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文珣從小就知道,這世上沒有季春曉打不通的電話。一次打不通就打兩次,兩次打不通就打三次,三次打不通就繼續一直打,直至對方接聽為止。霍文珣從來都不抗拒接聽季春曉的電話,除了因為他知道自己躲不了,也因為他樂於被季春曉打擾。
霍文珣的電話已響了許多遍,李偉添伸伸脖子看看他的手機,屏幕正顯示着一個「春」字。
「Caroun打來,你不聽嗎?」
霍文珣卻板起臉來:「你專心打機啦!」
李偉添便閉上嘴,甚麼都不再說。
霍文珣表面上雖然不願意聽電話,但每次電話一響又會忍不住回頭看看手機。頻頻回頭的霍文珣完全無法專心打機,所以很快便輸了對戰。李偉添看得出霍文珣根本沒有心情打機,於是便放下手掣準備入房休息。
「你去哪裏?贏了就走,想割我禾青?」
李偉添打着呵欠,伸着懶腰,道:「我真的要睡了。我今天練拳練得很累,明早還要早起回學校晨跑,你放過我吧!」
霍文珣瞟他一眼,不情不願地擺擺手示意。
誰都知道霍文珣最近因為與季春曉冷戰而心情很差。每次霍文珣心情不好便會通宵打機發洩情緒,所以當霍文珣說要來過夜時,李偉添便知道自己要被迫熬夜了。而對於自己今次能躲過捱通宵打機,李偉添覺得多少要歸功於「幸運」二字。




霍文珣總喜歡在大晚上溜狗。他口裏叼着一根香煙,牽着枸杞和狗尾草毫無目的地四處亂逛。枸杞忽然之間朝着前方吠叫着,後來狗尾草也跟着狂叫起來。霍文珣以為又是上次的流浪狗,於是便提起警覺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霍文珣猜想是附近的鄰居回家,便拉緊了狗繩免得狗狗亂跑嚇到別人。枸杞和狗尾草卻突然放鬆下來,一副兇惡的警惕模樣變得從容友善。霍文珣疑惑地往前一朝,迎面而來的是他掛念了很久,卻又一直拒絕相見的人。
季春曉上前摸了摸枸杞和狗尾草的頭,兩隻狗狗高興得對着她不停擺尾。午夜微昏的街燈映照在季春曉的臉上,霍文珣看着季春曉的側臉。這個曾是天天都能看見的人,不知從何時開始,霍文珣覺得自己再也猜不透她的心。
霍文珣用力扯一扯狗繩,調頭往屋走回去,枸杞和狗尾草卻一直站在季春曉旁邊不肯走。霍文珣再出力扯住狗繩,喝令兩隻狗狗跟他走。
「牠們不想走。」季春曉看着霍文珣道。
霍文珣靜默片段,他把手裏握着的狗繩扔到地上,轉身就走。季春曉知道他在發晦氣,也懶得理睬他,便上前撿起狗繩,帶狗狗繼續散步。
霍文珣一直坐在屋前,滿地的煙蒂,浮在半空的煙圈,空氣中夾雜着薄荷與草青的氣味。季春曉把枸杞和狗尾草牽回狗屋,她看着霍文珣獨自一人的背影,瘦削的雙肩、裊裊盤旋的白煙、散亂的目光,季春曉彷彿感受到霍文珣內心的寂寥。
季春曉拿來摺櫈坐在霍文珣旁邊,霍文珣雖然頭也不抬,對季春曉視若無睹,卻還是像往日一樣,把點燃着的煙遞得遠遠的。季春曉霍然站起身走前幾步,一手就把霍文珣的香煙搶過來。她把香煙放在嘴邊用力一抽,煙草的氣味直闖她的喉嚨,將她嗆得咳嗽不止。
霍文珣連忙反應過來,把她手上的香煙扔在地上:「妳瘋了?妳不可以抽煙!」
「你能抽煙,為甚麼我就不能抽?我又不是有病。」季春曉順一順氣,道。




霍文珣瞪大雙眼看着季春曉,季春曉卻回瞪着霍文珣:「你不是不理我嗎?你剛剛都不理我,我為甚麼要理你?」
霍文珣轉身一手拉住季春曉的手,一手從褲袋掏出香煙盒,把它塞進季春曉手裏:「我整盒給妳,妳喜歡抽就抽個夠,一根都不要剩,抽吧!」
季春曉卻賭氣地把煙盒扔得遠遠的,兩個人就這樣站在原地,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季春曉何嘗不知道霍文珣是在為她好。霍文珣向來很少在季春曉面前吸煙,即使已點起了香煙,也會把它遞遠,儘管不想讓煙燻到季春曉。霍文珣一直都很保護季春曉,甚至把她的事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
季春曉站累了,也不想再鬥氣,她索性坐下來,又指一指旁邊的摺櫈向霍文珣示意。霍文珣矯揉片刻,最後還是坐了下來。
季春曉和霍文珣都靜默着,季春曉微垂着頭,她再三提醒自己來這裏的目的。
「我們認識多久了?」季春曉問。
霍文珣想也不用想就說:「妳一出生我們就認識。今年妳十六歲,我們就認識了十六年。」
「對啊!所以,如果我有五十歲命,我們就會是半個世紀的好朋友;如果我有八十歲命,我們就會是五分之四個世紀的好朋友;如果我有一百歲命,我們就會是一個世紀的好朋友。無論我活到幾歲也好,反正我們都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今天,我這個一輩子的好朋友想問你一件事⋯⋯」季春曉深深吸了口氣,她抬頭看着霍文珣:「殷天賜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霍文珣聽着季春曉說話時,眼裏是帶着溫柔和暖意,但當一聽見「殷天賜」三個字,霍文珣的臉色瞬間就沉下來。




