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文珣的眼睛雖然在看着屏幕,但他的思緒早已飛得遠遠的。他索性扔下手掣,由心地發出一聲慨嘆。
「唉——」
霍文珣躺在沙發床上呆看着四面牆,直到瞧見茶几旁的暖爐,他才想起些甚麼來。
近日天氣越漸寒冷,日出前的氣溫更是只有五、六度。季春曉入睡時手腳還是冷冰冰的,全身瑟瑟發抖,再次張開眼睛時卻是被熱醒過來的。她掀開棉被便瞧見霍文珣正坐在沙發床的另一端,季春曉騰的一下跳了起身。
「你甚麼時候下來的?」
霍文珣看看穿着珊瑚絨睡衣的季春曉便覺得更熱,他道:「妳熱嗎?」
季春曉如實地沖口而出:「有點⋯⋯但我睡的時候明明很冷。」
霍文珣起身走到暖爐前調了調溫度,季春曉便問:「暖爐是你搬下來的?」
「嗯。」
「你霍大少一個人抬着暖爐落樓梯?」




「嗯,怕妳凍病。」霍文珣下意識地拉一拉褲管,把膝頭上剛剛擦損的傷口掩蓋住。
季春曉看着霍文珣,她覺得這件事很不可思議。霍文珣從小在家裏都有外傭照顧,是一丁點費力氣的事都不願意做,完全是個驕生慣養的孩子。就算升中後搬到宿舍住,他也不曾親自打掃過房間。每個星期六,家裏的外傭都會到宿舍幫霍文珣打掃衛生,還會帶來乾淨的衣物替換,把他穿過的骯髒衣服帶回家清洗。而現在,他居然會為了季春曉自發地把一座這麼重的充油式電暖爐搬下樓梯,季春曉的心裏霎時間不知該是驚訝還是高興。
霍文珣看看牆上的時鐘,道:「反正都六點多了,別睡了,我們去飲早茶。」
「吓,飲早茶?兩個人?」
「嗯。」
季春曉很想繼續睡,但還是起了身去梳洗。她看着鏡中的自己,腦海裏依然在想着暖爐的事。她抽了口氣,低下頭洗了把臉,霍文珣卻忽然從客廳叫進洗手間:「Merry Christmas.」
季春曉停住了,她放下手往外頭一看,霍文珣就站在那兒,手裏還拿着一條頸巾和一對手套。霍文珣替季春曉圍上頸巾,又把手套塞進她其中一隻手,說:「別總說我不送禮物給妳。一條頸巾,兩隻手套,連本帶利還妳三份禮物。」
霍文珣從來都不會送禮物給別人,他覺得送禮只會造成浪費,相比起送禮物,直接給錢更來得實際。但霍文珣卻會記得季春曉說過的話,把心向着她,把她想要的都給她,但偶然又會狠心地與她對峙着。季春曉握着手中的冷手套,她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拿捏與霍文珣之間的關係。

從惡夢中驚醒過來的殷天賜流了一身冷汗。他受不了身上沾滿臭汗味的衣服,於是掀開被子坐起身來把上衣脫了。殷天賜才發現自己的胸口、肚皮和膊頭上又添了數條紅痕,淺淺的、淡淡的。他早已習慣了這些不明來歷的傷疤,卻依然習慣不了惡夢帶來的心驚膽寒。殷天賜在浴室洗了個很熱的熱水澡,他把花灑朝向自己的臉狠狠地淋醒自己,他告訴自己那只是夢,一切都是夢。




假期期間,大部分學生都回了家,整層宿舍冷冷清清的,沒有半點過節日的氣氛,這也正合殷天賜心意。殷天賜不喜歡聖誕節,他覺得這個節日的背後藏了一個莫大的謊言——所謂的天賜根本就是假的,上帝是假的,耶穌是假的,聖母是假的,天賜的恩典也是假的。唯有愚蠢懦弱的人才會相信有全能的神,有無私的救世主,有聖潔的瑪莉亞和天賜的兒女。殷天賜不明白那些信眾們,不明白人為何要去膜拜一個不存在的玩兒。殷天賜更不明白,像他這樣的人,上帝若真的存在,又怎會賜他活在現在。

離開補習社後,季秋怡在街上碰巧遇到列向丙,二人聊了幾句後,列向丙便請季秋怡到他家裏開的勇記麵店坐坐。本來季秋怡是拒絕的,但她忽然想起許諾言曾經提過勇記的雲呑河,於是便不由自主地點頭說好。
列向丙端來一碗雲吞河走蔥放在季秋怡面前,他拉櫈坐在季秋怡旁邊,道:「我們勇記最出名的就是雲呑河,從前許諾言最喜歡吃。今天的雲呑我和列向寅也有份,包保皮薄餡靚,無添加無味精,妳吃吃看。」
季秋怡拿起匙羹舀了一顆雲呑,她輕輕咬了一口,細細地咀嚼着。其實她不懂一顆好吃的雲呑應該是怎樣的,她也不覺得勇記的雲吞有多好吃,但她還是把當下這種味道牢牢地記在腦海裏。不為別的,只因這是許諾言最喜歡的味道。
回到家時,季春曉剛午睡醒來。躺在沙發上打機的她脖子上圍了頸巾,雙手也戴了手套,季秋怡便說:「戴了手套能按到屏幕嗎?」
季春曉繼續看着手機,道:「可以啊,是熱感手套。」
季秋怡想想,又問:「妳一向不喜歡戴頸巾、手套,妳不是嫌它們拘束嗎?」
「哦,太冷了,不能不低頭。」季春曉道。
季秋怡點點頭,沒再問下去。季春曉卻叫住她:「妳想喝朱古力奶嗎?我要一杯。先叮一分鐘,開微波爐門散熱後再叮半分鐘就剛剛好,不怕太熱滾瀉,Thank you so much。」




