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以後他到了附近的小街走走,藍天白雲下的小街偶有路人走過,他們的步速不徐不疾,大角咀的午後時分,大概如此。
 
走到另一個街口,少若十人的人群圍著社區中心門口領物資,綠田遙遙望去看不清,走近了一點,才發現派發物資的人是紅妹。
 
那是紅妹重新踏入職場的第一份工作,她有跟自己說過的,綠田十分清楚。
 
可惜那刻,他卻還是不敢再走近去。
 
留在這裡就好,好像有一把聲音這樣告訴自己。
 




只是說話的人是誰,他聽不清。
 
夜晚,阿妹說家裡已經煮好飯,綠田便直接搭小巴回家。太久沒有直接從工作的地點回去舊居,連雙眼追著車窗外熟悉的景色去叫「有落」,也覺得有點生疏。
 
「真係唔使買叉燒、燒肉嗰啲?」綠田下車後在電話多問一次阿妹。
 
「真係唔使呀!阿爸整咗好多餸⋯⋯再買就食死人喇~」阿妹笑著強調。
 
「哦⋯⋯」
 




「你快啲返嚟啦、快啲返嚟!」阿妹的聲音很活潑地說。
 
「到樓下喇⋯⋯」彼時,綠田終於回到熟悉的大廈鐵閘前:「密碼係咪一樣?」
 
「唔係呀⋯⋯」阿妹想了想後說:「好似係5203,你試吓。」
 
5、2、0、3
 
「Deedee⋯⋯」
 




「唔啱喎⋯⋯」綠田皺了皺眉,電話另一頭的阿妹還在問父親密碼,大閘q卻已經開了。
 
「啊⋯⋯看更伯伯應該認得我,開咗門。」綠田推開門,跟見過無數次面的看更伯伯點了點頭,便說「Byebye」地掛掉阿妹的電話了。
 
「返嚟食飯呀?」看更伯伯輕聲問,那時候他也在吃外賣飯盒。
 
「係呀。」綠田點了點頭。
 
「你阿妹返咗嚟喇喎!」看更伯伯笑著說:「快啲上去食啦。」
 
「好⋯⋯你都慢慢食。」綠田也笑著回應。
 
終於,又一次回到這裡。
 
甫回到家門外走廊,廚房內的蒜香味就從鐵閘的橫條中陣陣飄來,如像歸家的祝福一樣,溫暖著綠田在冬日下冷冰冰的臉。




 
熟悉的 The Entertainer 鋼琴門鈴響起,家裡遠處的阿妹「嚟」的一聲便立刻快步走來。
 
「咁香嘅。」綠田說。
 
「阿爸整緊蒜蓉蒸蝦,好快喇。」阿妹笑指著廚房的裡正用手腕擦汗的父親。
 
「就快食得!你飲啖水,去個洗手間就開飯。」比起平日,父親那時的眼神來得閃亮許多。
 
綠田點了點頭,從飯廳往洗手間去的時候,身體還是不自覺地被飯桌上幾碟餸菜的香味所吸引,他走近一看,既有瑤柱蒸水蛋,又有芝士白汁西蘭花和翠肉瓜炒雞柳,熱騰騰的食物香氣徘徊在飯廳內,而飯廳的白牆上,還掛著以前一家四口去遠足時所拍下的大合照。
 
