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暮之城》: 鬼節
15.鬼節
接下來的三天我都在用他的刀,他有各種刀,長中短,收藏在腰間。他要我先精通短刀,每天都練習好幾個鐘頭,令我筋疲力盡。他動作很快,而我很遲緩,要跟上他的節省毫不容易。
我總是覺得長刀的話更容易傷害到對手,但他說通常是近身難防,所以先學短刀,目的不是為了刺人,而是保護自己。
有次我禁不住好奇問他:「你是暗族人嗎?」
沒想到他斬釘截鐵說:「不是。」
「你這樣不很奇怪嗎?你是僕人但有法力之餘,還有翅膀。」
「我想這跟你無關。」他的語氣像極跟柔雅拉劃清界線一樣,冰冷狠絕,我還以為與他有了些許交情,但看來還是有界線。於是我也收起好奇心,專心練劍。
「什麼時候可以上幽山?」在我們準備出發去空地練習時,我在飯廳問。已經有一個多星期了,我們仍沒有出發的時間,讓我不禁懷疑他是否在拖延時間。萬一那個北斗率先找到獨角馬了,我豈不是失去了找到北斗的機會?
「後天。」他回話。
我定住,沒想到他預定好。我眨眨眼,他在門外看過來:「可以出發了嗎?」
「喔。」我隨後跟上,慣常和他來到空地練習。
不同的是,他今天特別嚴厲。
可能前些天我的表現原地踏步,讓他失去耐性,這讓我肯定上次傷他的那一點點只是運氣。
「再來。」他氣也沒喘的說。
我就喘著粗氣,被他箝制了幾個回合,使了不少力。無論我反手正手,或是前面後面去試圖攻擊,他都能游刃有餘地將我的手扣住。說真的,我纖纖弱質,對付他這個經驗老到的男子,簡直是不自量力。他教我的動作和姿勢做對了,卻被他牽制住。
當我準備再近距離向他揮刀時,我聽見吱吱聲,而且飛快的漸近,我因而頓起來。他不以為然,抓了機會把發呆的我扣住,拿刀的手被他用力一抓,小刀就此掉到地上。手腕傳來的痛楚,不及接下來數百隻蝙蝠撲面而來的驚嚇更分心。過程是怎樣我不清楚,只知當我一嚇,便本能想要躲起來,伏到地上,把臉藏起不讓蝙蝠侵襲。
蝙蝠飛過的聲音像持續許久雷聲,牠們把我的背掃了又掃,我只能在心底裡放下無聲的尖叫。
等到牠們全都略過後,我才睜開眼睛,剛才我也不覺得這地板是這麼不適,但看清楚之後,才赫然與他那雙綠眼睛對視。他不爽地盯著我,微微皺起眉。原來我連他也撲倒了,我沒伏在地上,而是伏到他身上,我的手腕仍被他抓住。
我瞪大眼睛,反應過來,立即從他身上起來,但他不容許,用力抓緊我的手腕,在我面前不屑地問:「到底蝙蝠有什麼好怕?」
我說不出一句話來,悄悄嚥下唾液。他的臉好近,比蝙蝠還要近,至少我不會見到蝙蝠的臉,但他的臉在我眼裡放大,鼻上的疤痕有了故事,不再陌生,雖不知真假。他眼裡總是閃著危險的綠光,近起來時,更是讓人窒息。
他鬆開我的手,我眨眨眼從他身上爬起來,他的肌肉如石頭,連體溫也沒有。
當我用力撐起自己身體時,手腕傳來一陣刺痛。這些天來被他又是抓又是扭的,很難不造成瘀傷。他坐在地上,瞧我跪在地檢查手。
「今日到此為止。」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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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燈塔,在樓梯間聽見他於我身後道:「明天休息一天,後天出發。」
我轉身問:「那麼其他刀劍怎樣學?」
他沒停下,自徑上樓梯越過我。「一路上都有時間練習。」語畢他便消失了。
我回到房間,躺到床上閉目小休。才不到一會,就察覺到他離開燈塔外出了。
他的行蹤總是神神秘秘鬼鬼祟祟。趁今天是最後一天在這裡,亦趁我沒有睡意,我決定提起勁衝下樓跟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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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分是好奇和刺激感,另一部分是想探索黑城。來了這麼多天,危機四伏的除了鹿頭蛇舌的卜卦者、蝙蝠和自以為是的暗族千金之外,就沒其他了。
跟蹤他不是容易之事,尤其在漆黑一片之中,走沒兩步我已經看不清他鑽進哪個方向,就剩我一人在狹窄的巷子裡。
我不是沒有準備,至少我用了碎石作為我的標記,只要輕輕踩石就知道回去的路。但事不如意也是在所難免,我成功踩了幾顆之後,便再也沒找到碎石。
我開始有點慌,在黑暗中毫無方向感,什麼也看不見,只摸到兩道牆在我兩邊。在黑夜裡迷路難道就是黑城的危機四伏?
