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比平常早了一點放學,苗夜曉心情不錯地回到他那棟位在鄉郊的緋紅磚屋,來到後院的梧桐樹下。雖然這天跟平常的上學日一樣,他全日沒有跟過同學說話,巫老師也一如既往地討厭,但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可以無視掉這一切了,可能是因為他知道家裏有他的朋友。除了幽靈日葵以外,他多了另一個朋友。
        「你又走運了,我依然未死。」夜曉把一塊麥包和一盤牛奶放到一早已虎視眈眈地等在那裏的小黑貓面前,牠看上去似乎沒第一次出現時那麼的細小瘦弱了。
        「以後就叫你黑仔吧,好嗎?」夜曉撫摸小黑貓純黑色的頭頂和背部,決定為牠取個名字。自從他自殺未遂以後,小黑貓已接連來過好多天了,每次都來找他要吃的。
        「你跟我很像呢,都是自己一個,生活也很不順利吧?想來也是倒霉,才會有這麼孤苦的人生。」夜曉繼續自顧自對著正在狼吞虎嚥的小黑貓自言自語:「看你黑漆漆,像塊毛絨絨的煤炭似的,以後就叫你黑仔吧。」
        「你看,小黑跑到那棟鬼屋去了!」
        「那個鬼怪正在餵小黑!」
        夜曉猛地抬頭看向對面的圍籬。又來了,上次那兩個鬼鬼祟祟、神出鬼沒的小身影又埋伏在圍籬外的荒草之間窺探他了。他猛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衝向圍籬,這次他絕對不會放過他們。
        「啊啊啊!他來了!鬼怪來了!」對方終於現身了,竟是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褐髮小矮人,他們一邊叫囂一邊邁著小短腿從圍籬退開。
        「甚麼鬼怪?」夜曉迷惑不解。
        「你呀!你住在鬼屋裏,還不是鬼怪?」其中一個小矮人指著夜曉和他背後的紅磚屋叫道。




        「可惡!我是鬼怪?你們在胡說八道甚麼?」夜曉伸手想要抓住他們,但兩隻小矮人拔腿就跑,「還有你們說的鬼屋是甚麼意思?站住!」他連攀帶跳地越過圍籬,踩在那堆長及腰際的荒草中,側著身子挨著山坡穿越狹窄的過道。
「鬼怪來啦!鬼怪來啦!快跑啊!」兩隻小矮人一邊尖叫一邊撒腿就跑,夜曉在後面窮追不捨。
        終於,夜曉掙脫出狹窄的小巷,看見剛才那兩個小身影消失於一條兩邊長滿芒草、向上延伸的石樓梯間。他立刻跟上去,跑上樓梯,一直上、一直上。不一會兒,他來到一座三層的米白色村屋前,屋子的門廊和陽台有著歐陸式的白石護欄。他記得他在某張照片上見過這座似曾相識的三層米白色屋子,就是某張明日葵與朋友的舊合照。
        兩隻小矮人跑到一位女人的腳邊,夜曉追上前,發現那是一位不過三十歲的女士。她有著黝黑的皮膚和強壯的體格,身穿寬鬆的格子恤衫和利落的牛仔褲,正坐在門廊的一張安樂椅裏悠閒地撥扇子。
        「媽媽,住在鬼屋裏的鬼怪跑出來追著我們咬啦!」兩名小矮人抱住女人的小腿,指著夜曉告狀。他這才發現那才不是甚麼小矮人,而是兩個不過五歲的小孩,他們顯然是一對雙胞胎。
        「鬼屋裏的鬼怪?」女人以覺得匪夷所思的表情皺起眉頭。
        「就是下面那棟血紅色的鬼屋!這個鬼怪就住在那棟鬼屋裏頭!衝出來追著我們!」
        「你們說的是明氏家的紅磚屋吧?哈哈哈!那算是甚麼鬼屋嘛!」女人不禁笑出聲。
        「而且我也不是甚麼鬼怪!」夜曉忍不住澄清。
        「當然、當然,真不好意思。這兩個孩子很頑皮,他們很喜歡跑到紅磚屋那裏去探險。我想他們剛才對你造成困擾了,真是十分抱歉。你是那座屋子的新住戶嗎?」女人抬頭看向夜曉,她的表情和語氣具有一種讓人放鬆的親和力。