那時候綠田和阿妹都還在小學,他記得是父親帶著一家到獅子山郊野公園燒烤,彼時正值深秋,燒烤正好。
 
「佢接完我返屋企,安頓好之後就整嘢整到依家。」阿妹微笑著。這夜她終於不再穿著醫院裡的病人服,並換回以前在家經常穿著的黃色寬毛衣:「洗手洗手!食得喇食得喇!」
 




綠田笑著洗手以後,身穿紅色圍裙的父親已端著那碟剛蒸完的蒜蓉蒸蝦來。
 
一檯好餸配三碗白飯,與彼此坐在昔日每夜安坐進餐的橡木椅上吃飯。或許是這一點,便已讓阿妹看起來無憂無慮地嘴角上揚起來。
 
以前父親並不多煮菜,不是過時過節的話,好像也不會主動去費神煮些甚麽來吃。如今看著他穿著圍裙煮好眼前幾道好菜,總是讓綠田很不習慣。
 
「我都未試味添⋯⋯唔會好難食呀嘛?」看見綠田和阿妹開始吃蒜蓉蒸蝦後,父親停下咀嚼地問。
 
「好好食!」阿妹笑著頻頻點頭,而綠田則說,很香很送飯。
 
翠肉瓜很清甜,瑤柱蒸水蛋香滑得來也很綿密。那種會讓人不斷想再添一碗白飯的感覺,綠田許久也沒感受過。那般溫暖,如像某種只存在於回憶裏的味道,再次在這寒冬出現。
 
三人吃飯時並不多話,開口說的,大多都是關於食物好不好吃,哪裏買後又怎麼弄的之類。其餘時間,幾乎都是三人咀嚼、夾菜、剝蝦的交響樂中進行。
 
「阿妹,」中途,父親驀然問起:「今日同阿媽去飲茶嗰間酒樓啲嘢好唔好食呀?」




 
阿妹聽後很自然地便快答:「好食呀,菜苗餃同瑤柱蛋白炒飯都好好食——可能好耐冇食過咁有味嘅嘢。」
 
綠田一小口一小口地「爬飯」,碗捧在嘴前,像口罩般遮住半邊臉地細看著父親與阿妹的表情。只見父親聽後微笑地點了點頭,父親眼睛小小的,笑起上來瞇得如線。
 
「之後⋯如果有機會嘅話⋯⋯我哋一齊去飲次茶都可以。」父親說後沉默了片刻,然後才輕聲地跟阿妹說:「⋯⋯到時阿媽有時間嘅話,都問吓佢一唔一齊飲吖。」
 
「嗯。」阿妹呆呆地點了一下頭後跟綠田對望了一眼,雖然什麼也沒說,笑容卻很淡淡地浮現。
 
綠田把最後一口飯吃完,讓雙眼化成攝影機,無聲地記住了當下的片刻。
 
飯後,綠田跟阿妹提議二人洗碗,父親卻堅持說要自己洗。甚麽有些鍋具你們不會洗、剛出院、很久沒回來等等的理由都搬出來了,就是說服綠田和阿妹好好坐下,喝杯茶好,看看電視也好。
 
「屋企有普洱同鐵觀音,阿哥你睇睇啱唔啱飲。」父親把桌上的碗碟都收拾到廚房後說:「我早排去咗彌敦道嗰間英記買,平時啲人話好飲⋯⋯不過我都唔識呢啲。」
 




「哦⋯⋯好呀。」綠田循著父親所指的方向能看見飯廳旁的木櫃上擺著一包普洱和鐵觀音,都是未拆封過的全新包裝。
 
綠田拿起了自己離家後許久沒用過的米奇老鼠瓷杯,裏面裝了點水,一點塵埃也沒有在杯蓋上。他把水倒掉,便給自己和妹妹泡了杯普洱。電視沒開,飯廳能清晰地聽到窗外呼哧吹來的寒風和熱茶呼嚕呼嚕地倒進杯子的碰撞聲——還有,遠處父親洗碗的聲音。
 
「你啲手勢好似啲老人家品茶咁。」阿妹細心地看著綠田說,綠田聽後不語,只笑著凝望阿妹消瘦了不少的面容。
 
「嗯!」那時,阿妹喝了一小口熱茶後說:「好飲過今日酒樓嗰啲。」
 
綠田聽後也喝了一小口普洱,溫熱的茶味道甘甜而醇厚,在寒風陣陣的冬夜內很實在地暖著心。
 
「今日同阿媽食飯點呀。」綠田再喝了一口茶,問。
 
「啲嘢真係幾好食⋯⋯」阿妹笑盈盈地說:「太耐冇食菜苗餃,一食就好食到好似要上天堂咁。」
 
綠田低頭一笑,雖然阿妹回答的並不是自己本來想問的,但對方的回答卻又意外地很有趣。
 
不過笑容過後,阿妹便真的回答了。
 
「幾好呀。」那時阿妹放下了茶杯,微笑道:「阿媽今日好多笑容⋯⋯我都好耐冇見過佢笑得咁多。又熟悉,又陌生。」
 
「嗯。」綠田點點頭,給阿妹的茶杯倒滿了茶。腦海裏能清晰地回想到小時候母親的笑臉,譬如在接自己和阿妹放學時那在陽光底下的燦爛笑容。
 
「佢話過兩日陪我去行吓街。」阿妹捧著溫暖的茶杯,凝望著阿哥綠田:「如果你有時間,可以一齊去。」
 
「嗯,到時睇吓點⋯⋯」
 
只見阿妹聽後輕笑,看了看綠田的衣裝後,又問:「阿哥你不如今晚喺到瞓一晚?」
 
「吓⋯⋯咁突然⋯⋯?」
 
「返屋企住有咩突然唔突然呀~」阿妹笑著說:「陪我傾吓偈吖嘛。」
 
「床都應該封塵喇喎⋯⋯」綠田笑著皺眉,攤一攤手。那時候父親剛好洗完碗出來,聽到綠田這樣說後便說:「唔係呀⋯⋯我拎另一張被冚住咗,你瞓嘅話,我幫你換過張床單被鋪都得,屋企衣櫃仲有。」
 
「你又知嘅⋯⋯」阿妹有點意外地問。父親卻像沒聽到一樣,摸了摸自己頭上短短的灰髮:「陪阿妹一晚囉。」
 
綠田聽後,看著阿妹精神奕奕的雙眼,微笑地點了點頭。
 
從衣櫃取出留在家裏的舊衣服,洗澡過後,父親已正在自己的房間整理被鋪。綠田一邊用毛巾擦著頭髮一邊看著父親的背影,良久不說話。那瘦削的身影與以前母親為自己整理棉被的背影輕輕重疊著,如像雙重曝光。
 