我小心翼翼繼續找地上的碎石,或是感覺一下那個譏爾在不在附近。可怕是我撞上一個小矮人,我倒抽一口氣,聽見他低聲咒罵:「看路好不好!」然後就略過我。
我到底在哪?看得到一點路時,卻認不得路。走了幾步又再撞上一個感覺瘦削的女子,她無言走開,再走多幾步就隱隱約約聽見嘶嘶低語。我發現兩邊的牆壁不見了,硬地踩著踩著也變成軟軟的泥地。我定住,不敢再向前踏,想往回走,竟撞上兩個鹿頭男,步步進擊。牠們感覺高大強壯,我迫不得已往後退,然後牠們低沉一聲:「別擋路!」跟著把我推走。我倒到旁邊的草地上,牠們往前走下幾步樓梯便不見蹤影。
我站起來,好奇地跟著上前。當我走下樓梯時,眼前的景象令我驚訝。這裡有很多攤位在兩邊,每隔三個攤位都有一盞暗黃色的小燈籠。在黑暗的草地上,忽然亮起一片顯得份外刺眼又詭異,而且在行走的不是人,是漂著白煙的鬼魂。
這是什麼地方?
我想往回走,卻發現回去的路消失了,沒有台階回去,只能往前走。我不知所措,視線裡抓到那兩個鹿頭人,於是我趕緊上前跟著牠們。
牠倆像守衛一樣步伐一致,在攤位的右手邊一直前進,攤位比我想像中的要長。這裡像市集,但攤位上賣什麼東西卻看不懂,只知全都漂著白煙。那些鬼魂全都同一個樣貌,沒精打采地做事。看著看著,像走馬看花,也發現對岸同樣有些人群在觀看。走著走著,就瞧到對岸有一張不陌生的臉孔。
是他。
跟著我就撞上一道大牆,將我反彈到草地上,害我嗚呼一聲。
只是一聲而已,我一抬頭,原本混雜的聲音全都靜止了,所有東西都朝我這邊看過來,鬼啊、人啊、包括前面讓我撞到的兩位鹿頭兄。我倒在草地上,屁股沾了水和泥巴。
我的目光停到對面,隔著攤位和白色鬼魂之間,看到譏爾難得的吃驚表情,睜著綠眼看住我。但更吃驚的人是我,不單止他在對面這件事,還有站在他旁邊的一頭紅髮的女子,高傲的臉容正鄙視著我,那暗族千金。
他為什麼會和她一起在這裡出現?之前的隔閡抹掉了?
我與他隔岸的對望沒維持多久,兩位鹿頭兄便粗魯地把我拉起,直接將我帶走,我才回神過來,想要掙脫開,但鹿兄全然沒理會,還比我高大,我像小矮人一樣被他們拖在草地上,直到拖離攤位,去到一個比較暗的地方。全靠攤位那邊帶來的一點光,我才看得到有個高瘦的男人站著,他雙手放在後面,姿態像個老人家,但他一轉身,迎來一張年輕俊俏的臉龐,讓我看呆。他雙眼黑如墨,沉靜而迷人,黑色短髮亂中有序。他全身黑色勁裝,肩上披了一塊深藍的斗篷,腰間配上一把劍,像譏爾,不同的是他有一種神秘高雅。
「你打擾到鬼怪的工作。」他的聲音沉穩,一臉平靜地問我。
我當然不知。見我默不作聲,他便問:「你是誰?」
這種時候最好就這樣回答了:「我叫琉,是譏爾的妹妹。」不多講幾句,我都怕我忘了這個身份可用。
果然,他的表情隨即起了變化,像一盞燈提亮起來,然後打了個眼色,讓鹿頭兄把我放了,繼而離開。
他瞇起眼睛上下打量我,說:「沒想到真有此事。」
「看來在這裡所有人都認識……我哥。」這句話發自我內心的好奇,為什麼只要說出這個名字,每個人都恍然大悟?
「是啊,他是個很不錯的人。」
怎會有人用「很不錯」來形容他?
「他哪裡不錯?」我脫口而出。
「他樂意幫助別人,在黑城不見得有這種人了。」
「那是叫交易。」
他疑惑地盯著我時,我哥便連同鹿男和那女子一起來到。
「你來這裡幹什麼?」他的語氣倒是像個哥哥訓妹妹,而且臉色凝重,想捏住我的脖子似的。
我沒瞧他一眼,說:「哥哥不見了。」
我聽見渾身都是玫瑰和紅莓味的妖女輕哼一聲,不屑我所說的。
「這不該是你來的地方。」
聽他這樣說,心裡不是什麼好滋味。什麼叫做不該是我來的地方?這麼沒禮貌的傢伙還能被稱讚做「很不錯的人」,真令人反胃。
我憤憤地盯緊他,今天他倒是穿得不一樣,同樣有一塊斗篷放在肩上,跟那個女子並排站在一起,居然合襯得像幅畫。她的穿著更誇張,紅髮配上低胸的金色長裙,盲的都能察覺到她,然後肩上亦配有黑色的斗篷,頭頂就戴著黑色的尖銳皇冠。
「今天是輕鬆的日子,難得你妹妹來了。」妖精耳朵的男子對著她說:「柔雅拉,借你的裙給譏爾的妹妹穿吧。」
「我不借外人。」說完她便轉身離開。讓人窒息的是,譏爾跟著她一同離去,把我留給這位陌生男子。
「抱歉,我妹妹的脾性比較難搞。」我聽見他向我解釋道。我難掩分訝異望向他,此人是那妖女的哥哥?!
