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男生清光了茶几上的酒,除了霍文珣,其餘三人都倒在沙發上呼呼入睡。
霍文珣拿着半罐未喝完的啤酒走上天台。一根又一根的香煙,一口又一口的啤酒,煙草的氣味肆意闖進霍文珣的喉嚨,與酒精殘留下的麥芽苦澀味混合起來,將霍文珣的思緒和靈魂慢慢捲走。
霍文珣的腳步漸漸漂浮起來,他一踩一浮地走近天台邊上的石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午夜裏,霍文珣凝望向着四周,這裏的平房、花園、街燈⋯⋯一切的事與物都被黑暗的漩渦吞噬得一乾二淨,只剩下一片陰森與幽暗。霍文珣忽然覺得黑暗的深淵是一雙眼睛,正牢牢地注視着他,他凝視着深淵,深淵也在凝視着他。深淵的盡頭彷如擁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張力,使霍文珣看迷了眼,他不自覺地爬上石壆,試圖伸手去觸碰那只有一步之遙的無底深淵。
「喂,你黐咗線呀?」
——霍文珣的身體與思緒一併被拉扯回來。重重跌墮在天台地面的霍文珣被後腦傳來的痛楚喚醒了,他痛得雙手死死捂住後腦,在地上捲縮着身子呱呱大叫起來。
勞斯桀莫名怒了,他斥道:「痛嗎?痛就證明你還未死,有得痛比跳樓死鬼咗無知覺好!」
「誰說我要跳樓?」霍文珣吼叫着。
「你剛才已經一隻腳踏了出去。如果不是我醒了發現你不在到處去找你,你現在已經當了空中飛人,還會有命在嗆我嗎?」
霍文珣才慢慢回想起來,剛才的他完全被眼前的昏暗與混沌迷住了,那迷濛的四周彷彿存在一種神秘感,不停將霍文珣吸引過去。只差半步,霍文珣就要墮進那無止盡的黑暗深淵中。霍文珣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也許是因為喝了酒,也許是因為他最近的情緒太不穩定。
霍文珣坐起了身,目光散亂無向,他喃喃而道:「總之我無跳樓。」




勞斯桀覺得霍文珣有點不對妥,於是他蹲下身,悠悠道:「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最重要的是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心在想甚麼』——你真的知道自己的心在想甚麼嗎?」
霍文珣緩緩抬頭看向勞斯桀,內心有許多話想說卻說不出口。勞斯桀隨之輕鬆一笑。他站起身來,道:「起來吧,凌晨兩點多了,我好眼訓啊!」
霍文珣才慢慢站起來,他朝勞斯桀一眼,欠揍地說:「兄弟一場,我先說好了。關心我可以,但別喜歡我,I’m not gay。」
勞斯桀立即退後一步,一臉鄙視地看着霍文珣,道:「你跳樓扽傻咗個腦啊?」
霍文珣也不說話,只是得戚地戚戚眉。勞斯桀瞟霍文珣一眼,道:「我是gay而已,不是飢不擇食。我咁靚仔,你襯得起我咩?」
勞斯桀的說話使霍文珣莫明地噴笑出聲來,勞斯桀也因為霍文珣的反應不由地笑了出聲,互相恥笑就是他們之間最自然的相處方法。

季春曉偶爾會收聽youtube頻道的直播。凌晨一點多,直播剛結束,季春曉又拿起手機與殷天賜聊天。
殷天賜剛洗完澡回到房間,手機就傳來季春曉的snapchat訊息:
【你收咗工未?】




殷天賜一邊用毛巾抹乾頭髮,一邊單手輸入了「55」二字。
季春曉一直都在線上,她馬上就回覆:
【我頭先有聽台】
【唔係幾聽得明】
殷天賜過了一、兩分鐘才回覆:
【唔明咩?】
季春曉認真想了一會兒後,便詳細地將剛才聽不明的內容逐一寫出來:
【如果我只係我,咁點解會有本我、自我同超我三個我?】
【咁樣嘅話,本我、自我、超我,邊個先係真正嘅我?】
殷天賜思索片刻,拿起手機輸入了很久。見他一直在輸入中,季春曉開始心急起來,她二話不說便直接撥電過去。季春曉的電話號碼一直顯示在殷天賜的手機屏幕上,殷天賜看着來電顯示再三猶豫着,最後終於在來電掛斷前一刻接聽了。




