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日,霍文珣到季春曉家吃晚飯。飯後,季四海讓霍文珣陪他一起到後樓梯扔垃圾。季四海聞到霍文珣身上那陣濃烈的煙草味,便說:「你煙癮越來越大。」
霍文珣挑眉一笑,道:「契爺,有些事情你知道就好,不用說出口的。」
季四海點點頭,又說:「你最近有回家嗎?」
「契爺——」
季四海擺出ok手勢,道:「ok、ok,我不問。但有些事我受人所托,不能不說。」
霍文珣猜到是有關家裏的事,說:「你說吧,但我未必會聽進耳。」
季四海料到霍文珣會這樣說,也不介意,便說:「你爸爸說,你auntie和妳嫲嫲已經決定好要賣掉何文田山那層樓,如果你有東西還未拿走就要快點去取回。」
霍文珣想了想,道:「八年了,該拿走的早就拿走了,更何況我想要的是拿不走的。」
季四海知道,每次提起何文田山舊居都會令霍文珣想起從前的種種。季四海不願再勾起霍文珣的痛處,於是便提起別的話來:「Howard還說,你家姐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兒子,下個月滿月會受洗,聖名叫Kenneth。你要當舅父了。」
當年霍文珣父母離婚後,霍文瓖便到英國讀大學,畢業後更決定留在英國生活,不再回香港。對霍文珣來說,霍文瓖是他最後的依靠,霍文瓖卻沒有為了他這個弟弟而留下來。霍文珣因為這件事與霍文瓖大吵一場,後來也很少聯絡。如今再聽到她的消息,一切彷如隔世。




霍文珣嘲笑道:「真是好笑。明明有自己阿爸和那個女人做人辦,她還是要逼自己的兒子受洗。如果真的有天主,如果天主真的有眼,那個女人怎麼會沒有報應?」
「對很多人來說,信仰是一種心靈寄託。聽一大堆經,讀一大堆聖言,都是為了安撫自己。你的內心足夠強大是一件好事,但也不能不容許別人的弱小。」
霍文珣認真地聽完這番話,他禁不止自嘲一笑。霍文珣很清楚,他之所以拒絕以宗教信仰寄託心靈,並不是因為他的內心夠堅強,而是因為他親眼見證過信仰的崩壞。佛口蛇心的人他見得多,聖母再慈悲大愛也好,耶穌再無私捨身也罷,再多的犧牲都救不回那些早已掉失人性的「信徒」。
晚飯時季四海喝了幾杯,因此沒有開車送霍文珣和季春曉回宿舍。估摸着Uber快來到,他們便先下樓等着。
季春曉還是像小時候那樣坐在消防栓上,霍文珣就站在那裏看着她。他們抬頭瞧看兩旁的屋苑,那些不知道叫甚麼名字的大樹依然豎立在那頭。寒風吹過,茂綠的枝葉沙沙作響,與偶爾傳來的汽車引擎聲交織在一起,是寧靜的街頭裏唯一的樂章。一切宛如昨天,猶如小時候的回憶。
「霍文珣,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最常玩甚麼遊戲?」
霍文珣想了想,道:「Mastermind?」
「不是說Mastermind,我是說群體遊戲,可以很多人一起玩的那種。」
霍文珣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季春曉便說:「你真的都不記得了嗎?以前你還住在何文田山的時候,爸爸常常帶我們四姐妹去你家玩。Sheila姐姐喜歡跟我們玩『老師話』,她是老師,我們是學生。你都忘記了?」
提起霍文瓖,霍文珣就靜了下來,季春曉才意識到,也許霍文瓖與霍文珣兩姐弟之間已淡了許多。




「不如我們來玩一下吧!我是老師,你是學生,由我來發施號令。」
霍文珣卻問:「為甚麼你是老師,我是學生?為甚麼要我聽妳話?」
「因為⋯⋯因為你要大讓細。」
季春曉勉強說了個理由。雖然霍文珣向來都不服那套大讓細的邏輯,但也沒有駁回季春曉,只由着她。
「老師話笑出聲。」
「老師話點點頭。」
「老師話轉兩個圈。」
「轉多兩個圈。」
霍文珣馬上就停了下來,季春曉有點失望,說:「叫你多轉兩個圈你就該多轉兩個圈,為甚麼要停下來?」
霍文珣嘲笑道:「妳出題這麼慢,誰會反應不過來?」




