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暮之城》: 契約
08.契約
我在一潭水上醒來,躺在剛好浸著我一半身軀的清水裡,水還在緩慢移動。我張望四周,除了藍天之外,就沒其他東西。我坐起來,但仍隨著水流飄向前。
那個人去哪了?我找不到他的蹤影,便瞥見前面有一處巨大的危機,至少對我來說是。
那是一個缺口,是瀑布的盡頭。水流開始急,將我衝出去。我趕緊站起來,卻無法逆流而上,怎樣跑也是浪費氣力。怎會有如此大的瀑布在盡頭?會掉到哪裡去?我不想再從高處墜落到未知處。
我的命運就在絆倒流水中的一塊硬石而設置了。我整個人伏到流水上,順著激流一直去,已沒時間感到無望,恐懼感從我口中脫成尖叫,然後一滑,便流出瀑布,什麼都抓不住,簡直是飛出去。我瘋狂尖叫,感覺淚水已從眼角連同淺出的水混和在一起。
我會不會就這樣死掉?
掉下去那幾秒鐘的事如像一套人生般長,是掉了多久我不知,只知在中途我被接住了,乘風一樣飛走。我睜大眼睛,見到自己被他抱住,我們雙腳離地,在空中飛起來。
他長了黑色翅膀,如像烏鴉一樣在天空飛翔。他沒有看過我一眼,我卻不能從他身上移開視線,心跳裡混雜著剛才的驚恐和現在的震驚,遊蕩在空中之際,那感覺變得清新又凌亂。
他到底是什麼東西?
在空中飛了一圈,他慢慢帶我降落,在瀑布底下的溪澗邊放我下來。我仍渾身濕漉漉,被他放在大石上。他輕鬆自如地收起黑翅膀,一臉平常地盯向狼狽的我。他深灰的短髮沾濕了,而且黑袍不見了,只穿著全身黑色服裝,長刀鎖在腰間。
我喘息著,但無法按耐心裡那份強烈的好奇心,同時令我感到不安。
「你是不是時候該解釋一下自己是誰?」見他站住不語,我繼續說:「兩個字的名字明明是僕人,卻擁有這種大翅膀,會是什麼來頭?」
他伸手整理自己的頭髮,從容地在我對面坐下,緩緩啟齒:「如你所說,我是僕人,至於我的翅膀,我不認為有義務要告訴你。」
「那至少告訴我你為什麼要三番四次救我吧。」
「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奉命行事就可以了。」
「是誰?黑城的人?還是我母親?」
他第一次這麼用力地盯著我看,幾乎目不轉睛,那帶著綠光的雙眼充滿未知,我卻禁不住為他那綠眼灰髮和黑翅膀而有所著迷。
我移開目光,壓制著自己不能被他人救過兩三次便為之所動,他顯然什麼都不想告訴我。
「若然你是要奉命行事的話,我勸你還是及早殺了我,不然我又要提心吊膽你會暴露我的行蹤,這樣下去沒意思。」
他聞言輕哼,似笑非笑,給了我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那就當作是為你母親行事吧,對我有所戒備沒錯的。」
「你……」
「先在附近休息一會吧,這裡暫時安全。」他站起來,轉身跳到另一塊石頭上。他背上的翅膀彷似不曾存在過,完整無缺地收進他的背裡,根本難以察覺他會有這樣的翅膀。我從沒見過,連書本也沒記載過。
我緊接著跟上他,一路把濕透又沉重的袍服脫掉,剩下米色的短衫和長褲,我摸摸我的銀刀還在。
我們在溪澗旁堆起了火取暖,天色快速地暗下來,夜風也接著輕輕吹起。我的白袍掛在身後的樹枝上,但身上濕透的衣物無法處理,我便開始打噴嚏。
不知他在哪捉了幾條魚,他把牠們勾在樹枝上燒,烤魚味便隨著飄來。
過程中我們都相當安靜,直到我又打一個噴嚏。
他毫不忌諱地忽然張開他的黑翅膀,那展翅的聲音嚇了我一跳。他伸盡雙翼,然後包裹我們,連同火堆一起圍在裡面,像是多了個帳幕一樣,擋了風。
他從頭到尾都沒正眼看我,只專注在烤魚上,或是想事情吧,我也是,但每每透過火光之中,偷偷瞄向他。
「可以吃了。」他低語。
我眼隨即低垂,用手接過他給我的魚,我拿著樹枝小小地吃上面的魚。
「你有什麼打算?」他問。
「這問題我倒是想問你。你要一直當我的隨身護衛嗎?」
「不,我明天要回去。」
「回去哪?」
「本來的地方。我消失了幾天他們會懷疑。」
「那幫要殺我的人嗎?」
他點點頭,難得直接回應了。
「所以你有什麼打算?」他再一次問。
我呆住,實在不想告訴他。
「既然你自認是奉命於我母親,我沒理由告訴你吧。」
他盯向我,隨著淡淡地說:「你也可以令我奉命於你。」
我不解:「哪有這種模稜兩可的僕人?」
「有什麼關係?若然你能說服到我,我樂意奉陪。」
我挪動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他的話令我很不自在,卻又很吸引。過往的僕人不算是我的,因為他們總帶著監視的意味。若然能讓眼前的綠眼怪男投向於我,會否是一種逆轉?
