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時,微風在人來人往的旺角中像耳語般時而吹過。寒雨過後的陽光曬來時格外溫暖,路上甚至有人停下來仰望藍天暖陽,自然地攤開手作擁抱的模樣。綠田瞥了一眼父親,父親的目光在那刻也同樣停留在那人身上。

二人沐浴在陽光之下地走過賣金魚的大街,再穿過飄散著小食香氣的窄路,過了紅綠燈後,才發現想幫襯的那家早餐店沒開張。

「唔會係又執笠啊嘛⋯⋯」父親沿著店面左瞥右望。

「東主有喜。」綠田指著貼在餐牌旁的告示紙,早餐店休息三天。

父親見到告示後點頭呼了口氣,說最近太多店鋪活不下去,一年內已見證過幾間餐廳倒閉。綠田聽後環顧四周,熟悉的街道上,確實已是新舊店鋪互相交錯著。三十年的老餅店旁,正是營運了兩三年的奶茶店和夾公仔鋪。時間的流逝在不知不覺中以另一種形式呈現眼前。





後來,綠田帶父親再走遠點到大角咀去,去那家他工作時經常幫襯的茶餐廳去買早餐。老闆娘已對綠田大概熟識,不過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綠田帶著父親來,臉上也自然地泛起欣慰的笑容。最後,還多請了綠田一家吃茶餐廳新推出的燕麥蛋撻吃。

「覺得唔好食記得投訴呀。」老闆娘打趣地說。

綠田瞇眼一笑,點頭說好。

那個時間點的大角咀有不少伯伯婆婆在茶餐廳裏吃早餐,有的看起來像老夫婦,有的則是獨個來到,一邊看看電視新聞,一邊喝熱奶茶和吃炒蛋,那就像是融入了他們日常的片段。

不過茶餐廳外的世界則很不同,離開以後,綠田目光遠處的地下隧道也有一些老年人三五成群地緩緩走上來。他們有些在寒風中赤腳穿著拖鞋,有些則把自己包得頗為臃腫。他們腳步不快,好像有點疲憊地正在往旁邊派飯的社區中心走去。





驀然,綠田想起了紅妹說自己在那邊工作,懷著忐忑又期盼的心情從遠方一望,果真能看見對方就在社區中心的門口準備著飯盒。二人距離太遠,紅妹的身影變得很微小。

那好像她當初浮現自殺念頭後所給綠田的感覺,身影微小得像會隨時消失——但這次卻又不盡一樣,這次的遙望中,綠田隱約能感受到對方身上的光芒。

或許,有些無以名狀的正在她生命裏燃燒著。

「做咩呀?」父親問綠田。

「冇⋯⋯有個好朋友喺間社區中心做嘢。」綠田說。





「你唔過去同佢打照面?」父親也看了看那個方向,大概也知道是誰。

父親這樣一說,綠田確實有想起步的念頭。但回頭看了看紅妹後,只見遠方的她正開始派飯。霎那間,又卻步了:「唔啦⋯⋯佢做緊嘢。」

雖然這麽說,回家的路上,綠田還是回憶起許多過去跟紅妹相處的片刻,從剛認識到很喜歡跟對方相處,從不知不覺疏遠到最近重遇。漸漸他想起了,二人當初讀書時便是在這社區裏留下過足跡,像是去附近的甜品店吃著雪糕談心事,或是去公園或海傍散心,只是時間的流逝讓人忘記了許多過去的生活細節。他只能依稀記得那些畫面,更多的,是留下了感覺。

當初還不太會表達自己、跟別人關係疏離的自己,所能從紅妹身上感受到的那種溫暖感覺。

想到這裏,綠田看了看父親,終於說自己還是決定跟對方打個招呼,說個兩句。

父親聽後便從綠田手中拿過外賣袋,很從容地揮著手。

綠田點頭後便回頭快步走著,腦海浮現了重遇紅妹後的光影,海邊、小巴上、公園和餐廳裏⋯⋯想著想著,還夾雜了阿芝最後的懷疑——只是此時此刻的綠田,再沒有像從前那般一樣懷疑自己。