季春曉不服氣,便道:「不行,再來一次,我一定能贏你。」
霍文珣依然由得季春曉,繼續陪她玩着小孩子的遊戲。
「老師話舉高雙手。」
「老師話拍拍手。」
「老師話原地跳三下。」
霍文珣由心的笑意總是那麼的溫柔,他的笑容是一份溺寵,是唯獨對着季春曉才有的溺愛。
季春曉很喜歡看霍文珣笑,他的笑容是寒夜裏的暖流,如一輪微彎月兒,不太刺眼、不太刺熱,獨留着一絲絲的柔情暖意。
「喂,妳又發呆。還玩嗎?」霍文珣喚叫着季春曉。
季春曉仰頭看看天上的月牙,彷彿正對她微笑着。她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力量,忽然就鼓起了勇氣。
「老師話⋯⋯老師話季春曉很喜歡霍文珣,一直、一直都很喜歡。如果霍文珣也喜歡季春曉,就請你點點頭。」
霍文珣一直都知道季春曉喜歡他,但他不想面對。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季春曉會這麼直接地告白。他以為他們之間早已有共識,無論有多喜歡都會一直把感覺收在心中,永遠都不會宣之於口。霍文珣有過一剎那要點頭的衝動,但他是個很清醒的人,瞬間的念頭不足以控制他的理智。
霍文珣一直定睛看着季春曉,不曾給予過任何反應。季春曉很不甘心,她不願意再這樣含糊下去,就算是拒絕也好,季春曉都一定要等到霍文珣明確的回應。
「老師話,如果霍文珣喜歡季春曉就立即點點頭;老師話,如果不喜歡就搖搖頭。」
霍文珣知道季春曉在逼他,即使是拒絕也好,季春曉也想得到答案,但霍文珣做不到。他不能跟隨着心裏的想法點點頭,卻也無法違背自己的心意搖搖頭,他甚麼都做不到。
季春曉看着霍文珣的雙眼,那雙分明掉失了焦點的眼睛。季春曉以為霍文珣怒了,直至她看見霍文珣微微泛紅的眼眶,和落在他眼角的晶瑩,季春曉才知道,霍文珣被他逼瘋了。




「為甚麼要逼我?為甚麼一定要逼我?」
霍文珣沙啞的嗓音帶着一絲絲悲涼,使季春曉的心緊了一下。她閉着眼睛搖了搖頭,道:「我不想逼你,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是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們之間的模糊關係不但傷害了身邊的人,還狠狠地傷害了對方。看見我為其他男生的事上心,你會很不忿氣。看見你對其他女生好,我會很不情願。然後,我們就為了這些不忿氣和不情願而冷戰,冷戰過後和好,和好了不久又再次冷戰,這裡不停來來回回的爭吵真的有意思嗎?我們明明一直都在對方觸手可及的地方,但為何就是永遠都無法走到彼此的身旁,坦白對對方說一句『我喜歡你』?我不想再這樣下去,我真的很累、很累。我寧願你絕情一點、狠心一點,總好過讓我永遠活在自欺欺人的假希望裏。」
霍文珣的拳頭握得很緊,緊得掌心隱隱作痛。他強忍住哽咽的感覺,道:「是不是連妳都要離棄我?連妳都要放棄我了,對嗎?」
季春曉用力地搖搖頭:「我不是要離棄你,我只是想救我自己。我不想再沉淪下去了,我想徹徹底底地醒過來。」
霍文珣覺得很奇怪,拳頭掌心的痛彷彿會傳染,痛楚正通過血液流躺到他的心房,就像凌遲之災,一下一下的,刀刀見血入心。他死死地緊咬住兩顎,牙齒關節發出喀喀聲響,酸了霍文珣的牙骹。他依然不肯開口,連輕輕的點頭或搖頭都不願意。
季春曉上前鬆開霍文珣的拳頭。一個個赤青帶紫的小凹痕刻在他的掌心,充血致紅的手掌微抖着。季春曉揉揉他的掌心,並把手套脫下來穿在霍文珣的手上。大姆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尾指,霍文珣的十指逐一被套上。季春曉握着霍文珣的手,她的手掌很小、很柔軟。雖然隔着手套,但霍文珣依然感受到季春曉掌心的溫度,他那雙繃緊着的手瞬間就鬆了下來。
「你下不了決定,對嗎?我幫你。」季春曉的聲音婉約溫柔,她從來不曾如此說話:「你是我哥哥,你永遠都是我哥哥,你亦只是我哥哥。從今日開始,請你毋須再為我的事上心,我的事是我的事,你是你,我是我。」
霍文珣知道季春曉這段話的意思,他用力回握季春曉的手,不想讓她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季春曉卻出力掙開他的手。
「別令我討厭你。」
季春曉的目光中有悲傷、有不捨,也有怨恨。她就是不希望有朝一日會與霍文珣走到相看兩生厭這一步,才會下定決心與他說清楚。季春曉不想以後回想起來時,只剩下對霍文珣滿滿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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