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係聽落總唔覺得你真係鍾意另一個女仔。」聊到因自殺一事而重遇紅妹,還有後來與阿芝分手一事的時候,阿妹喃喃地跟綠田說:「聽你講嘅嘢,好似感覺唔到你對嗰個中學同學嘅鍾意,嗰種戀愛上嘅鍾意。」

「⋯⋯」綠田呼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後才說:「我開始唔太肯定咩叫戀愛上嘅鍾意,而咩又唔係。」

阿妹聽到以後皺了皺眉,不過想了一下,好像又大概明白了綠田的意思地點點頭。

「呢段時間我諗咗好多,都覺得自己真係好鍾意阿芝。但我諗佢感覺唔到,又或者我同我中學同學嘅相處界線拿捏得唔夠好⋯⋯我都唔清楚。」綠田低著頭,想起阿芝那天質疑自己的時候,心還是會有點疼:「佢嗰日質疑我嘅時候,我剩係覺得佢口中嘅我,或者佢想象嘅我⋯⋯好陌生。」

綠田看著窗上的雨霧,鏡面映照著自己模糊的面容,灰藍一片。





「呢件事你有冇同個中學同學講過?」那時,阿妹問。

乍聽之下,綠田閉著眼地搖了搖頭,說自己自從那天以後,就再也沒有聯絡過紅妹。

「吓⋯⋯」阿妹愣了一下,比綠田所想象的反應要差得多:「點解嘅⋯⋯?」

「冇一個原因要令我同佢講呀。」綠田沉思了一下:「我覺得講咗只會令佢有不必要嘅負擔,畀佢感覺自己好似搞到我分手咁。但問題係佢又冇做錯啲咩,唔應該要承擔呢啲嘢。如果真係有人做錯,咁都應該係我自己有問題。」

「咁又唔一定呀⋯⋯」





「無論點都好⋯⋯我諗我應該有錯,或者處理得唔好,但越去到後面,我就越相信——我只係⋯⋯唔想一個我好珍惜嘅人自殺。」綠田看著窗外的滂沱大雨,那場雨彷彿在沖散著他心中的迷霧:「或者我應該早啲同阿芝解釋,可能佢會明白,而唔會懷疑我。」

「唔⋯⋯」阿妹這時依著椅背,仰望著天花的白燈沉思片刻:「都好難講⋯⋯而且,其實我覺得件事好似完結得太快,佢咁突然就連聽你解釋都唔想聽咁斷絕來往⋯⋯我都覺得好奇怪⋯⋯真係可以咁直接就話斷就斷咩?定係即係⋯⋯」

說到這裡的時候,阿妹頓時把話打住沒說下去。

「嗯,算啦。」綠田瞇著眼,再深入想下去,可能黑暗的思緒世界裡會有什麼自己不想碰到的——他有那樣強烈的直覺:「當佢落咗呢個決定嘅時候⋯⋯總覺得好多嘢都變得冇再深入思考嘅意義了。」