        「是的,我們在兩年前搬進來了。」可能是女人散發的氣場非常友善,因此雖然她的兩個孩子實在是屁孩,但夜曉無法對他們的母親生起氣來。
        「你們看,他是紅磚屋裏的新住戶哦!你們剛才真的說他是鬼屋裏的鬼怪嗎?」女人低頭以略帶責備但並不嚴厲的語氣對她膝下兩個孩子說:「真是失禮。他是我們的鄰居,才不是甚麼鬼怪哦。你們不可以胡亂說別人住的房子是鬼屋的,知道嗎?」兩個孩子吐了吐舌頭。
        「慢著⋯⋯難不成,圍籬上的『鬼屋』字樣也是你們寫的?」看見雙胞胎淘氣的神情,夜曉不用多大的力氣就回想起上次遇見他們以後發現的怪字跡。
        「你們還幹了這種惡作劇?真是的,快跟哥哥道歉!」女人站起來甩了甩小腿,甩開兩個小孩的小爪子,叉起腰來低頭瞪著他們。
        「是我們幹的!」一個說完以後,另一個立刻接話:「但我們才不要道歉呢!」然後兩人裝了個鬼臉就跑進屋內。
        知道那紅色的「鬼屋」字樣只是鄰居家的孩子在紅磚屋後面探險時留下的惡作劇,夜曉不禁鬆了口氣,他原本還擔心那是靈異事件。
        「真的很抱歉,他們是很愛惡作劇的頑皮孩子,但他們不壞的。」女人傷腦筋地搔了搔頭,「對了,要進來坐坐嗎?來自紅磚屋的新鄰居。」
        一般來說,夜曉都會拒絕這樣的邀請,但這次他答應下來了。可能是因為這位女士的熱情讓人難以拒絕,也可能是因為他記得她剛才以「明氏家的紅磚屋」來稱呼他家。
        「你肯定很疑惑為甚麼平日都不見我們吧?這是從後院的芭蕉樹摘下來的香蕉所榨成的,很好喝的哦。」女人一邊為夜曉倒香蕉奶,一邊自顧自說:「其實我們平時不住在這裏,這兩個孩子是在這個暑假才第一次來這條村子。這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我後來移民加拿大了,這裏就只剩下我婆婆。所以我趁這兩隻馬騮放暑假的時候,帶他們回來這座屋子探望一下婆婆,看看他們媽媽長大的地方。」
        「原來是這樣。」夜曉呢喃:「所以之前都只有那位老婆婆住在這裏,直到這個暑假才看見你們。」




        「小哥哥,你叫甚麼名字?」女人把盛滿香蕉奶的玻璃杯遞給夜曉,坐到他對面的沙發椅上。
        這讓夜曉想起上次阿光問他名字而他不懂回答的窘事,但這次他沒有再犯蠢,流暢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叫我夜曉就行了」。
        「聽見了沒有?你兩個小馬騮,以後看見夜曉哥哥,就跟他打聲招呼,不要再蹲在別人家的後院外裝神弄鬼了,知道嗎?」
在雙胞胎叫完夜曉哥哥以後,夜曉對他們的母親開口道:「妳是莎蘭嗎?」自從看見眼前這位女人就一直盤旋在他腦中的疑問終於忍不住衝口而出。
        「你是怎麼知道的?」女人顯然吃了一驚,「是的,我的名字確實是莎蘭。」
        夜曉認得那頭濃密的自然曲髮,就算現在被束成一條馬尾辮子,還是能認出來。他在腦內盤算該怎樣解釋他是如何知道莎蘭的名字的,最後他決定乾乾脆脆地把他在閣樓發現了日葵遺物的事情全盤托出。
        「妳等我一會兒,我有些東西要給妳看。」夜曉說畢,就跑到屋外,跑下石樓梯,回到自己的家,爬樓梯上睡房,從抽屜裏翻出日葵的相簿,然後抱著它回到莎蘭的三層村屋。
        田莎蘭疑惑又好奇地翻開相簿,自己和兒時知己的合照映照在她張大的瞳孔之中。「是⋯⋯日葵⋯⋯」她的手顫抖著撫上舊照片中日葵的臉。她凝視著相片,那不但讓她記起自己年少的模樣,也讓她回想起小時候的往事。
夜曉坐在莎蘭對面,看著她一邊翻看相簿,一邊喃喃自語。「天吶,我們當時好小哦,一眨眼過了這麼久了⋯⋯」她仔細地端詳照片的每個細節,「是這棵梧桐樹⋯⋯我們以前經常一起爬樹⋯⋯」她翻到下一頁,「我記得這張⋯⋯是在我準備移民的時候,在這裏拍的⋯⋯」她把照片翻過來,看到背面寫著「永遠的好朋友——莎蘭」。淚水從莎蘭的眼眶跌落下來,滴在照片上,她用手輕抹眼角。
