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word keep for me in thy silence, O world, when I am dead, “I have loved.”
世界啊,只要在我死去的時候在靜默之中留下一句話,“我曾愛過”。
-泰戈爾《漂鳥集》
 

  和暖的溫度參雜在濕潤的空氣中,春天的中午溫暖中帶點侷促。我完成上午的工作後回到護士站,準備整理好報告後去用午餐。護士長Flora離遠看到我就猛地朝我招手,同時跟站在護士站前的中年女士說:「你找的許醫生來了。」那個女人轉過身來,手裡拿著一個信封。她大概五六十歲,及肩的頭髮已漸染白,個子不高,穿著粉紅色的冷衫,頸上繫著咖啡色的絲巾。我肯定自己從未見過她,卻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她禮貌的朝我點點頭,上下打量著我。我理所當然的以為她是病人家屬,便請她跟我到走廊一旁的長椅坐下聊。
  她坐下來後開口道:「我是俊軒的媽媽。」已經7年沒有再聽到這個名字我頓了一頓,吸了一口氣再坐下。
我細看眼前的婦人,十年前只聽聞過的人終於有了樣子。張俊軒等了15年都沒能再見到的那個人,在他離開世界的7年多後主動找上了我。
  她把手裡的信封遞給我說:「當年俊軒大學校方將他宿舍的遺物交給保育院,我去年嘗試聯絡他們,他們就把物品寄回香港給我。我看了俊軒的日記,知道這封信應該是寫給你的,通過他電話簿上的聯絡人輾轉才知道你在這間醫院工作,於是冒昧前來找你,打擾到你真不好意思。」
  我接過信封,原本雪白的紙已泛黃,其中兩隻有了被夾住的痕跡,大概就是攝在抽屜深處某個角落所以才一直沒有被發現吧。我沒有立即打開信,而是把信封袋進白袍的口袋,因為我感覺如果我現在讀了那封信,那接著一整天也無法集中工作。雖然這樣可能很失禮,但我對身旁的婦人,有很多的疑問,不只是我好奇的事,更是張俊軒到最後也無法得到解答的問題。
  接下來我們聊了很多很多,塵封20年的謎團終於解開,不知道張俊軒有聽到他想知道的答案嗎?終其一生他都以為自己被拋棄了,原來母親真正想拋棄的,是那個因入世未深而遇人不淑的、愚蠢的自己,還有那個受精神健康折磨、那個病懨懨、那個無法獨力扶養兒子的自己。愛的確是不可或缺的,但無奈愛不是萬能。而且事實是,我們誰也無法治癒誰,我們甚至無法掌控自己的心。張俊軒的母親很愛他,卻連伸手擁抱兒子的氣力都沒有,每個情緒崩潰的無眠晚上不斷告訴自己明天就會好起來,只要自己再努力一點,再堅強一點,很快就會好起來,有這麼乖巧伶俐的兒子,父母態度也算包容和支持,也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自己還想怎樣呢?明明大家都是這樣過活的。可是一個月過去了,然後半年又過去,接著一年、三年、五年,自己並沒有好起來。每天每夜和理智拔河,她最後還是崩潰了,而她在自己墜落之際,先把兒子放到安全的位置。他離開的時候說知道自己被愛過。可他不知道的是,其實自己沒有一刻不被愛過。




