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苗夜曉回到磚屋的時候,幽靈日葵問。
        「沒怎樣,她當然否認,我們甚麼都問不出。」夜曉說。
        「我不就說了?不用浪費時間在月盈身上。」
        夜曉生日的日子在迫近。對上的三年,祖母和母親都有為他的生日做特別的準備。祖母弄了比平常豐盛的晚飯,通常有醃雞腿、炒大蝦和燒肉排骨。而母親給了他數百塊零用錢,分別在三次生日裏送了他因為長高而不得不買的新衣服、上體育課要用的運動鞋和一部電器店裏能找到的型號最舊的新手機作為禮物。但是她們都沒有買生日蛋糕,可能是因為那並不實用。
自從父親死後,生日就只是很普通的一天,不會切蛋糕,不會進行甚麼特別的慶祝活動,只是飯菜和零用錢比平常多了點的平凡日子,也是一個提醒他沒有朋友記得他生日的日子。如果是小時候,只要有薯條吃、有氣球收,他就會特別開心。但現在,就算有蛋糕吃,他也不覺得自己就能高興起來。
        而這次的生日,是一個上學日。到時候,他大概也像往常那樣起床、上學,度過沒一個同學跟他說生日快樂的一天,放學回家接受一份能夠預期的生活必需品作為禮物,然後甚麼事都沒有做就渾渾噩噩地過完他十六歲的生日,就很像他這天並沒有比以往成長了一點點。
        最後,雖然還是覺得焗蛋糕的主意很愚蠢,夜曉還是照日葵說的去做了。他特地到超級市場購買材料,回家的時候抱著沉甸甸的麵粉、奶油和一大堆水果。他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田婆婆,對方問他買這一大堆東西打算做甚麼,得知他要做蛋糕以後,她非常鼓勵,並告訴他她經常烘培,所以有甚麼問題都可以請教她。
        把材料都放到廚房後,夜曉才想起家裏沒有篩子和攪拌器等烘培用品。在日葵的提議下,他決定問鄰居借。田婆婆非常熱情,一口就答應借給他,並邀請他乾脆把材料拿過來,在她的廚房裏製作蛋糕,她會親自教他怎麼做。他覺得這比他自己跌跌撞撞地嘗試靠譜多了,所以同意了這個方案。
        於是夜曉用了生日前夕的週末下午,待在田婆婆的廚房裏,在她的指導下和她一起攪拌麵團、切水果和裝飾蛋糕。她非常親切,對於有訪客到來十分高興,慢條斯理地進行著每個步驟,還拉著他說了很多不相干的東西,例如一些關於田莎蘭的瑣事。但他並沒有不耐煩,和老人家消磨時光有一種很悠閒的感覺。烘培本身也是一項很減壓的活動,因為在進行的過程中,全副精神只專注於如何做好這件事情,不會去想其他的事,自然就有種煩惱受到擺脫的感覺。
如果不是有田婆婆的幫助,這次應該比煮咖喱的那次還要具災難性。但在她的提醒和鼓勵下,經過兩次的努力嘗試,夜曉便成功了。他做出了一個巧克力味的水果蛋糕,上面綴滿了奶油,切成一塊塊的蜜桃、香蕉、菠蘿、草莓和藍莓則像堡壘一樣覆蓋在奶油上面。雖然賣相不怎麼樣,但雞蛋和奶油的香氣很濃郁。




        原本夜曉想跟田婆婆一起分享這個蛋糕,但她說她不能吃太多甜食,知道這是他的生日蛋糕以後,堅持要他拿回去跟祖母和母親分享,於是他收拾乾淨她的廚房以後,跟她再三道謝,就捧著蛋糕回到磚屋。
        不過,夜曉並不想和母親分享這個蛋糕,他不想聽見甚麼諸如是「你不如把做蛋糕的精力放在溫習上」之類的話。而要是把做蛋糕的事情告訴祖母,她一定也會告訴母親的,所以他沒有讓她們任何一個人看見他做的生日蛋糕。