        「自我有記憶以來,日葵就是我的鄰居,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總是一起玩耍,每天都會見面,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莎蘭合上相簿,一邊拿手巾擦眼淚,一邊娓娓道出和日葵的往事:「但在我們升中一的時候,我爸爸媽媽決定帶我去加拿大念書。自從我和家人移民以後,我們就沒再見面了。之後⋯⋯」想起自己的好友已經過身,她沒法再說下去。
        「報紙上說她是自殺而死的,你知道她為甚麼會自殺嗎?」夜曉答應了日葵會調查她的事情,因此就算這會勾起她好朋友的傷心回憶,他還是要問。
        莎蘭緩緩地搖了搖頭:「我知道這件事情的前一秒,還在求我爸爸媽媽讓我在聖誕節回來探望日葵。當時我已經好久沒跟她通訊了,有好一陣子沒收到過她的電話,而我打給她則未能接通。一開始我猜想她大概是學業忙碌,所以沒有太在意,畢竟當時剛升上高中。後來,我終於忍不住了,決定寫信給她。信件寄達以後,明先生和明太太才打電話給我,他們告訴我⋯⋯他們告訴我⋯⋯」
莎蘭的聲音變得哽咽,她深深吸了口氣,拿手巾抹臉,「之後我就一直在想,我不停地想,她究竟為甚麼要這樣做?為甚麼不告訴我發生了甚麼事情?為甚麼不告訴我她要這樣做?為甚麼不給我機會阻止她?我為甚麼沒有察覺到她想這樣做?我不禁覺得,這是我的錯!是不是我在國外認識了新朋友以後,冷落她了?所以她才會⋯⋯是不是我不夠關心她?也許她給過我暗示,但我卻沒有注意到?」
        「這不是你的錯,日葵沒有怪責你,她對妳從來沒有怨言。」看見莎蘭越說越激動,夜曉不禁出言安慰,因為他記得日葵的日記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句關於莎蘭的壞話。
        莎蘭沒有追問為甚麼夜曉知道日葵並不怪責她,她只是說:「要知道,要是她給我機會的話,我會立刻飛回來陪伴她,我會讓她打消她瘋狂的念頭,我會求她不要放棄。我會告訴她,沒有她以後,我再也無法爬樹了。我會讓她知道,無論發生甚麼事情,我永遠都不會放棄她!」




        「我會把你的說話轉達給日葵的。」夜曉這樣心想,隨即繼續問:「所以⋯⋯她完全沒跟你提及過可能的自殺原因嗎?」
        「自從我移民以後,我們就沒再見面了,但是我們還是有互通電話。我會跟她分享在加拿大念書的事情,她有時會跟我傾訴她的憂慮、不安和煩惱。」莎蘭說:「有次,她跟我說她在新的學校裏,一個談得來的朋友都沒有。她覺得自己很不合群,也為難以交朋友而感到苦惱。其他人都能見風轉舵、虛與委蛇地迎合別人以迅速融入人群之中,她則無法為了讓別人注意自己而搶著說些言不由衷的附和說話。很多人見她與人相處時緊張兮兮、默不作聲,便誤以為她軟弱又消極,但不是這樣的。她只是比較被動和慢熱,需要深入了解對方的真實想法以後才能慢慢與人成為朋友。跟她認識久了,就會發現她其實比想像中積極。那次她訴苦沒多久,就開始自我安慰。她說她為自己的奇怪而自豪,寧可做一個怪人,也不做平平無奇的人。我說有緣的話,就會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的,她也深表認同。最後她還跟我說她決定好好專注於自己的興趣,不再煩惱交朋友的事。所以在我印象中,日葵總體來說是很堅強樂觀的人,我完全想不到她會⋯⋯」
        「也許她是嘴上逞強,內心其實很難受。」夜曉猜測。
        「哎呀,你不就是苗老太太的孫子嗎?」莎蘭的外婆端著一大盤曲奇餅從廚房走出來,讓莎蘭接過曲奇餅放到茶几上,「以後有空也上來坐坐吧。」
