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暮之城》: 摸黑
13.摸黑
他說要我適應黑暗不是開玩笑的,這幾天他把我帶到一處所謂比較安全的地方,練習在黑暗之中感應到他在哪個位置。他說正常黑城人,不論是平民或僕人,都能從漆黑之中觀察到敵人身在何方,可看可聞可感覺到。就好像蝙蝠一樣。
說來這裡的夜行動物十分之多,就數蝙蝠最嚇人。他帶我到的安全空地上,居然有萬隻蝙蝠在頭頂上。有次牠們飛下來,把我嚇得要命。他隨即憤怒地說:「在這裡不會有人胡亂尖叫,這是最容易讓敵人發現你。」
他此人一點都不溫柔,除了在訓練我擅於摸黑之外,還好像在訓練我要打鬥似的。
不過黑城的確很可怕。根據書本所提及,黑城是一個並無法律的地方,要打要殺隨便進行,因此每個人都會有一技傍身,即使是平民。死亡在黑城是很容易又常見的事,不同於白城。白城是一個充滿法律和監控的地方,因為總是光亮,所以人們的一舉一動都很容易監察得到,慎防誰躲在角落偷偷行事。 但一如白城,大家最不敢得罪的就是族人。據說黑城暗族人身上會有特殊的香味,所以很輕易就能分辨到他們。
來到今天,已不知是第四、還是第六天在這塊安全空地練習。現在我能稍微看到黑暗中在一些物體的形狀,例如頭頂上的蝙蝠和地上的凹凸的石塊,但就是依然不知他站在哪個方位。他每次都一聲不響,沒有任何動靜或提示,每次完結時就只會說:「最好不要用眼睛,用心感受才是最佳辦法。」他說得真容易,他在黑城長大自然無師自通,我可是在白城永沒晝夜的大城市中生活,怎可能……那是不知如何才能回去的所謂家。
突然有有粒尖銳的石頭飛來,撃中我的額頭,我忍住沒嗚呼一聲,但痛感在頭上漫延。
我聽到他冰凍的聲線從對面傳來:「在黑暗中分神是想找死嗎?」
不用問,那石粒一定是他彈過來,可惡。
我想說氣話回敬他,把他罵得狗血淋頭,但我氣得一個字也哼不出,於是轉身就走。這一帶我已熟路,回去燈塔的話輕而易舉,真的盲了也懂走回去。我不知他有沒有跟上,只知我快步前行,趕緊甩走這討人厭的傢伙。已經連續幾天這樣練習,他無禮的行為實在難以容忍,好歹我也是白城千金吧,落難也好無知也好,連正常的對待都不可以嗎?
當我聽到海浪聲時,我就知道燈塔在不遠處了。我氣沖沖地打算衝進燈塔,再把房門鎖上之際,竟嗅到一鼓濃烈的香水味,混和著玫瑰和紅莓的味道,簡直幾公里外都能嗅到。是暗族在燈塔附近嗎?
我沒理會到,快步來到燈塔門外,那人卻擋住我,用手推我的胸口。這裡的人都這麼無禮的嗎?
「可真沒想到是真的。你是誰?在譏爾身邊有什麼陰謀?」是一把女聲,聲音尖銳而凌厲。我隱約見到她的紅眼睛和身上戴著各種閃亮的飾物。
我沒心情理會她,隨便敷衍:「你又是誰?不要擋路。」
她不動口,就動手,竟一下捏住我的脖子,我感覺到那指尖陷入我,讓我鼓譟的痛起來。
「你這丫頭這麼囂張?」她咬著牙關放話。
此時感覺到有人在我身後出現,他一手將她的冷手扯開,解放了我。
「你在這幹什麼?」不用特別聽也知道是那個叫譏爾的混帳,這倒不用鍛鍊。我一察覺到是他本人,便隨即拉距,連同那位不知名的女性一同拉開,繞過他們去開燈塔的門。
「她真的是你的妹妹?」我聽到那女的問。開門後她甚至塞進來,把我撞開。
我按耐住自己,不要跟無謂的人爭論,打算直接上去房間無視他們,但此女一聲刺耳的「站住!」,我居然渾身定格,在旋轉樓梯前停住,完全彈動不得,拼了命想動身也無法指使自己的身體。
「她不可能是你的妹妹,我從沒聽過有這回事。」顯然她不是和我說話,是跟在後面關上門的他說。
「不論你信不信,她就是。快把她的咒解開。」他平靜地回話。
「你這樣把我定住也不能改變什麼。」我發現我仍能講話,便加了句。她聞言走過來,把我的臉看清楚,輕蔑地哼聲:「長這副醜臉是在囂張什麼?有本事就靠自己的法力解咒。」
我皺眉,別開視線不理她,她便繼續跟他議論:「你是在執行什麼任務吧,不然不會跟這種女的同居。要是我老爸為難你,我可以去跟他說一聲。」
同居?她怎會有這種想法?這幾天以來我把房門鎖好,在休息時間從沒見過他,也不曾同桌吃飯,怎稱得上是同居?
