣沖沖地哇哇大叫。
        「等等⋯⋯」夜曉突然反應過來,他生氣地反問:「您偷進我的房間?亂翻我的東西?」
        「是的,我進了你的房間,怎麼了?」
        「我不是說了不要進去我的房間嗎?」一股灼熱的憤怒從夜曉的胸腔冒起,直衝他的腦門,讓他渾身發抖。
        「幸好我進去了,並翻到了這個,不然天曉得你在那個房間裏是想搞甚麼鬼?」
        「我簡直不敢相信!」夜曉氣得大吼大叫起來:「您亂翻我的東西還理直氣壯!我說了不要進去我的房間!您偏偏就要這麼討厭!闖進去亂翻亂找!打探我的隱私!」
        「我不打探你的隱私,我怎麼知道你說你要自殺?」母親抱起她的手臂,被夜曉怒吼,只讓她變得更加兇悍,「你倒是給我解釋一下,為甚麼你有事情不跟我說,卻自己寫起遺書來?」
        「跟您說?」夜曉不禁失笑,她侵犯他的隱私以後不認錯,還氣勢洶洶地多管閒事。
「是的,跟我說!」母親一邊說話一邊用力揚夜曉的遺書,「你給我解釋一下,你為甚麼要自殺?是甚麼體制逼得你想要自殺?」




        「對著您!誰都想要自殺!」夜曉氣得破口大罵,他再也無法忍受了。
「甚麼?甚麼?對著我,誰都想要自殺?」母親挑起了眉毛,「我把你養到這麼大,你對我說這些?你試試再說一次?」
夜曉甚至想都沒有想就讓胃裏的話衝口而出:「對著您讓我想自殺!」
        母親眨了眨眼睛,她的聲線變得輕柔,「是嗎?所以你認為你的人生很痛苦是嗎?只因為要對著我?天吶,你對人生真的一點概念都沒有。你們這些年輕人,輕易就揚言要自殺。你以為你這樣就已經很辛苦、很多煩惱了是嗎?以前的人吃的苦比你更多,有像你這樣的嗎?你不曉得有多少人希望過上你的生活,你不曉得有多少人連念書的機會都沒有,連自己的房間都沒有。你試著想想我吧,我每天天還沒亮就要爬起來,上班的時候受人的氣,放工以後還要伺候你,我為的是甚麼?我每天身水身汗掙錢⋯⋯」
        「是了是了,誰不知道您犧牲很大?您每分每秒都在提醒我!」夜曉不屑地道。
        「我這麼做,」母親提高了說話的音量,「只為了讓你讀好你的書,你就連讓化學測驗卷合格這麼一件小事都做不好!」
        「我根本不想讀化學!那是你要我讀的!我根本不喜歡!」夜曉高聲大嚷,他知道他即將爆發了,堆積已久的憤懣即將緊隨已經見光的秘密順勢爆發出來。
        「樣樣事情要你喜歡嗎?那你將來打算做甚麼?到街上乞食嗎?您老爸已經死了⋯⋯」
        「噢!拜託!別再在我面前假裝關心我的未來了!收起您那副處處為我著想的虛偽樣子吧!您內心真正想要些甚麼,我根本一清二楚!」夜曉尖刻地打斷母親,嘴裏的話如機關槍般一發不可收拾地噴發:「您想我飛黃騰達,有份高薪厚職,買間豪宅讓您享清福,每月把整份薪水都拿來做家用,好讓您盡情吃喝玩樂和到處向別人炫耀嘛!這就是您從我身上想得到的東西,您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但是您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甚麼嗎?您從來沒有問過我想要甚麼!您從來沒在乎過我的感受!您知道爸爸真正想您怎樣嗎?您甚麼都不知道!要是他看見我被您這樣對待,他會怎麼想?」
        「你這樣想我?我是你媽媽!你怎麼可以這樣想我?」母親被夜曉的話激得臉龐瞬間失去血色,蒼白的嘴唇蠕動著,不知要說甚麼,片刻以後,才遲緩地吐出虛弱的反駁,「你真是太無知了⋯⋯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混帳⋯⋯我倒想知道你喜歡甚麼?你想要全世界的人都來在乎你的感受是吧?最好每天都不用上學,天天只需要吃飯、打機和睡覺是吧?」
        「別再說話了!每次聽見您說話,我就想自殺!」夜曉尖聲大叫。
「自殺!」母親再度揚起夜曉皺巴巴的遺書,「就你那點破事兒、那點瑣碎的小煩惱,你就要生要死,說要自殺?」
        「您看!這就是為甚麼我不想跟您說話!這就是我甚麼都不會跟您說的原因!」夜曉大喊,抓過母親手中的遺書狠狠地扔到地上,然後衝上樓梯。
        「你要去哪裏?你快給我下來!別再給我耍這種小孩子脾氣!」母親一邊說一邊追上前,「苗夜曉?站著!你給我冷靜⋯⋯」
        「喔!閉嘴!閉嘴!」夜曉歇斯底里地大喊:「您是要把我逼瘋才高興吧!我恨透您了!」他停下來回頭憤怒地瞪著自己的母親,怒吼的聲線大得有點沙啞,「就是您讓我很想死!我希望您不曾生我出來!您這個神經病瘋婦!」




        「砰!」的一聲震動整棟磚屋的巨響,夜曉狠狠地甩上房門,隔絕了自己的母親。
        「好啊,你把我送你的生日禮物還給我!」母親說,聲線非常顫抖。
        夜曉打開門,把還裝在結他盒裏的電結他狠狠地扔了出去,再度用力地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