        「沒錯。在我們回了加拿大以後,你也可以上來找我們田婆婆的,她很會烘培哦!」莎蘭從櫥櫃拿出兩個陶瓷碟,分配了兩份數量相同的曲奇餅,以防雙胞胎為了爭搶曲奇餅而打架,「說起上來,我們過幾天就要回去了。」田婆婆掩飾住聽見這話時的難過,她熱情地招待夜曉,拿一個餅罐裝了滿滿一罐曲奇餅硬塞給他。
        「太婆、太婆,剛才夜曉哥哥惹哭了媽媽!」雙胞胎的嘴裏塞滿曲奇餅,還不忘胡說八道。
        「哪有!我們只是在聊日葵的事情。」莎蘭敲了敲雙胞胎的腦袋瓜。
        「是呀,你住的那棟紅磚屋,原是明氏那家人的屋子。他們的女兒日葵跟我們的莎蘭不知多要好,她是個很漂亮很乖巧的孩子,實在太可惜了。我們原本跟他們家很熟,他們還經常給我們莎蘭送玩具。但自從發生了那場讓人痛心的悲劇以後,明先生和明太太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終日愁雲慘霧。我有次碰見他們,想對他們打招呼,他們卻恨不得快點躲進屋裏去。真是可憐吶,養育寵愛了這麼多年的寶貝女兒,就這樣沒了。你也不能怪他們完全變了個樣,都悲傷得無法再與人說話了。然後過了一會兒,我每次經過紅磚屋,都沒再看見他們。不久以後,我發現紅磚屋裏面已經沒有再開燈,才知道他們搬走了。我最後都沒能跟他們說上話。沒有人知道他們搬到哪兒去。」一說起紅磚屋,田婆婆就侃侃而談。
        「我們看見過日葵姐姐哦!她還跟我們玩呢!她是個很溫柔的漂亮姐姐!完全不像媽媽呢!媽媽是個很愛教訓人的粗暴老女人!」雙胞胎一邊咀嚼曲奇餅,一邊說出耐人尋味的話。
        「是嗎?你們怎麼可能見過日葵姐姐呢?別再胡說八道了。」莎蘭再次敲了敲雙胞胎的腦袋瓜。
聽見雙胞胎說看見日葵姐姐,田婆婆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了看夜曉,但只是決定轉移話題:「不知不覺已經七點半了,天竟然還這麼亮。夜曉哥哥家裏也快要開飯了吧?你快趁天黑前回去吧,有空再上來喝個下午茶。」
於是夜曉站起身,謝過田婆婆、莎蘭和雙胞胎的招待,答應會再過來,最後在婉拒無效後讓她們送他步出米白色大屋的大門口,結束了這趟突如其來的拜訪。
夜曉的祖母每次外出或是回家都總會跟村裏的人攀談起來,大家都叫她做苗老太太。但夜曉跟她完全不同,他每次都會避人耳目,盡量避免與村裏的人接觸。因此村裏的人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村裏的人。在此之前,他只離遠看見過田婆婆,從來沒和她交談過。他一直以為她是個孤僻的古怪老太婆,想不到對方是這麼慈祥又熱情。
        夜曉回到家,祖母已經準備了一桌飯菜。母親又要加班,因此如往常一樣,只有祖孫兩人一起吃晚飯。這樣正好,有母親在的話,他連吃個飯也會如坐針氈。他告訴祖母田婆婆一家給他曲奇餅的事,祖母眉開眼笑地為他與鄰居交好而感到高興,說田婆婆素來和藹可親。她也碰見過田婆婆的孫女,覺得孫女爽朗孝順,而雙胞胎則是一對古靈精怪但很可愛的孩子。她又叫他以後也可以多跟村裏的人打招呼,遇見田婆婆就聊聊天。最後,她決定親自製作一些糕點,讓他之後親自回贈給田婆婆。
        夜曉回想跟莎蘭的對話,還是無法得知日葵自殺的原因。日葵就跟所有人一樣,當然有諸多煩惱,有些更被記錄在日記裏,證明她並沒樂觀到可以完全忽視所有不如意,但那些也都不足以成為自殺理由。而且根據莎蘭的描述,日葵是個很堅強的人,縱然遇到不順心的事情也懂得自我調節。所以她怎麼會突然一聲不響就自殺?最奇怪的是,她一句也不跟她最要好的好友預告,就突然不辭而別。這實在是很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