阿妹聽後沒有回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綠田帶點迷惘的眼神。





「呢段日子發生太多嘢,而我太多嘢都唔知點處理。」綠田說:「阿爸阿媽嘅事,你嘅事,阿芝嘅事,工作上⋯⋯種種種種。」

「唔係呀。」阿妹搖頭地望著遠方說:「我覺得你一直照顧得我好好。」

綠田本來想否認,但到了最後,還是沒有說話。

他累了,只想聽聽阿妹說話。

那時,阿妹續說:「如果唔係你一直陪吓我,搵吓話題傾,買或者整少少嘢食畀我,我喺呢到真係會頂唔順。」

聽著聽著,綠田還是會感覺到一絲溫暖地向阿妹微笑著。

「醫生話OK嘅話,就陪你出去行吓。」綠田說。

「後日。」彼時,阿妹突然說出這個日子,過了幾秒後才又續說:「後日醫生會同我總結吓呢半個月加咗新療法嘅轉變。如果有好轉嘅話,佢話我就未必需要長期住院。」





「真係嘅?」綠田很意外阿妹到了現在才說這件事——或許,是一開始對方便察覺到自己的負能量,所以才一直找不到說的時機。

「係呀。」說到這裡的時候,阿妹欲言又止了幾秒後,終於才說:「嗰日阿媽都會嚟⋯⋯如果你得閒都可以過嚟見吓佢。」

綠田聽後,又靜靜地望回了遠方。

過去的與母親的回憶,好像又再一次浮現眼前。

從小時候與母親的親密回憶,看著她與父親笑著擁抱自己的樣子,再快轉到很久很久的後來,在遠遠的一角望著熟悉的媽媽跟非常陌生的男人接吻。

畫面一黑,好像甚麽也不曾存在過一樣。

「如果你唔得閒都唔緊要呀。」阿妹感受到那陣沉默,抿了抿嘴唇後說:「我都係隨口問問,你嚟唔到都唔緊要。」





「我返去睇睇個時間先。」綠田瞇著眼地想:「有時間就過嚟。」

上一次與母親見面的時候,也是在這醫院。綠田探訪阿妹的過程,母親中途來到。走的時候甚麽也沒問過綠田,第一句就問離婚的事能不能幫忙。

而綠田依稀記得,那天最後自己給了對方冷冰冰的回應。

但那是甚麽說話,他卻一點也想不到了。

這天他離開醫院後,外面還是下著似乎久久不會停下的大雨。

其實明天和後天綠田也不用工作,他是知道的。那是他早早在新聞發佈會舉辦前就安排好的短假期。

只是當阿妹剛才問到自己的時候,自己卻還是吐出了藉口來。不知該如何面對母親,好像從當初發現了母親出軌後,到今天便也是如此。

阿妹大概甚麽也不知道,而綠田自覺自己也必須讓阿妹,甚麽也不知道。





綠田很清楚自己本來就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在家人面前也是如此。以為越長大就越能跟家人傾吐很多內心的想法,但現實卻是,有些事情或許一輩子也無法傾吐。至少在此時此刻,他如此深信著自己必須隱瞞很多事情,以避免其他人承受更深的傷害。

但長久下來甚麼也不說的結果就是,慢慢察覺自己似是個吞了太多憂傷的氣球,卻又封住了出口。想避免刺破所帶來的傷害,無論給自己或是他人——但,又找不到任何不刺破的排解方法。

除了吞下去,好像便無處可逃。

不知道是甚麼時候開始習慣了這樣的處事模式,好像,往往都是後知後覺。好像,往往都有太多話不能說,或說不出。

但無論如何,時間還是過去了。翌日,破碎的陽光從雨窗外微微照了進綠田的房間裡。

閉上眼,睡不著。眼睜睜,世界寧靜地不說話。時間才不過是早上八點多。要讓不用上班的一天快點過去,還需要太多太多的生活填充。

綠田開了電視,早晨新聞播放著政府對興建公營房屋的未來規劃,然後又剛好地播放到綠田所負責的新聞發佈會。畫框下橫滑著一條又一條的即時新聞,今早有人在太子被斬、有國家宣布歡迎外來勞工、有政權禁止女性接受教育、有富商收購⋯⋯





然而,綠田驀然果斷地關掉電視,沒再看新聞發佈會的報導。客廳頓時又陷入一片死寂,耳膜能感覺到一股沉靜的壓力。

在那寂靜的瞬間,阿芝的聲音和其憤怒委屈的聲音便得以溜了進來。

他想打給對方,像是這幾天無數次有過的想法一樣。只是今天,這個想法好像又變得淡了一點。

或許是自己已經接受了事態的無可挽救,或許是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於是餘下的,就只有那些鬱悶與難以排解的情緒。

如果這樣躲在家裡,思緒一定就只會塞在這幾天的碎片之中——綠田如此想著後,終於在許久許久以後,有想出門去散散心的想法。

走去哪裡,他也不知道。

直到離開家門的時候,他才想到⋯⋯其實自己很想走走的,是以前母親經常帶自己去的地方。

因為醒來空腹已有一會兒,綠田先走過幾個街口到了舊家附近的茶餐廳去。以前這附近有一家舊書店和一家兩層高的玩具舖,綠田無聊的時候最喜歡到這兩處閒逛打發時間。不過在綠田高中的時候,書店和玩具舖也就相繼倒閉了,換成了售賣化妝品和外賣壽司的店鋪。