「只要是你親口說的我就信。」
眼見殷天賜受到的傷害越來越大,季春曉無法再假裝不聞不問。霍文珣是她的朋友,但殷天賜又何嘗不是?勞斯桀前番的暗示很明顯,季春曉早就猜到是霍文珣在對付殷天賜,但她沒有證據,一切都是她的猜測,季春曉不想錯怪霍文珣。於是,她決定相信霍文珣,她想用這十六年的情份來換一句實話。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有甚麼大不了的?」
霍文珣的聲音很低沉,雙眼又在不自覺間失去了焦點。
自從季春曉親眼看見殷天賜自殘,她就再也無法忘記那個畫面,她更無法接受任何人對殷天賜的雪上加霜:「本來他爸爸的事沒有任何人知道,但那些message卻令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一個犯風化殺人罪的精神病父親。你這樣做是在揭他的傷疤,你知道自己有多過分嗎?」
霍文珣的冷笑聲異常陰森,他道:「妳說妳信我,但我還未回答妳是或不是,妳便已經將所有的錯歸咎在我身上,妳這樣也叫信我?」
「是你一直在迴避我的問題!」季春曉反駁。
「好啊,那麼我就誠實回答妳,是我做的,那又如何?從前有哪一次我不是這樣的?被我對付過的人十隻手指都數不清,多他殷天賜一個又如何?我又不是殺人放火!」
季春曉搖搖頭:「以前那些人我通通都能明白你為何要下手,即使是對齊相宜下手我都能理解,但殷天賜⋯⋯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為何要這樣對他?」
霍文珣緊握着雙拳,手背的青筋一一暴現着。他慢慢站起身來,表情沒有甚麼變化,但額頭的凸現起的青筋卻出賣了他。霍文珣很努力地強忍住情緒,即使再生氣也好,他都不想讓季春曉見到自己最暴烈的一面。
「我是在保護妳。他這種人也配跟妳做朋友?如果我放着他不管,以後他就會是第二個齊相宜。他想利用妳而已,妳別這麼蠢好嗎?」
「夠了!」季春曉由心而發地哮叫出來,她受夠了霍文珣口中為她好的托詞:「你說你是保護我,但其實你只是想框住我。我就像一隻鳥,一隻被你剪去翅膀的鳥。你把我圈養在籠裏,把我馴化成一隻甚麼都不會,只懂得依靠着你生存的生物。你覺得你是在為我好,但其實你只是想我永遠留在你身邊,繼續用含糊不清的身分陪着你。你不是為我着想,你只是在為自己盤算。如果你是真的為我好,如果你心裏真的有我,又怎會捨得一直將我放在一個不清不楚的位置?」
季春曉相信霍文珣對她的好是真的,但同時又夾雜着私心,霍文珣最愛的由此至終只有他自己。他的保護成為了一種箝制,令季春曉喘不過氣來。
霍文珣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他一腳就踢向身旁的摺櫈。「啪」的一聲,摺櫈重重地擊撞在旁邊的大樹幹上繼而墮地,巨響使季春曉也懼怕起來,她意識到霍文珣骨子裏的暴戾正蘇醒過時來。
「如果我不是為妳好,我會次次容忍妳?如果沒有我,妳解決得了齊相宜、區冠堯這些數之不盡的麻煩嗎?如果沒有我,妳甚麼都不是!」




霍文珣衝口而出的說話就如雷電炮火,狠狠地往季春曉劈下去。從前,齊相宜和翁梓莘都對她說過類似的話,季春曉雖然會難受,但感覺不至於入心入肺。然而同樣的話由霍文珣親口說出,季春曉感受到的卻是撕心撕肺的痛。因為霍文珣的身分不同,他不是旁觀者,而是主導整件事情的元兇,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縱容季春曉,目的就是為了令季春曉再也離不開他。任何人都有資格罵醒季春曉,唯獨霍文珣沒有資格。
季春曉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哭過,她的鼻子瞬間就酸了,眼眶下緣慢慢積聚了重之又重的水珠。季春曉緊閉雙眼,想將淚水強行倒灌回去,但越用力合起眼睛,眼淚便越不可止歇地流出來。
「我的事,你以後都別管。我好憎你!」
季春曉哽咽的聲線顫抖着,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恨霍文珣的一天,她以為他們之間至少能像以前一樣,一直默默對彼此好,儘管他們永遠都只會是兄妹或好友。但原來一切從一開始便是錯的,當霍文珣決定用縱容來留住季春曉那刻起,他們之間便徹底變質。而在季春曉說破一切的那一瞬間,他們就再也回不了頭。
霍文珣無處安放的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他承認自己是個脆弱的人,季春曉一句「我好憎你」足以令他的半邊天塌下。他無法接受如同被抛棄的自己,他更不能讓季春曉知道,失去她,他便是一無所有。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