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曉一直坐在後樓梯間,區冠堯最後說的那一句話不停在她耳邊重覆響起,她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
翁梓莘倚在樓梯口側身看着她,二人之間隔了十多級樓梯,形成了翁梓莘正居高臨下俯視季春曉的感覺。
「喂,Sean說要叫下午茶,妳要吃嗎?」
季春曉先是點頭,後來又搖搖頭。翁梓莘再問:「所以是吃還是不吃?」
季春曉回頭仰看着翁梓莘,道:「妳是不是也很討厭我?」
翁梓莘怔了怔,她沒想過季春曉會有這種自覺:「我不討厭妳,但也不喜歡妳。妳總是想當好人,但妳明明就不是。」
季春曉不太同意翁梓莘的話,她想了想,問:「好人?妳覺得怎樣才算是好人?」
翁梓莘沉吟半刻才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妳和我都不是好人,裏面那兩個人和沒來的那兩個人也不會是。」
樓梯間靜了下來,片刻,季春曉才開口:「我不是要當好人,我也知道自己沒有資格當好人,但我也不至於要被憎恨至此吧!歐冠說我會有報應,但我們說好的,一開始就說好我是個怎樣的人,為甚麼到頭來我會變成了十惡不赦的壞人?」
翁梓莘覺得季春曉的想法太天真,太過理所當然。她說:「感情本來就是一件很認真的事,是妳把感情當兒戲而已。」




「但我們已經說好了,我們早就說好,誰要是想結束就必須尊重對方,好好地放手。勞斯桀和蔣嘉弘都做到,就唯獨歐冠做不到,我有甚麼錯?」
翁梓莘看着季春曉,她不禁譏笑着:「遇到勞斯桀和蔣嘉弘是妳僥倖,而遇到區冠堯是妳幸運。這幾年妳做任何事都順心如意,感情如是,其他事也如此,妳沒有碰過挫折,也因為這樣妳從來都沒有成長過。區冠堯的出現是要令妳成長,要妳看清楚自己的問題。妳覺得自己不至於此,但其實妳根本就罪有應得,因為妳一直都在傷害身邊的人。撇除Ross不說,他本來就是個渣,在愛情裏,妳和他沒有誰是無辜的。但蔣嘉弘和區冠堯呢?妳辜負了他們的真心,而妳與Sean曖昧不清的關係亦一直在傷害齊相宜。每次妳立場不定,站在其他人那邊與我們對立時,都是在耗損着妳和Ross他們四個的友情。妳很幸運,一直以來妳身邊的人都在包容妳、保護妳,令妳根本不曾察覺到自己的問題,但也是因為這份幸運,妳永遠都無法長大,永遠都是那麼的理所當然,那麼的天真,還活成了一個傻白甜。」
翁梓莘一口氣把心裏的話盡數說出,她用力地喘了口氣。季春曉看着翁梓莘,整個都怔住了。翁梓莘往下走了幾級樓梯看看季春曉:「怎麼了?這樣就受不了?」
季春曉搖搖頭,又點點頭,思緒混亂得很。翁梓莘翹着手垂看着季春曉,說:「所以妳到底要不要吃下午茶?」
季春曉又點點頭,又搖搖頭,完全不知道自己想怎樣。
「唉,妳別吃了,當減肥啦!」
翁梓莘沒心思理會季春曉,於是便不理她,只剩下她一人坐在樓梯間。
季春曉看着窗外的天,明明是那麼廣闊的天空,但坐在窗後的她只能看到那麼一丁點的藍天。被裝在框框內的天際是一幅美輪美奐的風景畫,是一件栩栩如生的作品——它,是被牢牢框住的無際天域。季春曉說不出此刻心中的感受,後來她想起這種感覺才知道那叫若有所失。

殷天賜很少回家,他覺得家裏像一個獄室,待在這裏永遠都不會有自由。




晚上十點多,殷天賜把母親從醫院送回家後便馬上離開。對殷天賜而言,多待在這裏一秒鐘都是種煎熬。
殷天賜一直盯着升降機的樓層燈,燈亮起那刻,他二話不說就衝到升降機門前,手不停按着開門按鈕,他只想盡快踏進升降機離開這裏。升降機門關得很慢,就在門快要關上那刻,一隻手忽然擋在兩邊門之間,門再次緩緩撇開。殷天愛直視着裏頭的殷天賜,說也沒說半句就步進升降機,還順手按了關門。升降機裏,二人各自站在一邊,誰都沒有說話。明明只有數十秒的過程,在他們之間就有如一個世紀般長。
門一開,殷天賜第一時間就衝出去。殷天愛不甘於殷天賜對她的避之則吉,她很不服氣,於是她站在升降機大堂看着大門,看着殷天賜離開的方向。她拿出手機撥了一次又一次電話,不知道是第幾次,對方終於接通了。
電話裏,雙方都保持沉靜,直到殷天愛再也忍不住先開了口:「你打算避我到甚麼時候?」
「直到妳記得我是妳哥哥。」殷天賜乏力地說。
殷天愛的固執也不淺,她道:「是我哥哥又如何?即使是親生兄妹我也不在乎,更何況我們本來就毫無血緣關係。」
「我們有沒有血緣關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媽媽眼中我就是她的親生兒子,妳和我對她而言都很重要。她已經失去了丈夫,還被那個人害得瘋瘋癲癲,她不能再承受任何打擊。」
殷天愛很抗拒聽別人提起父親,不管是親生父親還是後父都是。作為一個孩子,有一個拋妻棄女的生父已經很慘,更何況還有一個犯殺人風化的後父。
殷天愛說話很狠,她道:「那是她的事,她的人生是她的,不要拿她與我混為一談,我的人生就是因為她才會被毁掉的。」
殷天愛的話使殷天賜生氣了,他的語氣開始重起來:「妳還好意思說?我還未問妳,為甚麼她去了探監妳會不知道?我說過的,不能讓她去看那個人,妳在家裏沒有看着她嗎?」