幸好以前經常光顧的茶餐廳在那麼多年以後還屹立不倒,那是綠田在舊家附近最記得的味道了。以前綠田讀的小學有好幾年都是實行半日制的時間表,上到中午便放學了。那時媽媽總是會帶著綠田和阿妹到這茶餐廳吃飯。既是因為食物多選擇,也是因為坐得舒服而不趕客。即使是繁忙時間,也不會像其他餐廳一樣催促食客趕快點餐和進食。

「靚仔要咩呀?」茶餐廳的老闆從以前就精神健旺,到了現在眼看也有七十了,目光也還是神采奕奕。

「要雪菜肉絲米同腸仔多士。」綠田說:「熱咖啡吖唔該。」

聲音宏亮的老闆向廚房重複一次綠田的點餐後,又看著綠田微笑了一下。

「好耐冇見你喎!」老闆這樣一說,綠田才頓時想到自己是幾年沒到這裡來了。之前疫情的時候來不了,最近幾個月,也好像沒有來這邊的想法。

明明跟自己搬出來的住所只距離了幾分鐘的路程,卻在幾年間來也沒來過一次。綠田於是想到:或許,距離從來也不是去不去一個地方的問題。

「係呀,忙呀,同埋又自己搬咗出去住。」綠田說。

「哦⋯⋯大個仔喇,都啱嘅。」老闆溫暖地笑著,好像看著一個很熟悉的小孩長大成人一樣:「你阿妹我都好耐冇見過佢啦,依家應該都好大個。」

綠田微笑地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甚麼。像是以前害羞得不敢跟任何陌生人說話的自己。以前的他,來到這裡的時候除了喃喃地說「Hello 叔叔」和「Bye Bye 叔叔」意外,其他的都是由健談的母親來說。母親和老闆總是能談笑風生,而自己和阿妹則在一旁看電視和吃飯,有時吃飯後會拿出功課做。

「係呢幾年見過幾次你阿媽一個人嚟,佢都冇咩點變,仲係好好人,成日關心我哋。」老闆笑著說話的時候,目光正看著電視播放的《愛·回家》預告,而看不到綠田不知所措的眼神。

「老闆你幾好嗎?」綠田轉移了話題。

「一般啦。」老闆搖了搖頭,摸摸腹部:「腎唔好,好多嘢都唔食得⋯⋯餐廳我都唔做㗎喇。我做多兩三個月都要退落嚟。」

「咁到時候餐廳⋯⋯」綠田愣了一愣。

「睇吓我個仔想唔想接手喇,佢話唔想嘅話,咁就冇。」老闆瞇了瞇眼,又鬆口一笑:「我唔想交畀其他人⋯⋯但你又唔可以逼後生仔做佢唔想追求嘅嘢㗎嘛⋯⋯係咪?」

「嗯。」綠田點點頭,腦際間驀然閃過以前和媽媽與阿妹在這裡吃飯的光景,真的只有那麼一剎那的閃過,而那裏有很久遠但令人懷念的笑聲和暖光。

以前綠田會自己坐一邊卡位,而阿妹和媽媽則坐對面。阿妹經常嚷著要跟綠田一起坐,但每次二人並肩而坐的時候,破壞王阿妹又會因為玩得太起勁而差點推倒餐具。最後,阿妹總是又回到媽媽身邊安坐著。當時老闆總是笑著說她是女中豪傑,百年難得一遇。老闆會說話,阿妹也很喜歡老闆,經常會笑著跟他說著些傻話。

綠田不知道為何阿媽和阿妹都很會聊天。比起她們,他覺得自己更像父親般寡言。父親童年時晚歸家,歸家也話不多。他好像對很多事情也沒有興趣一樣,只偶爾問問綠田和阿妹的情況,然後便又跟母親說起長輩的事情。可能是不知不覺地把父親當作自己成長的榜樣,於是也無形間變得少話也說不定。哪像媽媽和阿妹,好像到哪裡都能跟陌生人聊到天一樣。

但那些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畫面了,像是褪色的菲林一樣。不過想起這些回憶的時候,綠田還是會不自覺地輕輕笑著。