「唔該。」綠田輕聲地說。
 
「呢張被應該夠厚嘅,唔夠上面個櫃仲有多張。」父親指著斜上方的木衣櫃:「你夜晚瞓嘅時候唔夠記得攞埋落嚟⋯⋯」說到這裏的時候,父親想了想後又說:「⋯⋯啊,都係我攞埋落嚟啦。」
 
「唔使啦⋯⋯」綠田搖了搖頭,父親聽後站在原地,他定睛一看,確實很瘦削,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如此。
 
「好啦⋯⋯咁你需要就自己攞。」父親雙手叉腰地環視著綠田的房間,房間裡貼著綠田高中畢業時跟朋友到台灣買的《一一》電影海報,海報下是貼著很多卡通貼紙的舊木床頭櫃,裝的都是似乎不再影響綠田生活的舊物,譬若沒電了的史努比手錶,數碼暴龍機和小時候收集的YES明星卡。
 
「得閒時,隨時返吓嚟瞓都得。」父親臨走出綠田房間前說。
 
「嗯。」綠田點頭,那時毛巾稍微遮著了他的雙眼,而父親已經從他身邊走過,到了客廳拿起綠田剛開出的普洱茶葉。
 
「啲普洱會唔會唔啱飲呀⋯⋯?」父親問,眼睛瞇得小小的,好像不肯定自己做得對不對的小孩。
 
「啱飲呀,幾香濃——你嗰次送我嗰啲茶葉都係,我返工嗰陣時成日都會飲。」綠田說。
 
「啱飲就好啦,老豆真係唔識呢啲。」父親低頭一笑,又摸了摸自己有點疏落的短髮。
 
綠田從不覺得父親在自己小時候有過講話時那麼輕聲細語的時候,他所記得的關於父親的聲音,都帶著一種不忿的感覺。不知不覺,父親已不再是那樣的年紀了。
 
當綠田看著父親也需要戴上了厚厚的老花眼鏡在整理信物的時候,他回憶起很小時候便離世的爺爺。爺爺也愛帶著老花眼鏡讀報——而說不定,父親現在正在戴的就是爺爺當年的眼鏡。
 
「呢隻普洱真係唔錯。」後來,當綠田給父親也添了一杯普洱來喝的時候,他這樣笑著說。
 
「你平時自己都可以沖嚟飲吓㗎嘛。」綠田說。
 
「唉⋯⋯我少飲茶嘛。」父親不愛茶也不愛酒,汽水、果汁也都不喝,綠田印象裡,對方幾乎毫無原因地只會喝水。
 
「點解呢?」過了這麼多年,綠田終於問。
 
「⋯⋯」結果,父親瞇著眼想了一會兒,才細細地呷一口茶說:「總覺得要同人一齊飲先好⋯⋯」
 
彼時寒風從窗邊呼呼地吹來,熱茶的白煙飄散著。跟朋友傾完電話的阿妹走出房間來看看電視,兩父子也一同邊喝茶邊看著。偶爾會笑,偶爾會只專注地看著。
 
多久沒有這樣的日子,已經回想不到。
 
父親睡得早,房門關上以後,綠田和阿妹還在客廳看著較小聲了的電視,電視裡播著2003年的《特務戇J》,是二人小時候很喜歡看的Mr. Bean電影。
 
時間,像浸在輕笑聲裡一樣被淡忘了。
 
「喂⋯⋯」電視賣廣告的時候,抱著攬枕的阿妹突然深情地凝望著綠田,看了一看,最後卻始終甚麼也沒有說。只是輕輕地、輕輕地靠在了綠田的肩膀上一會兒。
 
就那麼一會兒。
 
看完電影的夜裡,刷過牙後,綠田和阿妹隔著一面牆躺在床上。阿妹敲了敲牆壁,綠田也輕輕地敲了一敲,那時燈已關上。
 
「早唞。」雖然總是會覺得自己已經等不到明天早上,但阿妹總是會說晚安。
 
「早唞。」綠田輕聲回應,吿別那夜。
 
日光,微塵伴著和風在陽光下慢慢漂游著。綠田起得早,阿妹和父親都還沒醒過來,他便已在暖陽灑落的客廳裏細看著塵埃的飄揚。
 
看著看著,父親也醒來了,好像還是不太習慣綠田回來家一樣地看著他後低頭一笑,然後便跟日常一般到洗手間剃鬚、洗臉、刷牙。綠田許久沒有過地融入了這個家的日常。隔了那麽久的時間,終於又一次聽著這個家的日常會有的聲音:沖水聲、家裏拖鞋下地的吱吱聲……
 
「留多日都得㗎……阿妹都會好開心。」父親梳洗過後跟綠田說。
 
綠田聽後,也沒有多想甚麽,便點了點頭。然後,便跟父親說到附近買早餐給大家吃。父親說不用麻煩,但他看了看窗外明媚的陽光,還是決定出去走走。
 
「咁我都一齊去買啦。」父親說。
 
「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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