「你為甚麼這麼久才聽電話?你不是一直拿着手機嗎?」
殷天賜剛接通電話便被季春曉問了一個又一個問題,他也不打算隱瞞,便如實道:「我在猶豫該不該聽電話。」
「為甚麼?」季春曉立即問。
「就是因為不想像現在這樣。」殷天賜回答。
「唔明。」
殷天賜放棄了讓季春曉明白他的諷刺之意,他直接將話題跳回剛才季春曉的問題上。
「我先解釋何謂『我』。『我』是指我自己,我本人,是由內至外的整個整體,包括了我的思想、外貌、身體、身份等,而本我、自我、超我並不等於『我』,它們只是代表着心理、精神層面上的我,而非整個『我』。所以真正的我只有一個,那就是有軀體、有思想、有真實存在過的我,即使我自己。」
季春曉很專心地聽着殷天賜的話,她想了想,問:「但本我是指最原始,最與生俱來的我,那不就代表是最真正的我嗎?」
「倘若妳本身是個快樂至上的人,妳或者可以這樣說。但如果妳是個自我規範為前題,以道德價值為大的人,本我就無法代表『我』。換句話說,精神層面上的我是會視乎每個人對於本我和超我的取捨而有所改變,但整體上的『我』,即是我本人永遠不會因為精神上的我而有所改變。無論我選擇忠於本能還是順從道德,『我』永遠是『我』,我永遠是我自己,所以本我不能夠直接代表『我』。『我』應該是複雜多變的,永遠會因為經歷而改變的一個個體。」
季春曉彷似是真的明白了,她再問:「如果我死了,我的軀體被燒成骨灰,但我的靈魂還在,那麼我還是我嗎?」
殷天賜馬上就回答:「首先我要糾正妳的說法。在科學的角度來說,人一死就等於電腦關了機,沒了電源,一切都會結束,不會有靈魂出竅,所以妳的問題是不成立的。」
「所以輪迴、天堂、升仙,這些通通都是假的?」季春曉反問。
「在我相信的角度而言的確是假的。不過每個人都有選擇宗教信仰的權利,信佛道的人有權相信有輪迴轉世,信基督天主的人有權相信有死後天堂,而我也有權甚麼都不盲從附和,我只信證據,即是科學。」
季春曉靜點片段才道:「你說的這些跟你之前提過的尼采有沒有關係?」
「有啊!尼采提出的『上帝已死』其實就等同我對宗教信仰的看法。先說清楚一下,上帝已死並非指上帝已經不存在,而是指我們對上帝的信念已死,人們不再需要相信上帝,更不再信任教會提倡的道德和價值觀,一切都應該轉用科學的角度來看待,亦即是等於我剛剛說的話。」




季春曉一邊聽着殷天賜的解釋,一邊留意他的語調和聲音。季春曉發現,每當殷天賜談及喜愛的話題,他總會變得自信滿滿,說話裏頭更帶着一絲絲喜悅,予人一種想要繼續聽下去的吸引力。雖然他們隔着電話,但季春曉依然可以想像到,此刻的殷天賜一定是既認真又奪目。她開始覺得在不久將來,殷天賜會是個挺出色的人。
「你剛剛說,每個人都有選擇信仰的權利。如果你的家人、朋友叫你跟他一起祈禱或念佛,你會照做嗎?」
季春曉無厘頭的問題偏偏刺中了殷天賜的心結。一直以來,母親對上帝的過份信奉是殷天賜心中最大的死結。殷天賜的母親就像入了魔,完全失去了自己。殷天賜覺得,既然母親脫離不了泥足深陷在盲從,那便只好把她的上帝徹底摧毁,就像尼采所指出的:上帝是我們殺死的。
「我不會。因為即使真的有所謂的上帝、天神,它們也絕不會保佑我這種人。」
季春曉頓時愣住了,她不曾想過自己一句隨口而出的說話會令氣氛變得如此凝重。
話筒裏,雙方都靜下來,安靜得只剩下重重的呼吸聲。殷天賜正想按下掛線,對面卻傳來朗然明亮的聲音。
「真巧,我也不相信有神,所以我們根本不需要在乎他會不會保佑我們,因為他們壓根就不存在。我們是我們,你是你,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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