吃飽以後,綠田跟老闆道了別,然後在茶餐廳對面站了許久許久,就為了靜靜地望著茶餐廳的招牌,還有走進去的食客。身旁路人如流水般掠過,但綠田彷彿活在自己的回憶世界一樣,沉默而深情地感受著當時泛黃的片段。

想了一會兒後,微微暖光灑落在街上,綠田呼了口氣,終究決定傳訊息給阿妹:「聽日我可以嚟呀。」

訊息傳畢,綠田又沿著舊家附近的街道走走逛逛。有時走到本是士多的三餸飯店,有時走到以前的小學去。那時已是上學時間,學生都在學校裡了。暖陽普照下,綠田走上了熟悉的學校斜坡,以前他喜歡在放學時在斜坡上跑下來,現在倒想慢慢一步一步走。寒風靜靜掠過,枯葉便從大樹上散落。綠田慢慢走著,步伐前見影子搖曳,無聲的成長,不知不覺地在黑影中漸漸拉長。

他記得以前媽媽會在這個斜坡等他和阿妹下課,像是很多其他家長一樣。有時候阿媽會帶著綠田和阿妹到旁邊的熟食店買魚蛋燒賣。綠田和阿妹都愛吃辣,所以媽媽會買來咖喱魚蛋和沾上辣椒油的魚肉燒賣。

綠田和阿妹並沒有在小學參與過任何補習班,他們記憶中的童年下午,他們要不在熟悉的茶餐廳吃飯,要不會在家裏看卡通片和做功課。偶爾也會到附近的公園去。阿妹愛玩鞦韆,而綠田愛在旁邊呆坐著,曬曬陽光,感受著細細微風。

記憶裏,那段日子明明陽光普照,猶如永遠不會散去的溫暖一樣。

然而,媽媽是不是在那時候已經對父親有著無比的痛恨?

十年後的綠田,在同樣的學校斜坡裏踱步想著。

以前媽媽在這個位置等我和阿妹放學的時候,是不是已經對這個家失去了希望?

很多,很多很多的問題。

然而,陽光底下的綠田卻甚麽也看不見。

儘管現實經已破碎,但對於童年,綠田卻只記得以前許多美好的片段,而那裏總有母親的出現。

只是在時間面前,或許最親近的人,也會走到陌生的那一面。

第二天傍晚,灰雲散掉,金黃的落日淡淡地照進醫院的落地玻璃內。病房裡有病人在喊疼,有病人在看電話,有手忙腳亂的護士。如果不是溫暖的日落,如果只是昨天的滂沱大雨,這裡未免過於陰沉——綠田來到的時候便浮現了這樣的想法。

他比原訂時間還早到,但母親卻已經比自己更早來到阿妹身邊了。更讓綠田意外的是,父親竟然也在,而他就站在母親的身旁,跟她一樣在阿妹的床邊問候著對方。

對上一次看到二人站在一起是甚麼時候呢?

久得,綠田已經徹底忘記了。

「啊~阿哥都到咗。」第一個開口的是母親,她臉帶微笑地向綠田招手。綠田的目光很快飄往了阿妹身上,還有旁邊的父親——最後,才再看了一眼母親的臉,可是那時母親已經沒有再看他了。她只是帶著臉上殘餘的一點笑意地看著窗邊的夕陽,還有阿妹。

「醫生應該就到。」阿妹跟綠田說,綠田點了點頭,沒有回話。

誰也沒有接話。

直到,母親開口。

「哥哥啱啱放工呀?」母親問,這次綠田無法避免地跟對方對望了。不過他也只是搖搖頭,說今天不用返工。母親知道以後,輕輕地哦的一聲點了點頭。最後,又看回快要躲進雲裡的夕陽。

那時候,醫生終於來了。

穿著白袍的中年女醫生跟著一位護士來到以前綠田也見過阿妹的主診醫生幾次,不過幾次她都顯得格外平靜,這次倒很不一樣地臉帶著一點笑容。

她簡單地跟阿妹和家人們報告了最近的治療進度,以及癌細胞的控制程度,一切都在預期之中的控制範圍。說是控制範圍,也就是幾乎沒有任何變好的可能性。只是那些綠田和阿妹早早便已都心裡有數,一切只能祈求儘量控制,減緩惡化。

