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大廈管理員的電話後,殷天賜馬上放下便利店的工作趕回家去。一打開門,家裏亂成一團糟,飯枱上所有的東西全都散落一地,滿地都是玻璃碎片,兩張木櫈也被傾覆在地上。這樣的亂局總是不停地重演,而每次收捨殘局的人都是殷天賜。殷天賜深深呼吸着,把心中的怒氣強忍着,但不情願的雙手就是不肯聽話。殷天賜一手推開扶起了一半的木櫈,轉身就衝進房。
房間裏沒有開燈,唯有從廳透進來的微小光芒。母親坐在床邊倚着牆,兩眼緊閉着,雙手合十,嘴裏正吟誦着。那一頭乾燥的長髮散在兩肩上,瘦削蠟黃的臉色和頭頂那一大片的白髮把她顯得份外蒼老,絲毫不像一個只有四十多歲的人。
「殷天愛呢?」
殷天賜克制住心中的忿懣,聲音尤其粗糙沙啞。
母親沒有理睬他,自顧自地繼續禱告。殷天賜再也忍不下去,他幾步直衝上去怒嗆:「既然妳不願意理我就不要總是留下爛攤子要我執手尾!」
母親依然在喃喃自語,殷天賜疑狐地湊上前細聽着:「萬福母后!仁慈的母親;我們的生命,我們的甘飴,我們的希望。厄娃子孫,在此塵世,向妳哀呼。在這涕泣之谷,向妳嘆息哭求。我們的主保,求妳回顧,憐視我們⋯⋯」
殷天賜從五歲起就由現在的母親照顧,他從小就聽着母親唸《又聖母經》,在母親的禱告中,他看到乞求的卑微與可悲。所謂的禱告不過是一種自我安慰,祈求也只是一個虛假的希望,一切的告解永遠都到達不了天國。
「不要再唸了,上帝根本就不曾聽見過妳的禱告,聖母也不曾憐憫過妳。上帝早就死了,在它出現之前就已經死了!」
母親終於願意看殷天賜一眼,她平淡地說:「上帝是煙雲,是風雨,衪一直陪伴在我們身邊,傾聽我們的苦痛,賜予我們面對苦難的力量。」
她示意殷天賜安靜,道:「不要怕,只要信。」




殷天賜不怒,反而笑出聲來。每次與母親說話,殷天賜總會覺得自己是個小丑,既滑稽又可笑。
殷天賜最討厭撿玻璃碎,透明的碎片既細小又刺手,落地破碎後零散到不知哪個角落,怎麼掃也掃不完。殷天賜一不小心,手腕就被玻璃碎割了一道不淺的血痕。血紅色的液體從皮肉湧出來,鮮豔的顏色提醒殷天賜何謂痛楚。殷天賜理應感覺到痛,他再一次提醒自己,這就是痛楚的滋味,疼痛就是他的快樂源泉。
鐵閘聲傳來,殷天愛大模廝樣地進了屋。見殷天賜也在家,殷天愛有點意外。她瞧見殷天賜正在淌血的手,緊張地撲了上去。
「你又𠝹手?說了多少次不要𠝹手,你永遠都不肯聽我說。」
殷天賜把割傷的手挪開不讓殷天愛碰到,道:「是被妳們吵架時打爛的玻璃割傷的,拜妳所賜啊!」
殷天賜在組合櫃底翻出了急救箱便走到床邊坐下,熟練地處理着傷口,殷天愛也抬起椅子跟過去坐下來。
殷天愛很安靜地坐在殷天賜旁邊,眼裏只有他的一動一靜。就像小時候,她總是靜靜地托住頭看殷天賜溫習,一聲不響的,不願意騷擾到他。
殷天賜很快便包紮好傷口,他拿起急救箱放回組合櫃底層的抽屜。他背對着殷天愛,道:「妳又私自拆我的信?」
殷天愛凝視着他蹲下身的背影,若無其事地說:「殷天賜和殷天愛只差一個字,我看錯人名。」
見殷天賜沒有回說甚麼,殷天愛便道:「是醫院的信——入院收費單——精神科的。」