轉個街口,回憶中的紅妹化為現實,彼時的她還停留在社區中心的門前給到來的人派飯。只見領飯的人越來越少,好像計時器般提示著綠田該上前問好。





綠田往那個方向緩緩走去,沿途紅妹並沒有發現他,直到他悄悄到來的時候。

起初是綠田先打招呼的,那時,剛好最後的飯和物資也派完了。

只見紅妹驚喜地發現綠田後,隨即自然地向他開玩笑道:「突襲!?」

那反應沒有綠田想像中的尷尬,甚至可以說是很順其自然地發生的事情。與想像中的憂慮不符,只是這樣,反倒讓綠田不太懂得怎麼回應。

「同老豆喺附近買早餐返屋企食,咁啱見到你就諗住同你打個招呼。」綠田有點生硬地說:「知道你返呢到之後,都未有機會嚟過。」

「都係幾日嘅事,唔緊要呀。」紅妹似乎完全沒所謂地輕笑,整個人看起來都比以前要放鬆了不少。只見那時她往社區中心裡細心地掃望了一下,然後又望回綠田,好像有話想說,但又沒說甚麼。

「啊⋯⋯」綠田以為自己可能耽誤到對方工作,便說:「或者下次再約吖,我怕阻到你做嘢。」





「唔會呀⋯⋯我望入去係諗住睇吓等等要買啲咩物資。」紅妹向綠田招手,然後指著社區中心裡的白板,白板上寫著今天需要購買的不同物資。

「咁多你一個人要買晒?」綠田問。

「唔係呀,等等會有義工朋友一齊買。」紅妹微笑說後,二人之間又靜默微笑地看著對方。

紅妹清澈的雙眸稍微看了看遠方後,又問綠田:「返你舊屋企?」

曾經,紅妹送過綠田到他家門口。雖然不盡順路,但二人中學時期的話題,總是開啟了就不想結束。

不過,那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情。

「係呀。」綠田指著遠處名為「豪華美味屋」的茶餐廳:「啱啱同阿爸去豪華買早餐。」

「以前中學成日食。」紅妹很快就接上了一句。





「嗯嗯。」綠田點頭一笑,同樣想到在那餐廳留下的美好畫面。

不過話題還是像寒風般吹來就去。紅妹抿嘴笑著,不知為何,綠田也一樣笑了。彼時冬日正披在大地上,枯樹因此添了點光澤,店鋪也豐富了色彩,連旁邊走來打著哆嗦的人們,也精神了起來。

「不如我送你返屋企?」驀然,紅妹問,帶著剛才很溫暖的笑意。

像是以前一樣。

綠田聽後,思考了一下。

「好呀。」他說,臉頰許久沒有試過那麼放鬆地輕笑。

大角咀的冬日,二人走過五金舖,走過有大白狗趴在門口的士多,走過的路與十年前的回憶光影重疊。只是紅妹如今已不再是那個會不斷開話題的開朗女生,綠田也不再是那個沉默如山的木呆男。





「過咗咁耐之後再返工⋯⋯會唔會唔習慣?」綠田問。

「都會呀,仲係有好多嘢要適應。」紅妹微笑地說:「始終感覺,同人傾偈到冇以前咁好⋯⋯」

「可能係你以前講太多嘢喇。」綠田隨口地說,直到紅妹笑著問他是不是真的,他才笑著說自己只是亂說而已。

該以怎樣的態度跟紅妹相處,綠田還是沒想到一個最適合的方式。始終有時候,他真的找不太到適合的方式去回應對方的說話,語言到了腦海中便很快就消散了。

「不過都可能真係以前嘅說話能力已經用盡晒⋯⋯」紅妹似是半開玩笑地說:「即使係對住你,有時候都係唔知講咩好咁。」

綠田看了一眼紅妹被日光曬著的側臉,沒有想到對方也有同樣的感受。

隔了幾秒後,綠田笑著說:「我都係。」

紅妹聽後不語,只是淺淺一笑,好像早已知道,但也不介意。

二人並沒有為那空白的時間補上甚麼話語。旁邊路人說說笑笑地走過,而街市老闆和小販正熱烈叫賣著。這樣的早晨,最近並不多見。

終於,隔了好一陣子,綠田才笑著望向紅妹。腦海記得對方曾有過離開世界的想法,如今卻還能與自己在同一條街道上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心中忽然就有種踏實的感覺浮現出來,好像墮後沉入了厚厚的枕頭中。