意外的是醫生後來的話——關於最近是否可以短暫出院休息,醫生給出了綠田等待了幾個月的答案。

「可以呀,妹妹佢情況暫時都可以喺屋企休息吓,每個禮拜再返醫院三日接受治療。」

乍聽之時,綠田呆了一下,好像踩著的地有點軟。回過神來,才看見阿妹在吐舌笑著,爸爸媽媽的臉上也浮現了欣慰的笑容。

明明知道事情的結局大概如何,聽到醫生的話後,阿妹和大家還是不禁笑了,帶點延遲地,綠田也好像終於感受到生活裡的一點光明一樣,靜靜地在夕陽前莞爾著。

他想著可以帶阿妹去去哪裡,想著這段時間可以跟阿妹吃些甚麼,想到這裡的時候,好像這幾天壓抑在腦海的亂緒,都被一陣微風吹散了。

「不過佢今晚留多一晚院先,做埋聽日個治療之後就可以返屋企唞唞。」主診醫生最後這樣說後,便又帶著臉上的微笑離開。

「呼⋯⋯」阿妹第一時間鬆了口氣地笑著,身邊的父親母親也在笑。綠田莞爾著,那時他暼了一眼母親,只見她牽著阿妹的手說,回到家就要好好休息。

綠田知道,阿妹出院後回去的家,是阿媽離家、自己搬走後的那個居所。而他也相信,這是母親和父親也意識到的事。

無論如何,那個家都不會再是從前的模樣。

「天氣凍呀,最緊要著得厚,你唔可以凍親㗎。」母親輕撫著阿妹比以前瘦削了一點的臉頰,或許覺冷,便又說:「我之後幫你買條頸巾先。」

「唔使啦,」阿妹從床邊掛著的環保袋中抽出父親編織的那條頸巾:「我有。」

「哦!有就戴住啦,你塊面好凍呀。」母親把頸巾圍在阿妹的頸邊,好像小時候在教綠田和阿妹圍頸巾一樣細心地繞著圈。

綠田看了一眼父親,父親的臉被夕陽曬得更顯黝黑。那時他只靜靜地看著母女倆的互動,甚麼話也沒說。

離開醫院的時候,綠田走最前,父親在最後,而母親則在二人之間,彼此都有著三四步的距離。

在升降機前的沉默停留了十秒左右後,父親終於開口說話。

「阿田一陣有冇嘢做呀?」他輕聲地問。

綠田搖了搖頭,夾在二人中間的母親看了一眼綠田,眼神頓時又飄開了。

「冇嘅話⋯⋯可以同阿媽食個飯吖,對面好多餐廳幾好食。」父親摸了摸頭:「我約咗人,下次有機會再食⋯⋯」

綠田凝望著父親不善說謊的眼神後又看了看母親,這一次她沒有再迴避綠田的眼神。

「你有時間先啦阿仔,」母親輕輕地搖了搖頭:「冇嘅話就之後有機會再食。」

然而綠田卻很快地答應了,儘管那時的他其實並不知道如何單獨面對對方。

「你哋慢慢食喇。」父親在醫院門口道別時,臉上難以看出表情來的母親雖然沉默著,但最後還是輕輕地跟對方揮了揮手。

父親點了點頭,便頭也不回地從大街裡的人海中消失了。綠田看了看母親,母親的視線卻在遠方的街道上。到母親看回綠田的時候,綠田卻又已望向街邊走過的路人。

「阿仔你想食咩,你決定就得㗎喇。」她輕聲地說:「阿媽咩都食。」

舊日時光裡,媽媽確實什麼也吃。以前綠田遇到討厭的洋蔥、西芹、茄子;阿妹遇到的三色豆、番茄、秋葵⋯⋯便統統都夾到母親的碗中,而她都可以笑著把那些兄妹倆討厭的食物吃下肚。

綠田想了一想,腦海中浮現過以前跟媽媽經常光顧的那家樓下茶餐廳。他在那一剎那想過問母親要不要去那茶餐廳吃飯。但那念頭瞬息閃過後,便又匆匆隱退,如同過去許多的回憶片段一樣。