見我愕然起來,他便鄭重介紹自己,還有禮地跟我點頭:「我叫魯斯古丁,是魯斯柔雅拉同父異母的哥哥。」
難得有人有禮,我也向他點頭,輕輕說:「您好。」
「不必拘謹,今天是鬼節,好好享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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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魯斯古丁讓那兩位鹿頭男給我找來一套普通的雙肩吊帶啡裙,並沒有配上他們的斗篷,但跟魯斯古丁走在一起相當耀眼,惹來途人的目光。他彷似沒注意到,只顧著走路,眼神空洞。
可能怕氣氛尷尬,他居然開口跟我說:「很難想像譏爾有個妹妹。」
「為什麼?」
「他沒有親人,總是獨來獨往,現在有了個小依靠是一件好事。」
是假的。我只能給他一抹虛假的微笑,不作評論。
我們正在回去那邊的攤位,不知會否重新見到他妹妹和我哥哥。
「你說是鬼節,那是什麼?」我轉移話題。
「每年這個時候是鬼怪最活躍的日子,他們會聚集在這裡,先是給我父親製作鬼點心,然後會有競技。」
「鬼點心?」
「是一種可以增強體力延續壽命的影子食物,一般人是吃不到。」
有幾個人衝向我們這邊來,他伸手扶住我的肩,免受那些人的碰撞。我抬眼瞧他一看,他長得高,神情雖冷酷,行為上卻挺暖,居然有一刻,很像一個人。
他放開手,望向前就見到譏爾和柔雅拉站在不遠處。我順著方向看過去,見到譏爾正盯著我這邊,說不出來那是怎麼樣的眼神,只是很淡漠,卻又不肯從我身上移開。
我聽到魯斯古丁繼續說:「我父親每年都要吃到鬼點心。至於他是怎樣吃的,我們不知道。」
我移開目光,不與那傢伙交接,就看向那些白煙的鬼怪勤於製作那神聖的點心,又問:「那麼競技又是什麼?」
「也不算競技,比較像跟鬼怪玩,只是有些人會很認真去較量而已,是最有效的練習方式。待會你就能觀摩得到。」
我們停下,與他們有一些距離,但足夠感覺到他們的存在,例如柔雅拉試圖觸碰他的手臂,他移動身子躲開。
他為什麼要跟她一同出席這玩意?
不消一會,鬼點心完成了,百隻鬼怪一同把微小的湯圓合併在一起。只有在白燈籠下才看得到有透明的輪廓。他們將它放入黑色的盒子裡,然後由一位鬼怪,把黑盒遞給站在中間的瘦弱男子手中。
「他是誰?」我低聲問魯斯古丁。
「他是坦達,我父親的愛將。」
看這光頭男子不止瘦弱,還很矮小,卻是暗族首領的愛將?
可能魯斯古丁讀明白我表情上的疑惑,因此他再度說明:「我父親喜歡他為人奸詐,但在刺殺乙姬一事上失了信心,所以他一定要親自把鬼點心交給父親。」
我聽到乙姬一詞,心有一顫,他在說我,但他不知道。
坦達雙手接住藍火的鬼點心,那詭異的火焰在他手心飄浮著,藍火中間有一顆黑丸子。他雙眼微微向上勾,眼神裡滿是邪惡的意味。他一語不發,便直線向前跳彈著離開。
「那邊就是你父親的居所嗎?」
「不,是在海邊。」
海邊?黑城唯一的海邊不就在燈塔嗎?
「這麼重要的東西他為什麼不親自拿?」
「他從不露面,自然不會來。」
「不露面?你們從沒見過他本人?」
魯斯古丁沒流露任何表情,淡淡地說:「是的。我只有小時候對他有很模糊的印象。」
原來不止我母親,所有種族的親情都這麼薄弱。
「不要緊,我也對自己的母親沒什麼印象。」我又一次脫口而出,難道我如此不擅長保密?
我怔住,同時不小心對上譏爾的視線,我隨即閃開,聽到魯斯古丁說:「譏爾有跟你說過父母的事嗎?」
「啊?」
這時,有人來到我們身邊,把我拉開,這人是譏爾。
「我帶她到附近逛逛。」他拋下一句便把我帶走,湧進千奇百怪的人群中,直到人跡較少的地方他才肯鬆開我的手臂。
「你可以不要每次都這麼用力捏我嗎?」我摸摸自己泛紅的手臂,先是手腕,現在是手臂。
他理所當然的無視我,就衝著我問同一句:「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不是被你禁錮吧。」
「你應該要知道這裡是最危險的地方吧?」
我確實不知道,只是誤打誤撞來到這。這樣聽起來,他也只是擔心我而已。
他見我默言,嚴肅的表情便稍為緩了下來,提點我:「不要跟別人討論我們的關係,最好跟著我。」
我默默點頭,禁不住說:「你不用跟著你的暗族千金嗎?」
「她也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