「不要干涉,柔雅拉,把她放了。」
「我不懂,你消失了這麼多年,現在回來卻帶著一個女的?」
我聽見譏爾難得深息起來,才道:「你回去吧,也不要企圖傷害她,這不關你的事。」
聽見這種無情的回應,相信是女生也心灰意冷,於是她不哼一聲便獨自離開,也沒把我解開,我仍站在原地不能動。為什麼我會卷入他們的爭吵當中?還把我扣留住?真是無語。
感覺他走近來,跟我說:「沒事的,她走遠了便會自動解咒。」
看來她走得迅速,不消一會我便重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能夠自主了。解禁後的第一件事是把他的腳狠狠地踩下去,沒想到我往後一踩便中,加上嘴邊一句:「混帳。」然後頭也不回踩上樓梯離開。
我快速把房門鎖上,確認他沒追上來報復才鬆一口氣。我摸上自己的胸口,居然緊張?試圖傷害他也不是頭一糟,但這次做得特別暢快。
我倒到簡陋的雙人床上,對於這種無止境的黑暗,真的有可能適應到嗎?沒有晨光,感覺我的心情漸漸被吞噬似的,有一種陰霾的情緒徘徊左右,無法快樂,也無法控制住不憂鬱。這種地方居然自然而然有這種魔力,感覺真糟。有時我也不能睡,像現在,躺了好一會都無法入睡,反正睡醒仍是一片黑,怎樣分辨自己是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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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躺了多久、我又睡了多久,感覺渴了我便起來。我悄悄地出門,在旋轉樓梯前朝上面瞧了眼,心知他又在頂樓不知幹什麼。通常他在的時候,都會在燈塔頂樓,不知是吹風還是睡覺,而他在的時候,整個環境都會有些許不同,可能是他的氣場關係吧。
我下樓到飯廳倒了杯水來喝,打算繼續閱讀黑城之書。
我坐著看了片刻,忽然靈光一閃。為什麼我只是站在樓梯口就知道他一定在那邊?既然我能察覺得到,也就證明其實我能感知得到。平時沒有專心去聽去想,自自然然就習慣一種空間感,順理成章能認知到一種空間的變化?
我蓋上書本,也忽然非常清醒,一口氣跑上樓梯,「砰砰噹噹」的踩上頂樓找他,他果真在此。他聽到如此大動作,已從夢中驚醒般那樣起來,皺著眉盯向衝動的我。
「去訓練吧。」我喘著小氣道。
他坐在地上,不明所以地看住我,久良才作聲;「不生氣了?」
我停頓了一秒,迅速記起睡前那鼓對他的不滿,我掩蓋掉:「大事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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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訓練時他當然樂意,他如常站在某個我完全看不見的位置。以我對這塊的空地的認知是正方形的空間,空地中間有一座小型的噴水池,上次摸過是沒有水,且長滿了青苔。這次我沿著牆邊走,把眼睛也閉上。
黑暗雖不是我的朋友,但感覺是不會騙人的。他的氣場是帶有一鼓冷感,敏捷如風、靜如電流,也像一匹孤狼,隨時準備。當我走動了一會時,他的感覺停滯了,於是我也停下來。慢慢,我嗅出隱約的雪松香飄在附近。就像玩捉迷藏一樣,我也必須小心,不能打草驚蛇。我依照味道和感覺緩緩向後退,那種香味彷似越來越接近,空間感也在因人而改變。當我想轉身確定自己找到他時,卻被他搶先一步。他雙手按住我的肩膀,我整個後背貼上了他的胸膛,那陣雪松味徹底將我包圍。他的感覺忽然變得非常強烈,明明是冷感的他,貼近他時卻是和暖的。他的氣息在我頭頂上,聲線居然帶分柔軟,在上方傳出:「做得好。」
我很不習慣他這種聲線,似是讓我耳朵麻痺了。我禁不住嚥下唾液,想要抽身時,他竟使力按住我,不讓我動,然後再給我一句:「接著試試用刀傷我。」他放開手,再次隱身在黑暗中,要我找到他。
我練習冷靜,把身上的小刀拿出來,是在沙鎮買下的半月銀彎刀。平日見到他,要傷害他已不是容易之事,現在還要在黑暗中找到他來傷害,到底是要給我雪恥還是恥辱?