「去對面街口嗰間茶記食?」綠田問,而母親不假思索地點頭了。

那只是一家裝潢與人流都十分一般的茶餐廳,小小的電視在播放著TVB的八點電視劇。母親思前想後還是拿不定點餐的主意,輕聲地問綠田想吃甚麽,綠田說星洲炒米,而她聽後沉默不語,繼續靜靜地看著餐牌。

那時,綠田終於有機會在不被發現的時候好好地看母親一眼,像從前一樣,坐在媽媽對面看看對方的面容。以前母親年輕時很清秀,好像文藝愛情片裏會看到的女主角。綠田從很小很小便察覺到媽媽身邊所引來的男性目光,在餐廳、街市、路上都不乏存在。這些他很小便知道。

只是到了今天,母親已年過五十了,印證著時間流逝的,不只是她臉上多了的皺紋和斑點,更是母親眼神裏的光芒,好像正一點一點的消逝。

那刻,綠田驀然想起自從母親離開家以後,其實自己從來不知道對方後來的日子,也不知道對方過得快不快樂,有沒有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有沒有過上自己喜歡的生活。這些,他都不知道。

除了母親跟上另一個男人生活以外,作為兒子的他,甚麼也沒聽說過。

明明三年來自己與母親還是會偶爾見面,但她沒說,自己也沒問。於是話題就從來不知飄往哪裡去,說過甚麼,最後都不太記得。

「你想食邊個?」驀然,母親指著餐牌上的魚香茄子飯和鹹魚雞粒炒飯,說:「我食唔到咁多,畀啲你。」

「你決定啦。」綠田抱著雙臂、靠著椅背地輕聲說。

「我咩都食,睇吓你想食邊樣多啲。」母親指著餐牌,綠田看了看,思緒卻不在這裡。

只是過了兩秒後,母親便像突然想到:「哎呀!唔記得你唔食茄子⋯⋯咁食呢個炒飯啦!我都唔記得咗你唔食茄子添⋯⋯」

其實綠田也沒意識到這些,當母親問自己二選一時,他腦海裡還只想著母親快不快樂,根本沒想過茄子的事情。

「唔緊要啦,你鍾意就好。」綠田喃喃地說。

然而母親卻好像聽不見地別過臉去向後方的侍應招手,侍應有反應後,母親又回過頭地輕聲說:「仲問你食邊個添,唔好意思⋯⋯」

「唔緊要啦⋯⋯」綠田搖了搖頭,頓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母親的道歉。

點完餐後,想像裡存在良久的沉默終究化成現實,綠田結果還是迴避地托著腮看著電視,餘光裡見模糊的母親,那手便漸漸不自覺地把鼻子和嘴巴都遮住了——直到母親開口。

「好似好耐冇同你單獨食過飯。」母親說後欲言又止,眼神看了看綠田,又時而移向桌子。

綠田點過頭,似是有話想說卻又沉默著,始終沒有回答甚麽。

「之前唔好意思呀⋯⋯」母親低聲,以近乎讓綠田覺得陌生的沉鬱聲線說:「我知我一定搞到你好煩⋯⋯可能我真係當咗你係社工啦⋯⋯諗住搵你可能可以快啲搞掂我同你阿爸啲嘢,所以先會咩都冇諗就咁搵你講——係我冇諗到⋯⋯你係社工,但你都係我哋個仔,要你夾起中間都好難做嘅⋯⋯」

綠田知道母親說的是那次在醫院的升降機裏跟自己說的話,關於能否協助她離婚上遇到的困難。而綠田只是冷冷地回應過,不能。

「我唔會再搵你講呢樣嘢㗎喇⋯⋯之前對唔住。」母親的視線疲弱地望著空空如也的桌子,也不知道兒子綠田在想甚麽,卻像永遠無法直視對方一樣,沉沉地低著頭。

看到母親這個模樣,綠田發現自己的腦海好像頓時只剩下母親以往陽光燦爛的笑臉。只是那個畫面太遠,而現實的當下太沉重。

以為自己或許真的能像那次一樣不理會母親的事,但到了此時此刻,卻又好像不儘是如此。

「唔緊要啦⋯⋯」綠田呼了口氣:「如果你真係想同我講,都可以講。」

只是,母親卻搖了搖頭。

「我同你阿爸最近有共識㗎喇⋯⋯好快就會處理埋啲手續⋯⋯」母親說到這時,侍應便把星洲炒米端到二人中間,母親從餐桌的抽屜拿出叉子,用紙巾反覆擦拭後才給綠田:「唔會再要你哋煩我同你老豆嘅事。」

