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木舟載著夜曉全速前進,他正飛往一顆通體雪白的星球,它在墨黑的宇宙中美得像一片發亮的雪花似的。一陣寒冷的空氣撲面而來,一塊又一塊雪花砸落到他的頭頂和臉上。但這股刺骨的寒冷並沒有澆熄內心炙熱的興奮,他放眼眺望剛抵達的這個星球。
這裏是雪星,長年下雪。有時候是下微雪,只有一點點柔軟的小雪花慢慢飄落。有時候是暴風雪,一顆又一顆雪球衝擊著大地。縱然長年冰天雪地,這依然是一個很美麗的星球。全個地表都被一層厚厚的萬年積雪覆蓋著,像一塊潔白的、冰涼的、柔軟的大床墊,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耀眼的純白光芒。
        夜曉敲響了半球體的冰屋的門,冰屋的主人熱情地招待他進屋子裏喝杯甜蜜的熱巧克力。雖然住在如此寒冷的地方,這裏的居民卻讓人非常溫暖。他們還帶他參觀他們引以為傲的奇觀,那些由冰塊建成的宮殿和由雪塊建成的城堡。他在觀賞各色冰雕的時候,遇見了君君、花花和伊依。
「在這裏看見你實在太好了,夜曉!」君君拉著夜曉的手,「請你幫我們把伊依變回原樣!」
夜曉舉起法杖,正想施展魔法⋯⋯
        下一秒,夜曉就被鬧鐘的鈴聲驚醒了。
夜曉已經好一陣子沒體驗過被鬧鐘鈴聲追著來跑的壓力了,幾乎忘記了那是有多讓人焦慮。他假裝聽不見鬧鐘的叫聲,想努力回到剛才的情境中,沉浸進在雪星裏的冒險。他花費了好幾分鐘,才不得不承認那只是夢,而現在他不得不從床上起來,迎接殘酷的現實,雖然他真的不想這樣做。
        縱使現在還只是八月的下旬,但學校為了讓高年級的學生有更充裕的時間為公開試做準備,而特意為他們制定了極其高明的安排,先是要他們在暑假頭十天回校補課,之後要他們在暑假尾十天提早開學。真正放假的日子根本不足一個月,讓原本就短暫的暑假,白駒過隙般轉瞬即逝了。不論夜曉如何不願意面對,他終究是要迎來這一天。
        夜曉拖著沉重又疲乏的身軀,慢吞吞地爬起來洗臉刷牙和換校服,又慢吞吞地像蝸牛一樣背著沉甸甸的書包走路去等車,然後走路回校,再爬樓梯回教室。只是蝸牛隨時可以把自己躲進蝸牛殼裏逃避世事,但他不能。
        剛進校門,一名風紀就像急著查身份證的討厭警察一樣截停了夜曉,說要記他的名。他這才記起來他沒戴領帶,因為領帶在他企圖拿來勒死自己的時候斷了,而他一整個暑假都沒有買一條新的。他心想,一開學就被記名,真不失為一個學期的好開始。




升中五前,一些同學選擇了轉科,因此班上的臉孔有些許轉換。教室裏出現了幾個夜曉不認識的新同學,而其他人則是和他從原來的班別一起升班的舊同學。當中有些人正在為沒得和某某朋友同班而感到遺憾,他完全無法在他們身上取得共鳴。他本應該對班上的新臉孔抱有期待的,應該試著看看能不能跟他們交朋友,但他發現他現在已經對交朋友這件事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
        「嘿,之前都沒見過你呢,你叫甚麼名字?」夜曉的鄰座是一位剛從別的班轉過來的同學,他長得很普通,卻看著很順眼,身上散發出自來熟的氣場,讓他一看就是跟夜曉完全不像的很爽朗的人。
        已經很久沒有同齡人主動跟夜曉說話了,他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是以茫然又帶著一絲戒備的詫異眼神看著鄰座。
        「我是歐陽光,姓歐陽名光,你叫我阿光就行了。」阿光無視了夜曉的眼神,繼續問:「你呢?」
        夜曉張開了口,但久久都說不出一句回應的話。從甚麼時候開始,連自我介紹都變得如此困難?為甚麼別人做起來卻這麼輕而易舉?