由於銀刀拿出來實在太閃,連我自己都能肉眼見到時,對方一定也能看見,於是我收起來,只用一隻手隨時準備拔起銀刀。這次找了很久,感覺他經常移動,擾亂了我的感知。在我想放棄之際,我的眼睛突然瞧到一絲綠光,就在噴水池那邊。我毫不猶豫衝上去,因為我知道他定能看見我,反而不能多等。
理所當然地我撲空,他閃過我抽起的銀刀,害我的腰撞上噴水池的瓷磚。他沒躲我很遠,好像在給我機會再度發動攻勢,於是我緊接著揮刀,他又一次躲開。我接二連三向他揮動,他輕而易舉地一次又一次的閃過,我毫無殺傷之力。
一氣之下,我沒想到自己如此緊迫和衝動,索性把銀刀飛出去。電光火石之間,銀刀狠狠地飛到牆上,牢牢地剌在牆壁,而他,也被我追迫之下,貼上牆壁。
我喘著氣,跟他有三步距離。他的綠眼睛平靜地看住我,銀刀就在他的左臉旁邊。
不可思議的是,我見到他的左臉上,漸漸有一小條我相信是血的黑色痕跡,我禁不住倒抽一口氣。
他面無表情地對我說:「很好。」
我的心卻有一陣不知名的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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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倆回去燈塔,一路上我倆都沒說話,走到半路更是忽然下起大雨,需要跑回去。
回到燈塔時,他在飯廳的火爐上生火,同時把窗戶用黑布遮上。不知道他哪來捕了生魚,他簡單地用鐵叉插了兩條魚,對著火爐燒。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雷聲不時傳來。我坐在他對面,對著火爐取暖,同時等他把魚燒熟。我有問他為什麼不用旁邊的煮食爐具,他說這樣較有風味。沒想到他對食也有點感想,還以為他只喜歡喝那種有毒的奇怪酒,或是嗜血生活。
說來也奇怪,他居然留我在飯廳,弄這東西給我吃。我倆這樣坐在木椅上,一語不發盯著同一道火光,感覺怪異。我倆的黑袍都沾濕了,掛在門邊的衣架。
我禁不住朝他打量起來,他依舊平靜無聲,綠眼裡閃爍著火光,眼神放空似是在思考些什麼;他鼻樑上那一橫的疤痕顯然而見,如今更有一道新鮮的傷痕劃在左臉,我在這邊看得一清二楚,那黑線劃在他的臉頰上,不長不短。真不敢相信我動得到他。
「你的彎刀要反手使用才有用。」他突然張嘴說,我隨即收回視線盯向火堆。
「喔。」我輕聲回應。
「哪來的?」
「沙鎮買的。」
他輕哼一聲。「精緻的刀未必好用。」
真是,又想瞧不起人。「至少傷到你了。」
感覺他盯了我一眼,又繼續說:「之後我再教你用正式的刀。」
我偷偷瞄向他,他依然是那副一臉無常的樣子,注意著手中燒烤著的兩條魚。眼見他臉頰上的傷口仍染血,我動身走到洗手台前,洗了塊乾淨的毛巾,再走到他面前,二話不說將濕毛巾沾上他的臉頰。
他的提防慢來一步,但顯然吃下一驚,愕然地抬眼望我。他的反應在我眼裡,變成提醒了我,現在自己的舉動是多麼奇怪。可能是因為不習慣傷人?覺得他於我有恩?總之我的動作也頓了起來,自己也嚇到了。但既然已經這樣了,都靠近他了,便硬著頭皮再把毛巾印上去,輕輕把那血跡擦掉。他兩眼低垂,沒阻止我,讓我更為緊張,於是快手抹完,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裝著若無其事。
毛巾放在我的大腿上,我望住火堆,烈火雄雄升起,我才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聲原來上揚了不少。這只是很平常的舉動,只是我很少這樣做而已。
為了磨平尷尬的氣氛,我決定開口問:「你鼻樑上的疤痕是怎樣弄出來的?」
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我,因為隔了好一會他都毫無反應,令氣氛比剛才更尷尬。我才想著後悔多嘴之際,他終於開口:「本來是三條爪痕,年少時在深山遇到獨眼熊,不自量力跟牠鬥,結果被牠抓暈。」
「我還以為是哪個神乎其技的高手弄傷的。」我不自覺把心裡話道出。
「人的動作並非最難預料,反而動物才是不可測,牠們大多無表情。」
他把魚翻過另一面來燒,燒烤的魚香味已瀰漫整個地方,我的餓感更是急升。靠著火光久了,我的臉也跟著熱起來。
不一會,他把魚遞給我,我接過,隨口道:「謝謝。」
他彷似沒聽見,獨自開始吃他的魚。我跟著吃起來,燒焦的味道令魚香更上一層樓,讓我禁不住讚嘆:「很好吃耶。」
「能吃辣嗎?」他居然問。
我點點頭。他起來,在廚房拿了鹽和辣粉,替我灑在魚上,然後再加到自己的魚。我用手撕開一塊魚肉,加了調味粉更野味,吃得我樂呵呵。
他沒多少功夫便把魚吃完,把骨頭直接拋進火堆,起來帶上一句:「吃完記得滅火。」然後離開,剩我一人對著這難得在黑夜裡見到的光亮,讓我捨不得這份溫暖感。
難得他也有半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