「你哋」、「我」、還有「你老豆」。子女與母親和父親,好像忽然分離得很遠很遠。成長至今,綠田從來沒有想象過父母離異的感覺。他當然知道那一定夾雜著悲傷和無奈,但直到聽到母親話語裏的細微變化後,他才更加意識到,那是怎樣的一回事。

好像一股沉重的氣壓灌進自己的喉嚨一樣,綠田拿著叉子,良久說不出話。母親也沒說下去。結婚二十多年後分開,母親並沒有想聊背後的原因,她最希望的,或許就只有不再麻煩到綠田和阿妹。其餘的,她似乎都不想再多聊了。或者說,再多聊,也沒任何改變的餘地了。

事情,或許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累積成無法逆轉的結局。

那天的最後,綠田並沒有跟母親聊到多少,二人只偶爾聊著妹妹的病,偶爾聊回過去小時候的事情,關於在茶餐廳裡吃著飯做功課的日子。只是綠田並沒有勇氣問及母親現在的生活,他始終不知道對方想不想談及那些,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身分可否跟她聊這些;而母親也沒有問過任何關於綠田現在的事,不問他做社工的經歷,不問他工作後的生活——或許,也是出自同一原因。

後來綠田結帳時,母親在背後喃喃地說了句謝謝。那句道謝很輕地像一片羽毛般旋落在綠田的心房內,綠田沒有回眸地點了點頭。

「你返去你住嗰到喇?」離開餐廳後,母親佇立在街口邊問。

「係呀⋯⋯」綠田接著問:「你要返邊到?」

「我返荃灣。」母親說後低頭想了一想,最後才輕聲地說:「如果之後有機會嘅話⋯⋯阿媽可唔可以去你住嗰到睇吓?」

在母親說出這句話之前,綠田並沒意識到自己在搬出去住的這一年多,母親並沒有機會來訪過一次。

而這,也是母親第一次這樣問自己。

「可以呀⋯⋯」綠田想了想後,續說:「等聽日阿妹出埋嚟之後,可以搵機會畀你同佢過嚟食個飯。」

母親乍聽後低頭莞爾,微風吹過,話語卻吐不出口。

「咁好啦,阿媽返去喇。」沉默了一會兒後,她終於抬頭望著已經長成大人的兒子綠田:「你工作再忙,都要記得好好休息。」

「⋯⋯嗯。」綠田點了點頭:「你都保重。」

「好喇,你快啲返去啦,下次見。」母親說後,匆匆揚手。

「下次見。」

許久許久,沒有過的好好道別。

那一夜,綠田又一次夢到母親。如像以前一樣模模糊糊的身影,不盡清晰卻認得是對方。同時也不像以前,這次綠田終究不再求母親改變當初的決定,而選擇在夢裡問母親離婚後有怎樣的生活。

唯獨是這一次,母親才終於留在了綠田的夢裡,以世上僅有綠田能聽到的聲線呢喃,她後來其實也算不上幸福。

然而刺眼的白光乍現,夢在那時候被窗外的烈日打斷了。

醒來以後,已經是阿妹出院的日子。

近一年來,阿妹也在醫院進進出出過幾次,但幾乎出來不夠一個月,又會再回去待一段時間,周而復始。只是,綠田總感覺這一次阿妹出院後的世界,似乎將會跟以往有點不同。

因為工作的關係,他並沒有親自去接阿妹出院。不過到了中午的時候,阿妹便傳了一段訊息說自己跟阿媽正在飲茶,相片裡有菜苗餃、瑤柱蛋白炒飯、一份腸粉,還有放在桌子邊緣的母親的手。

綠田說晚上回家跟她一起吃飯後,便又先繼續完成眼前的工作。後來餓了,才到附近大角咀道的西餐廳吃飯。

等待餐點來的時候,他又看了看電話,查看社交媒體裡是否有心中那人的消息。

空空如也,他也就再也不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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