        夜曉把蛋糕帶到自己的房間裏藏好,吃完晚飯回到臥室時,他發現日葵正饒有興味地靠在他的蛋糕前打量。
        「做得很不錯嘛!幾乎可以放在蛋糕店裏賣!」
        「我之所以會做這件事,完全只為了趕快了結妳的心願。」夜曉一再聲明。
        「我衷心感謝你。」日葵這樣保證,然後興奮地問:「離午夜還有一些時間,我們做甚麼好呢?」
        「不知道,等待?」
        「我們做一些你喜歡的事情吧,畢竟是你的生日嘛,你說了算!」
        最後夜曉用電腦播了一套電影,那是他父親最喜歡的電影《阿甘正傳》。自從父親死後,他不斷翻看又翻看,漸漸變成了他最喜歡的電影。現在日葵和他一邊看一邊討論。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夜曉不自覺地跟著電影中的人物一起念出這句台詞。




        「所以就像是一份禮物。」日葵說。
        「但我不覺得是禮物,大部份的巧克力都是苦的。」
        「但總有那麼幾顆是甜的。」
        「我的那盒是全苦的。」
        「你確定?你真的這樣認為嗎?一顆甜的都沒有?」日葵問。
        「好吧,是有一些是甜的。」夜曉想了一項,說道。
        雖然電影接近兩個半小時,但看下去的時候卻感覺不到有這麼漫長。
        「我能看出來你為甚麼喜歡這套電影。」播放到中段的時候,日葵說。
        「是嗎?」
        「夜曉,我覺得,你終究不是一個自殺的人。」日葵語重心長地說。




        「為甚麼這麼說?」
        「你經常擺出一副憂鬱的模樣,認為人生是個沒有希望的黑洞,但這套電影出賣你了。」日葵這樣說。
        電影結束的時候,隨著悠揚悅耳的鋼琴配樂聲響起,片頭出現過的羽毛在片尾再度緩緩飄飛起來。夜曉和日葵都沒有動,依然坐著觀看黑色的屏幕上慢慢滾動的演職員名單,依然沉浸在電影若輕若重的氛圍之中。
        「你知道我最喜歡這部電影的甚麼嗎?」日葵說。
        「甚麼?」夜曉問。
        「我喜歡那根羽毛,那彷彿代表了生命的意義。我們就像那根飄泊的羽毛一樣,無法預知和決定人生將會有甚麼際遇,但我們能做的是以安然自若的態度面對一切。」
        「你當然能像羽毛一樣在空中舒展地飄來飄去。」夜曉心想。
        「不用把人生想得太複雜和沉重,我們畢竟只是羽毛。」
        離午夜還有一點時間,夜曉播起了他很喜歡的其中一個樂隊的演唱會片段,把酷炫的結他演奏聲和氣勢磅礡的鼓聲的音量放到最大。
舞台上兩名身材輕盈、動作敏捷的結他手一邊跳動一邊撥彈電結他,肌肉結實的鼓手大力地揮動鼓棍敲擊架子鼓,披著長髮的貝斯手使勁甩頭。主唱的身上沒有華麗誇張的舞台服飾,而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上衣和一條黑色高腰長褲,完美體現出她修長高挑的身材線條。她站在舞台中央,拿著麥克風高舉著手,以像表演戲劇一樣的優美而澎湃的肢體動作,配合著她高亢激烈的歌聲。她雖然衣著簡單,而且是舞台上唯一的女孩子,但卻彷彿是全場最強大的王者。舞台下塞滿了成千上萬手舞足蹈的觀眾,不斷地揮舞著熒光棒,為台上的表演者歡呼喝采。
        「這真是一場很有力量的表演呢。」日葵說。