        可能是終於留意到夜曉並不想說話,阿光放棄了等他回答,開始跟其他人聊起天來,很快就和別人打成了一片,忘記了夜曉的存在。
        夜曉非常懊惱和後悔,明明好不容易有一個機會可以認識新朋友,他卻就這樣毀掉了一切。但他也重新燃起了信心,他決定等會兒一有機會,就要再次跟阿光說上話。但這個機會他等了半天都沒等到,自從他連說出名字都有困難以後,阿光就沒再理會他。明明阿光比他更遲認識班上大部份的人,卻已經和大家熟悉起來了,也再沒有興趣找夜曉說話。
        升中五以後,課業變得比以前更為繁重和艱澀。才開課第一天,老師們已經佈置了五項作業,全都要求他們寫滿起碼三頁單行紙。原本就不善數理的夜曉,當初完全只是因為母親的逼迫才揀選理科,現在更加篤定他真的十分討厭物理和化學。他越來越覺得自己選錯了科目,但要轉科的同學也老早就轉光了,他現在才申請要轉已經太遲。撇除這個不談,母親也一定不會准許的。就算可以,轉讀新科目意味著要在短時間內重新修讀上年別人學過的東西,他並不確定他能否做到。
        夜曉努力嘗試專心聆聽老師的講課,但越聽就越不明白,目前教授的內容他一個字也聽不懂。慢慢地,他開始走神,注意力投放到窗外。
「苗夜曉!別發白日夢!」才兩秒鐘,巫老師就逼迫夜曉把注意力拉回來,「公開考試是可以決定你一生的考試,我勸你最好專心一點!」




        午休的時候,夜曉終於鼓起勇氣,轉頭面對阿光:「很抱歉,我今早在想事情,所以沒有回答你。我的名字叫苗夜曉,你可以叫我夜曉。」
        「這個啊,我一早知道啦,在早會點名的時候已經聽見了。」夜曉突然提起這件事情,讓阿光有點詫異,他這樣說完以後就和幾個剛認識的同學吃飯去了。在之後的一整天,他也沒有再找夜曉說甚麼。
        夜曉對於和阿光做朋友的期待又落空了,他比原先更為懊惱和灰心喪氣。他知道,肯定是因為今早太不自然,被別人以為是陰沉、冷漠又奇怪的傢伙了。而他不能怪對方,因為他確實表現得陰沉、冷漠又奇怪。因此交不到朋友也是正常的,是他自己活該。也許他已經喪失了交朋友的能力了。
        放學以後,夜曉如以往那樣自個兒收拾書包離開教室。在別的同學全都成群結隊地走路去地鐵站時,他獨自低著頭去巴士站等車。一想到母親又會質問他上課上得怎麼樣時,他就重重嘆了口氣。他以為他不用再面對學業、同儕、母親所施加的壓力了,畢竟他一早就決定要自我了結,徹底了斷這一切。但他一整個暑假都顧著看明日葵的小說,他都忘記了他原本是打算尋死的。
        夜曉一回到家就用力關上房門,把書包隨便扔到一旁,任由自己無力的身軀倒進床裏。
        「你怎麼了嗎?」幽靈日葵關切地問。
        夜曉把整個暑假都花在日葵的小說上,閱讀小說的過程讓他得以沉浸在字裏行間所構築的故事中,逃進一個虛幻的世界,在那裏無憂無慮地肆意翱翔,把那些活不下去的理由忘個清光。只是,這天是新學年的開學日,身處學校的一整天又把他帶回去那原來的充滿苦難的人生中。
        「我真希望自己可以快點了結妳的心願,這樣我就可以死了。」夜曉說。
        「別這樣,告訴我發生甚麼事情吧。如果我真的如報導所講,也是曾想過一死了之的人,那麼我應該能夠理解你的。讓我聆聽吧。」日葵很有耐性地說。她和夜曉現在已經算是朋友了。畢竟一整個夏天,在他替她做事的時候,她一直在旁監察。在他閱讀她寫的小說時,他不時會向她提出有關劇情的疑問,和她討論起來。
        「不會有任何人理解我的。」夜曉不看她,「你一定覺得我很懦弱吧?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屁孩,因為一些不值一提的瑣事就要生要死。」




        「其實並不,我不是這樣想的。我只是好奇和擔憂,究竟你經歷了甚麼事情,讓你絕望得誤以為死亡是一種解決方法?」日葵認真地說。
        在日葵一再堅持的詢問下,猶豫了一會兒,夜曉終於一股腦兒地把內心的苦悶通通娓娓道出,包括他在父親死後時常感到寂寞、母親對他施加嚴酷的壓力、在課上經常被老師針對、和班上的所有同學都做不了朋友、搞砸了所有的朋輩關係、害怕讓祖母失望、為不可預見的未來擔驚受怕,以及覺得自己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她一直在旁靜靜地聆聽,直至他說到開始帶著哭腔,她伸手溫柔地輕拍他的背部。