殷天賜依然沒有反應,殷天愛有點着急:「你入醫院也不告訴我,我是你妹妹!」
「正是因為妳是我妹妹——」殷天賜察覺到自己太激動,他不想被母親聽到他說的話,於是便停下來,收了氣才細聲說:「就是因為妳是我妹妹,我才會不告訴妳。妳,殷天愛是我殷天賜的妹妹,永遠都只能是我妹妹。」
雖然殷天愛嘴上說着「妹妹」二字,但殷天賜知道她並不滿足於妹妹這個身分。殷天賜不想給予殷天愛任何假希望,所以他只能把殷天愛拒於千里之外,任何半點私事都不能讓殷天愛知道。
「我很累,我要睡了。」
殷天賜絲毫不給予殷天愛說話的機會,因為他很清楚殷天愛永遠都是那幾句不死心的話。
他們家只有一間睡房,客廳裏放了一張上下格床,殷天愛習慣睡下層,殷天賜睡上層。殷天賜衣服也不換就爬上上格,他用被子蓋着自己的頭,甚麼都不想聽,不想理,他真的很累、很累。

下課鐘聲一響,季春曉立即衝回宿舍天台收衫。季春曉沒有帶雨傘,她低着頭就衝出去把衣服收回來。手忙腳亂中,她瞧見隔離天台的邊上正站了個人,季春曉只看見他的背影,看不見他的模樣。
「喂!你這樣很危險的,現在還下着雨呢!」
那個男生不知是否真的聽不見季春曉的話,他仍然站在那裏,雙眼直勾勾地朝不知那處凝視着,只要他再往前踏一步就必定會踏空掉下去。




雨越下越大,季春曉也顧不了別人,把衣服抱在懷裏便奔着離開。
午休時間,江淼剛回到房間打算午睡,季春曉卻狼狽地捧着一堆衣服衝回來。江淼給她遞了條毛巾,季春曉擦了擦頭髮,又擦擦手腳。
「要不要去洗個熱水澡?免得會著涼生病。」江淼問。
季春曉搖搖頭:「不用,洗完澡就不夠時間吃飯了,填飽肚子比較重要。」
季春曉把淋濕的校裙脫下來,換了套運動服便出門去。她飛快地跑下梯級,還差幾步就要到達地下。就在季春曉踏出最後一步那刻,她忽然就轉身急促地往上跑回去。季春曉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何會霎時間說掉頭就掉頭,她只知道是直覺告訴她必須這樣做。
當殷天賜意識到自己已從夢中醒過來後,他已站在宿舍天台的邊緣上。他的記憶莫名地缺了一大半,他只記得上一秒的自己還在被殷天愛糾纏着,然而下一秒他便已在這樓頂之上。強烈的無力感由心滲透至他的全身,他覺得全身都很重,重得壓住他的呼吸,使他窒息不已。殷天賜被雨淋得渾身濕透,淅淅瀝瀝的雨飄,眼前的一切被一層薄紗籠罩着,朦朧不清,就像此刻的殷天賜。有很多事殷天賜依然無法原諒自己,包括他父親以及殷天愛的事,尤其每次與殷天愛對望的時候,她那充滿着慾望的眼神彷彿在提醒着殷天賜,他就是個罪人。
殷天賜早就有尋死之心,但絕對不是今天,這並非他計劃內的一部分。殷天賜覺得「死」是一種儀式,是唯一能夠脫離痛苦與掙扎的方法,是擺脫人世間各種千災萬難的告別禮,它必須是有意義的,所以死亡理應是由人類自己鋪排,自己選擇的。無論是生是死,命都該被握在自己的手裏,而不是由所謂的天作主。
殷天賜在天台的邊上站了很久,路過的人並不多,而他們的反應無一例外,都是先驚訝一番,然後便急步低頭走過,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殷天賜不禁在想,要是他本來就決定好要在今天在這裏跳下去,那些對他視而不見的人豈非就是見死不救?殷天賜不明白人為何能如此冷酷無情,原來人命在他們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就算有人在他們面前死去也不會掀起他們的一絲感覺。直到季春曉的出現,她的呼喚聲將殷天賜從深沉的思海中喚醒過來,他才知道,原來他的生死是會有人在意的。
季春曉在天台兜了一大圈還是沒有看見剛才的男生,她想一想,隨之焦急地走過去往邊緣外探看,在確定過沒有任何人掉下去後才放心下來。坐在天台樓梯口避雨的殷天賜瞧見折返的季春曉,除了撐着的雨傘,她手裏還多拿了一把縮骨遮。他沒有走出去,沒有讓季春曉知道那個被誤以為要尋死的人就是他,因為他不想讓自己有機會與季春曉拉近關係。然而這一天滂沱大雨,如綿針似的雨滴模糊了所有人的眼睛,季春曉的面容在殷天賜眼中卻份外清晰,他的腦海不由自主地把這張臉仔細地記印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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