        「是呀,他們是八九十年代風靡一時的樂隊,在他們活躍的十年間推出了七個專輯。他們最出名的就是他們的女主唱,她為樂隊所有的歌曲作曲填詞,可惜她後來因為患癌而離世了。這是他們最後一場演唱會,也是他們樂隊生涯最棒的一次演出。在演唱會結束沒過多久她就離去了,當時她才三十二歲,甚至還沒結婚。」夜曉在日葵觀看表演的時候在旁介紹著。
        「這樣啊。」日葵黯然神傷,「可是她看上去不像是在生病。」
        「對吧?她表演得很好,看上去精神抖擻、充滿幹勁,又有那麼多的舞步。但事實上,她當時正強忍著疾病的痛苦和折磨,盡可能地在死前獻出最精彩的演出。」
        日葵沉默地注視著屏幕上不斷閃耀的人影,注視著女主唱揮動手臂、抖動長腿、甩動長髮、變動姿勢、不斷走來走去的身姿。她以響亮的歌聲為人們打氣,以琅琅上口的歌詞訴說著熱血和勵志的故事,全場的人都跟著她歌唱她所寫的史詩。她是一個將死之人,但身上卻散發著最強的活力和生命力,點燃著整個舞台,點燃了無數觀眾的心,也點燃了日葵。




        夜曉發現日葵沒有答話,轉頭看向她,驚訝地發現日葵的眼眶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盈滿了淚水。她一邊注視屏幕上的演出,一邊無聲抽泣,讓淚水流下臉頰。
        「怎麼了?妳怎麼哭了?沒事吧?」夜曉忙問,伸出手觸碰日葵的臉,輕柔地幫她擦眼淚。
        此時,演唱會的片段播完了,笑容滿臉的女主唱對觀眾席的人海揮揮手,淡出了舞台,畫面慢慢轉黑。夜曉注視著哭泣的日葵,等待她說話。
        「我只是在想,為甚麼我喜歡的偉人和英雄都孤獨地英年早逝。最偉大的作家、最偉大的詩人、最偉大的畫師、最偉大的演員、最偉大的歌手、最偉大的音樂創作者,他們要麼被殺,要麼自殺,要麼死於絕症,要麼死於意外。」日葵說:「就很像他們用自己的作品、歌聲和歌詞影響了生命以後,拯救了別人以後,為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後,他們⋯⋯他們就任務完成了,他們就死了。」
        夜曉說不出話來,他沒想到這麼個演唱會的片段會讓日葵起這麼大的反應,最後他只能吐出:「起碼他們留下的作品永存,他們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
        「我只是忍不住想,要是他們還未死的話,要是他們不是死得這麼早的話⋯⋯想像一下,他們也許還可以做更偉大的事情。」日葵這樣說,讓夜曉開始覺得她是意有所指。
        「我只是覺得,這真的是一個很堅強、很偉大的演出,讓我很感動。為甚麼這麼才華洋溢,最終卻獨自一人地死去?她實在死得太年輕、太孤獨了。生活讓她痛苦不堪,她卻一直不放棄,堅持到最後一秒。因為她知道她還有事情要做,她還要繼續用自己的作品和演出改變世界。」顫抖的淚光依然在日葵眼中閃爍。
        原本夜曉還想深入地追問日葵話裏的意思,但她很快就緩過來了,她說:「快要午夜了!」
        臨近午夜,夜曉在日葵的提醒下,拿了把刀準備切蛋糕。
        「你還沒有點蠟燭和許願!」在夜曉把刀舉到蛋糕上方時,她急忙制止他。
        「別這麼麻煩了吧!」夜曉皺起臉抱怨。
        「一生人只有一次十六歲生日!」日葵非常認真和堅持,「快去拿那支香薰蠟燭出來點一點!」