季秋怡還是聽了她的話,便走進廚房去。她打開雪櫃,放在裏頭的是幾瓶Cocio丹麥朱古力奶。季秋怡忍不住叫出客廳:「黃色瓶蓋的朱古力奶是妳買嗎?」
「嗯。超級市場大特價,買二送二。就是之前妳同學送給妳的那款,怎麼了?」
季秋怡垂下頭看着手中的牛奶瓶。雖然季秋怡到最後還是不知道那幾瓶朱古力奶是誰送的,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覺不會有錯。她寧願到頭來只是錯信一場,也不願意丟失一丁一點與許諾言有關的回憶。

十二月三十日,季春曉和江淼相約到海洋公園去。季春曉很喜歡玩過山車,還連續排隊玩了三次才肯停下來。江淼雖然敢陪季春曉玩,但不多不少還是有點害怕,連續玩了三次後她差點就吐了,更頭暈得在椅子上躺了很久才緩過來。
江淼沒有胃口,季春曉便買了一份熱狗自己吃。季春曉向來粗枝大葉,吃得滿嘴連下巴都是醬汁。江淼掏了紙巾指一指季春曉的下巴,道:「髒了,擦擦吧!」
季春曉緊張得馬上放下手中的熱狗,把頸巾脫下來仔細地檢查着。江淼索性幫季春曉抹一抹下巴,說:「我是說妳下巴髒了,不是頸巾,妳不用這麼緊張。」
季春曉把頸巾放進背囊,免得把它弄髒,才接過紙巾,把下巴和嘴巴又擦了一次。
「這麼緊張,很貴的?」江淼問。
季春曉搖搖頭,道:「別人送的。」
「誰送的?」江淼繼續問。
季春曉不以為然地回答:「霍文珣。」
「哦——怪不得妳這麼緊張。」
江淼的眼神曖昧得很,季春曉看着她說:「馬上收起妳這種眼神,別這樣看着我。」
江淼笑一笑,說:「其實妳一直都很在意霍文珣,他也很在意妳,但為甚麼你們之間卻總是要這樣兩頭唔到岸?」




季春曉反問江淼:「妳和楊凱明不也一樣嗎?」
江淼卻道:「我們與你們不一樣。我和他是愛而忍耐,但你們是愛而視之不見。」
「這又有甚麼分別?」季春曉再次反問。
江淼看着遠處的翻天覆地,它一個又一個圈地繞着,不停地來來回回搖蕩。她說:「認識楊凱明的時候我才十歲,他十七歲。他是我哥哥的同學,常常來我來家玩,偶然還會留下來過夜。他爸爸是個富二代,家裏安排他娶了個門當戶對的妻子。他媽媽是個三線小明星,這麼多年來一直都無名無份。後來他父母分開了,他就被扔來扔去,誰都不想照顧他。一時就把他交給外公外婆,一時把他送去外國的寄宿學校,後來他偷偷回來香港,他爸媽奈何不了他,便由得他自生自滅。他有父母,卻又勝似沒有父母,他只有自己一個人。他喜歡來我家,我猜是因為我家有煙火氣息,有家的感覺;我喜歡他,我猜是因為由憐生愛;他喜歡我,但我不是猜的,我在他眼裏看到光,唯獨在他看着我的時候才有的光。今年我十五,他二十二,我們說好了,人前人後我們都是兄妹,直到我十八歲。到了那一天,我們心裏若是還有彼此,我們就不再只當兄妹。」
江淼回頭看着季春曉,繼續說:「我不知道到時候他心裏還有沒有我,但我知道我不會無了期地等下去,因為我們約定好了,我們說好了。一段感情拖拖拉拉不是罪,畢竟愛一個人不只是單單兩個人的事,時間就是用來考驗我們的愛有多真切。但考驗不能是永無止境的,我們要知道在甚麼時候作決斷,而不是永遠來來回回地拖拉着。」
季春曉一直很認真地聽着江淼說話,她苦笑:「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
「妳敢說妳從來就沒有過一絲半點的奢望嗎?妳不用回答我,妳回答自己的心,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欺騙自己的內心。」
季春曉不懂得如何回答江淼的問題,因為她怕連自己都不敢承認自己內心最真實的答案,她怕她會發現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