彼時的旺角大街正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綠田眼中的紅妹也笑得燦爛,像是很安心的小貓。

寒風陣陣吹來,二人走在過去再也熟悉不過的回家路。沿路有上班族在趕路,有男女拿著戲飛往朗豪坊的方向走去。紅燈前,手造麻雀店的老闆戴著冷帽地磨著工具,而報紙檔的檔主則一如以往地靜靜觀望著匆匆或緩緩經過的路人。

不知不覺,二人已並肩地走過了回程的大半路,卻幾乎甚麼也沒說到。意識到這點的時候,綠田的心裡才焦急地浮現了些話想說。但一想到要說出口,他的耳根臉頰卻又覺溫熱。

只是那種溫熱已不是從前喜歡女生的那種害羞與躁動——更似是,觸動靈魂所需要的一種溫度。

「⋯⋯」把話語沉澱在心中一會兒後,綠田終於在走上旺東天橋時向著身旁的紅妹說:「多謝你今次搵返我。」

微風輕輕地把他的細語送到對方耳邊,紅妹凝望了綠田清澈的雙眸一會兒,又莞爾一笑地望回眼前來去匆匆的人群。

那時二人剛走到天橋的L形轉角位,路邊空出了一個地盤。

「呢到好似要起一棟好高好高嘅商廈。」紅妹站在欄杆旁地望著那還沒成型的地盤。

湛藍的天空飄著幾朵小小的白雲。

「嗯。」綠田聽後點頭。過了一會兒,才續說:「到時如果從我屋企個窗望出去,應該會有一大片風景擋咗。」

那時綠田捉緊欄杆後微微探頭仰望,日光躲在雲層後微照著綠田與橋邊,他深呼吸了一下,空氣裏飄散著一點泥土與一絲樹叢的味道。

「都唔知之後會擋咗幾多風。」綠田抬頭,在空中想象著那摩天大廈的高度。

紅妹看了看綠田,又笑著地望回空空的地盤,甚麽也沒說地閉上了眼,就這樣隨著風微微擺動了一下頭。如此,她的短髮便微微地隨風而行著。

如是者,綠田也吐了口氣,在日光下微微攤開了手地迎接陽光與微風。耳邊傳來了行人走過的腳步與橋下車輛駛過如風之聲。而他不顧,眼裏似是只有閉著眼地隨風輕輕搖擺的紅妹。

就這樣,風在暖陽下吹了好一會兒。紅妹偶爾像綠田一樣張開眼睛地看著對方。二人就如海綿一樣地吸收著世界彼此彼刻的畫作與音樂。地盤外的一片枯葉被吹得飄揚起來,又再盤旋落下。小孩追了一追落葉,撿了起來又被媽媽罵這樣不衛生,於是小孩一鬆手,落葉又一次飄回空中。

「送你送到呢到喇~」後來,紅妹笑著說。

她知道,這位置跟綠田家距離大概還有三分鐘路程。

「冇問題。」綠田點了點頭,心中依舊有許多無法成形的說話。

紅妹暖暖地笑著望向他,直到是這刻她才吐了口氣說:「我都好多謝你。」

綠田聽後終於低頭一笑。

「再見。」綠田輕輕地攤開手地上前,像是往昔離別的時候。

紅妹點頭莞爾,上前輕輕地擁抱著綠田。冬日下的寒溫頓時被隔絕在外,心裏的溫暖蓋過了其他感覺。

除了這樣,此時此刻或許已沒有更適合的語言了。

《假如,憂鬱是我們唯一的共同語言》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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