        說不過日葵,夜曉只好掏出他前幾天在自製蠟燭工作坊製作的香薰蠟燭。那當然不能插在蛋糕上使用。但把它帶回來以後,他從來沒有點燃過它,也許現在是點燃它的好時機。
        夜曉從火柴盒中取出一支火柴,往邊緣一刷,火花從火柴頭冒出。他用火柴點燃了蠟燭,日葵關上了燈。
        「真好聞。」日葵閉上眼睛,彎下身把臉探到燭光前,用鼻子深深嗅聞隱隱飄出的香氣,「讓我猜……薰衣草,接著是雪松木,還有一點鬱金香?」




        「你真厲害,全都聞得出,你覺得這個氣味怎麼樣?」夜曉看著火光穿透日葵半透明的臉,照射到牆上,看著光影在上面跳躍。
        「嗯⋯⋯」日葵依然閉著雙眼,陶醉在香薰蠟燭的香氣中,「它很香,很清新,很優雅,讓人覺得很平靜,很舒服。就像身處於森林之中似的,而這個森林中央有一片被陽光照射的草地,那片草地是一片開滿花朵的花田。」
        「我想做一支妳會做的蠟燭。」夜曉搔了搔頭,「你會不會覺得這樣很奇怪?」
        日葵張開眼睛。夜曉正注視著她,她也注視夜曉。空氣靜默著,兩張臉孔在搖曳的燭光照射下忽明忽暗。
        「你當然很奇怪。」在短暫的停頓後,日葵補充:「是酷的那種奇怪。」
        夜曉笑起來,希望蠟燭的光線照不出他臉上的緋紅,也很慶幸在這昏暗的光線下,他得以睜大眼睛直視日葵的臉,觀看她靈動的雙眼,和從耳朵後面垂落下來的髮絲。日葵也直視著夜曉,雙手托住兩邊臉頰,歪頭看著他。好一會兒,他們只是這樣看著彼此,沒有說話。
        「我喜歡這個氣味,很感謝你為我製作了這支蠟燭,我真的很喜歡。」最後日葵打破了沉默。
        夜曉低頭凝視著搖曳的燭光,「可惜它最終會燃盡。我想⋯⋯我既捨不得吹熄它,又不忍看它消耗殆盡。」燭光給他的臉添上傷感的陰影。
        「但它在燃燒的時候很燦爛很精彩,它點亮了四周,在漆黑中為我們帶來光明和溫暖,為周圍留下一股久不能散的香氣,這樣就足夠了。」日葵靜靜地說。
        夜曉把視線從蠟燭轉移到日葵的凝視中,燭光在兩雙眼中跳動,她的話讓他深受觸動。日葵的人生,對於他來說,就像這支香薰蠟燭。那麼他,能否也像她這樣漂亮地燃燒?
        「祝你生日快樂,夜曉。」日葵的聲線像蝴蝶搧動的翅膀。
「謝謝你,日葵。」
「許願,然後吹熄它吧。」
        夜曉的表情變得遲疑。他一直認為生日沒甚麼好慶祝的,不過是死亡的倒計時,他有時還希望自己不曾誕生。至於生日願望甚麼的更是騙人的,他許久沒許過甚麼願了。隨著年歲增長,他愈漸覺得,似乎他越渴望某樣事情就越得不到它。所以他從來不敢許願,因為不想失望而不敢期望。
看見夜曉對於慶祝自己的生日還是感到抗拒,日葵繼續說:「你活了十六年了,即使經歷了那麼多的挫折和磨難,你還是活過來了。我覺得你很厲害,起碼比我厲害多了,我還沒到十六歲就死了,而你能一直挺到現在,你不覺得自己已經很厲害了嗎?所以,你應該肯定和欣賞自己一直以來的掙扎和努力,既然生日就獎勵自己吧。」




        夜曉點了點頭,他低頭凝視自己的手臂,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慢慢地撫摸手臂內側皮膚上微微凸起的長條形疤痕。他閉上眼睛,默想了一會兒,思考該如何許願。
        「我希望我……不要再在自己身上留下另一條疤痕了。」夜曉誠心地在心中默念。他睜開眼睛,吹熄了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