晚上我回到家中,終於鼓起勇氣打開了那封信。
 
「查理~:
如果你讀到這封信,那大概表示最壞的情況已經發生了。認識你之後我曾幻想過無數個不一樣的未來,他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有你在。謝謝你成為了我的朋友和家人,也是個像老師一樣的存在,我在這兩年間感受到過去十幾年不曾擁有過的溫暖和愛。飛行這個在別人眼中如此荒謬可笑的夢,卻只有你一個從來沒有質疑過,一直相信,支持我。我很清楚這件事存在著什麼風險,倘若明天我夠幸運平安回來的話,那將會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飛行。就那麼一次,我祈求上天垂聽我的願望,就讓我乾脆的成功一次吧!但想到這裡我突然又有了不好的預感,因為過去兩年的我過得太幸福了,感覺我的氣數已用盡。也許是我出身的緣故,每當生活過得稍微順利一點,或感到幸福的瞬間,我就開始倒數著不幸的來臨,這是我從無法擺脫的陰霾。多謝你,哪怕可能只是短暫地,也讓我開始一點一點的喜歡這個世界了,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竟然能感覺到自己是個還不錯的人。我自知是個無比怯懦的人,擁有珍貴的人和事對我來說是不安和悲傷的先兆,我總是在未擁抱當下快樂之前已先預想到遺憾的結尾,無法對世界產生正面的遐想。這樣說也許有點突然,但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也許我從一開始,甚至遠在遇見你以前,就一直愛著你。
但你倘若,萬一,真的,讀到這封信的話,請你相信,我離開的時候並不痛苦。你不要為我掛心太多,這是我從五歲開始決定要做的事。你是個無私又重情的人,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扛,從現在開始就只為自己活吧,我希望你往後所做的事,都是為自己而做的,我希望你的快樂,是來自你自己。
可以的話,偶爾像想起一個斷絕了聯絡的舊朋友一樣的記起我就好了。一年就三次:新年、聖誕、我的生日,不多不少就三天。也只記住我幸福的模樣吧,大概只有你還會記得我曾如此幸福過。天氣變冷的時候記得要多穿衣,無論多忙三餐也要定時吃,千萬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將來如果遇上喜歡的人,就直接告訴他吧,不要總想著以後再算。不似自私的我,一定要找個可以無條件把你放在第一位的人,不要將就。我一直以來所祈求的幾乎都沒有被垂聽,因此在你遇上這樣的好人之前,我會親自看顧著你的,你什麼都不用害怕。
我知道這簡短的文字無法彌補對你造成的傷害,也許你還有很多的疑問,但現在先好好過完你的人生。然後在很遙遠的未來,當我們在宇宙某處重逢時,再聊一場很久的天吧,就像我們初相識那時一樣。我們會再見的,但現在就先這樣吧,good night。
P.S.謝謝你當天在圖書館的角落,也在這世界裡發現了我。謝謝你溫暖的擁抱了孤獨成長的我。 卡式帶裡的是我那天在圖書館遇見你時正在聽的歌,你可是自帶背景音樂出場的人哦!^_^」
 




我從信封取出陳舊的卡式帶,帶上寫著歌曲的名字:I was born to love you (by Queen)。


  我眼前的世界開始裂開,十年的時間,地球的兩端,一剎那間在客廳的空間裡翻滾,融和為一體,然後再伸延開,從此我所認知的過去和現在展現出了全新的樣子。也許是太快站起來,一股熱流從腳底湧上腦袋,我有點站不穩,就伸手撐著飯桌。胸前的鬱悶感令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呼吸,本來無意識的呼吸一下子亂了節奏,好幾秒間身體像失控般不知道何去何從,好不容易才再次抓順呼吸的節拍。母親剛好從睡房出來,赫見我魂飛魄散的樣子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就站在走廊看著我。我繼續低頭用餘光看到她站在門前,腦袋像耳機線般纏作一團,我只能地吐出一句:「能抱抱我嗎?」
母親立馬走上前,緊緊的抱住了我,我頓感鼻子一酸,然後決堤般放聲大哭。
她什麼也沒有問,這天沒有,在這以後也從來沒有。我也從來沒有正式跟她提起過在英國發生的事。很久以後的一天我問她為什麼沒有問過我那天到怎麼了,她淡淡然的說:「雖然你從小話就不算多,但一直都很愛跟家人分享,每天放學都拉著全家將一天遇到的事鉅細無遺的說一遍,即使到了現在出來工作,還是會把同事的事都告訴我們。所以當你隻字不提的時候我就知道,那件事對你來說一定已經超過了說話所能承受的重量,而說出來並不會讓你感覺好一些。雖然我們的確會很很擔心,但我們不希望令你感覺需要跟我們匯報什麼,所以我和爸爸會尊重。」


他本就是短暫寄居在地球的小王子,然而在倏忽閃過我天空的那刻我卻誤以為那是永恆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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