「我不是每天廿四小時坐在家裏的,她有手有腳自己會走,我能控制她嗎?你這麼孝順就別去宿舍住,搬回來天天親自照顧她啊!」
殷天賜和殷天愛永遠都是這樣,聊不到兩句就會吵起來,不管是甚麼話題都是如此。殷天賜不想再吵下去,他知道就算繼續吵都不會有結果,他索性掛斷電話讓自己靜靜。殷天賜知道自己不對,他是很應該留在家裏照顧母親的,但無論是母親還是妹妹都讓他覺得無比窒息,離開這個家才有他喘息的空間。

季春曉很少失眠,今晚是稀有地輾轉反側,睡不入眠。她本想與江淼聊聊天,對方卻早已入睡,季春曉索性下床換了身衣服到外面走走。
宿舍建在教學大樓旁邊,遠離校園正門,宿生出入大多選用後門。凌晨一點多,季春曉百無聊賴地在靜悄悄的街上逛着。
馬路邊的溝渠裏獨自長出了一朵小白花,季春曉蹲下來數着小白花的花瓣,又仔細地觀察花莖。她喃喃自語:「真是傻!你以為自己是白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嗎?」
季春曉抱着腿,膝頭抵着下巴,繼續看着花朵說話:「你真的能照顧好自己嗎?你真的懂得在這裏生存嗎?」
小白花當然沒有回答季春曉,季春曉只呆呆地看着花兒,頭越垂越低,就像洩了氣。
「小姐,妳還好嗎?是不是不舒服?」
「小姐,妳⋯⋯沒事吧!」
季春曉的後背被輕輕拍了拍,她懵然地回頭看,一個男生正微彎着腰關心地看着她。季春曉頓時愣住在原地,數秒後才懂得給反應。她一下子整個人彈起來,擺着手張口就說:「我沒事,我沒病沒痛沒喝醉,我在看花。」
對方看向季春曉指着的小白花,他被季春曉一連串的反應打亂了思路,他想了想才說:「好的,沒事就好。妳⋯⋯繼續看花,我不打擾妳。」
季春曉卻皺一皺眉,想起了甚麼事來:「你是殷天賜嗎?」
殷天賜有點愕然。他看看面前的女生,她身穿着一條牛仔短褲和短身上衣,頭上是一頂反戴着的棒球帽。與別人一樣,她有眼耳口鼻、有頭髮、有手有腳。殷天賜怎麼想也想不到眼前的女生是誰。
「妳是⋯⋯?」




季春曉的內心翻起了很大的波幅,她忍不住放聲道:「你又裝?之前你才很熱情地跟我說再見,現在又不認識我了?你是有太陽才認得人,沒太陽就會失憶嗎?」
殷天賜有苦難言,他只能說:「對不起,我認人很差,我真的不太認得妳。」
季春曉覺得殷天賜在故意裝不認得她,於是有點生氣,她叉着腰嘴欠地回懟殷天賜:「不然下次你就說自己有臉盲吧!也許我會同情你,跟你說一聲沒關係。」
殷天賜頓時怔了一下,他賠笑道:「妳怎麼知道的?我是真的有臉盲。」
聽了殷天賜的話,季春曉怔了片刻,接着她就忍不住笑了出聲:「我的樣子長得像很好騙嗎?你覺得我是個笨蛋嗎?」
季春曉覺得自己完全被殷天賜捉弄了,她看也不想多看殷天賜一眼,轉身就走了。殷天賜感覺到季春曉很生氣,但他也是有苦說不清。畢竟他自己也覺得患有臉盲症這件事很難以置信,更何況是一個與他完全不熟悉的人。
殷天賜無奈地望着那朵小白花,他緩緩蹲下身子,對着花朵說:「你看,小白花就是小白花,就是一朵白色的小花,不用細分是甚麼品種,不用深究叫甚麼名字,多簡單明瞭。」
良久,他伸手摸一摸小白花的花瓣,柔柔道:「能獨自長在這裏,還長得這麼好看,你真厲害。」
在殷天賜眼中,每朵花都是獨一無二的,它們的生命都值得被尊敬。但同時殷天賜又覺得生命本就沒有意義,活着只是一個過程,無論活得好與壞,所有人與物到最後都一樣,死亡就是他們唯一的結局。
殷天賜久看着小白花,他的眼神漸漸失了焦距,眼前是一切慢慢模糊起來:「你要努力地活着,努力地活着,努力地活着、活着、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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