        「我真的覺得,所有的不幸都發生在我身上!我是最倒霉的倒霉鬼!我沒有老爸,也幾乎等於沒有老媽了!我不討老師喜歡,也不討同學喜歡!我交不到新朋友,也留不住舊朋友!我又窮,又沒有未來!但我也恨透自己這埋怨的嘴臉了,因為其實我很清楚這是我的問題,其實一切的問題都出自我身上!是我讀不好書,才會被老媽責罵,被老師為難。是我性格差勁,才沒人願意跟我說話,沒人願意跟我做朋友。是我沒用,才會一事無成!我確實不配有好事發生在我身上!更糟的是,我其實可以做得更好的,但為甚麼我就是做不到?很多事情都讓我非常後悔,但我依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著讓自己後悔的事情!為甚麼?是不是在我身上有甚麼地方出錯了?我究竟出了甚麼問題?為甚麼我總是甚麼都做不好?為甚麼我老是搞砸所有事情?我這樣平庸的人活在世上究竟有何用?我究竟有甚麼好?」夜曉越說越激動,這是他第一次向人傾訴這些事情,第一次有人聆聽他訴苦。就像崩堤的洪水一樣,心底裏困擾他已久的所有思緒再也壓不住,全數傾卸而出。
「我知道有很多我這個年紀的人也在經歷和我相似的事情,他們也有和我類似的煩惱。可是他們有喜愛、信任和支持他們的人,陪伴和幫助他們度過難關。但我呢?我甚麼都沒有,我獨自一人!所有這些苦難日復一日地發生在我這座孤立無援的孤島上,我無處可逃,一直獨自被困在這裏。就算我沉沒了,也沒有人會發現,沒有人會拯救我。未來的煩惱永遠不會完結,我沒有能力解決,也不會有人陪我一起分擔!我已經沒有勇氣面對了,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只想從這世界上消失!唯有死,才能讓我停止受苦,讓我獲得解脫!反正,我死了跟活著又有甚麼分別?我就算現在死在這張床上,也不會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在乎的。」
        「我在乎。」日葵平靜地說。
        夜曉挪了挪埋在枕頭裏的頭,把自己的臉露出來,睜開一隻眼睛看向日葵。她不知何時已安靜地躺到他身邊,伸手輕輕環抱住他的肩膀,把頭依偎在他的脖子旁。
        「你死了的話,我會很難過的。」日葵認真地凝視著夜曉:「我想我能夠理解你的孤獨,因為認識不到志同道合的朋友而要獨自面對一切的那個部份。也有可能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人能夠完全理解你,但這不要緊的。因為現在不同了,你有我呀,我是你的朋友。」
        夜曉把身子反上來,抬頭面對天花板,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甚麼。
        「也許你還不知道自己的優點,還不知道自己擅長做些甚麼⋯⋯但沒關係的。你可以慢慢摸索,我相信你漸漸就會找到讓你信心倍增的事情的。」日葵這樣說,她柔和的聲音加上溫和的語氣讓她說的話非常穩重,聽起來出奇地可信,「你會越來越勇敢和堅定,到時候再回看,現在這一切都不算甚麼。」
        哭過以後,夜曉變得稍微清醒冷靜過來了。他這才想起剛才說過像是「我究竟有甚麼用處?」之類的話,這讓他有點不好意思。但把一切說出來以後,他的感覺好多了。
        「無論發生甚麼事情,我會陪著你的,所以請別獨自死去。」日葵伸出手,握上夜曉的手。
        好一會兒,夜曉和日葵動也不動,只是一同並肩躺在窄小的床上,瞪著方形的白色天花板,上面空空如也。
        「這張床⋯⋯是妳生前曾經躺過的吧?」夜曉忽發奇想,突然這樣問。
        「是的。」日葵回答。
        「那是怎樣的?躺在這張床上,看著這塊窄小的天花板?」夜曉又問。




        「我喜歡看著這塊天花板,那可以讓我看見很多事物。」日葵微笑著說:「我通常會把它想像成一片深邃無垠的星空,或是從水底往上看的海洋世界,還有很多很多精彩美麗的風景。」
        日葵侃侃而談地描述著自己幻想出來的畫面,夜曉彷彿也能在這窄小狹隘的天花板看得見浩瀚無窮的宇宙了。他感覺到她擱在他枕頭上的柔軟髮絲輕輕掃過他的臉龐,帶給他一種在雪星的冰屋裏喝下熱巧克力的感覺。他回握她的手,「謝謝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