「一路上我也證明了自己能夠保護到你,不是對你有利嗎?」他繼續說,令我覺得現在是他設法讓我馴服。
「但你亦可半路上任意跟任何一個人出賣我,對你不是更有利嗎?」我質疑他,想看看他如何反應。
可能隔著火光中看到我橙褐色的雙眼,無畏又輕挑般的光芒讓他的神情起了變化,我也不知是否火陷讓我眼花,他的眼睛彷似彎下,帶有笑意,只是剎那間,他又恢復過來,打趣地回應我:「不然我們立個契約。」
「契約?」
「剛好這裡有堆火,我用我的血和你身上重要的東西作契約。」
「然後呢?」
「然後誰一旦毀約,便得要賠上性命。」
「這麼嚴重?」一般主人與僕人的契約都是寫在羊皮紙上,然後將二人的血混在一起打個印便成事,僕人就會受約束而跟隨,直至羊皮紙被燒掉。像他這種契約我從沒聽說過。
「你不想有個保障嗎?」
我咬下唇,不肯定他跟多少人立過這種契約,他好像什麼都沒所謂的樣子。
「這樣的話你豈不是成了間諜?」
他扯起嘴角:「我倒沒所謂。」
既然他有我把柄,我以契約束縛他一回,倒不是壞事,況且一路上他確實保護了我的安危。若然我要走更遠的話,不妨利用他,反正他也一定在利用我。
「好。」
他邪邪一笑,只不過是嘴角拉起一點,卻壞得亮眼好看,整張臉在火光之下提亮之餘,更柔和魅惑。
我不甘心地先說明:「你必須對我的行蹤和所講的任何事保密,誰都不能透露,最重要是不能讓人知道我的真正身分。」
他從小腿上拿出一把我沒見過的金色短刀,然後在手心劃下一刀。他不痛不癢,眼簾低垂,握起拳頭,把他黑色的血滴進火堆,火光隨即被沾污成帶有藍邊的黑火,令人畏懼。
「沒問題。」他說。然後他向我伸出另一隻手,示意我把手交給他,我有點遲疑,但我照辦了。他捉住我的手,蓋到他的拳頭上。當碰到他的血時,我的掌心瞬間有鼓灼熱感,接著我的鮮血也漸漸滑下,滴進黑火裡,淺起火花。
「若然我違約,就以此為亡。」他對著火光說道,然後又面向我問:「你重要的東西呢?」
我身上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只有我脖子上的項鍊是我曾經為之珍重的。我摸摸項鍊,凹凸的質感磨在我的拇指。這是我從小戴著的彩色水晶,聽聞是婆婆送我的,說能夠保佑我安全,但一路上顯然沒有功效。
我正打算把它脫掉,他卻淡漠地說:「你確定?」我兩手在頸後的動作凝住。「你要是沒能拿出最重要之物,契約不能成立之餘,會白白燒掉這個東西。」
我垂下手,心裡知道重要的物品是什麼,只是不願意拿出來。
早知不要契約,沒考量到我要拿出這些年間,作為我精神食糧的東西,現在竟要燒掉它?怎能夠?
他見我磨磨蹭蹭,便不耐煩地說:「快。」
我的手被他握緊,血液已滴入黑火裡,並無退路似的。我不情願地把藏在胸口裡的幾張殘舊信紙拿出來,還想看多幾眼之時,他卻奪走,隨手拋進火裡,我救也救不及,便化成灰。
「你!」我想怒罵他,但他閉了眼,念著一堆我聽不懂的咒語,然後我的身體像被繩子套住,彈動不得。
轉瞬之間,黑火退回普通的火光,我的身體恢復過來,卻感覺有種沉重。
他鬆開我的手,然後我倆的手心上忽然多了一個燒焦了的印記,是一個黑色的凌形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